李娟《走夜路时请放声歌唱》

青灵原创

<p class="ql-block">李娟《走夜路时请放声歌唱》朗诵稿</p> <p class="ql-block">  在呼蓝别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还是大片的森林。马合沙提说,走夜路要大声地歌唱。在森林深处,在前面是悬崖边的大石头下——你看!那团黑乎乎的大东西说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觉,在马蹄声惊扰到它之前,请大声歌唱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远远地,大棕熊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它侧耳倾听一会儿,沉重地起身,一摇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声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闭着眼晴,捂着耳朵。胸腔里刮最大的风,嗓子眼开最美的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唱歌吧!呼蓝别斯,连绵的森林,高处的木屋。洗衣的少女在河边草地上晾晒鲜艳的衣物。你骑马离开后,她就躺在那里睡着了,一百年都没有人经过,一百年都没人慢慢走近她的面孔。她一直睡到黑夜,大棕熊也来了,嗅她,绕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时远远的星空下有人唱起了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歌声越来越近,她的睡梦越来越沉。大棕熊的眼睛闪闪发光。夜行的人啊,黑暗中你们一遍又一遍地经过了些什么呢?在你们身边的那些暗处,有什么被你永远地擦肩而过?那洗衣的少女不曾被你的歌声唤醒,不曾在黑暗中抬起面孔,在草地上支撑起身子,循着歌声记起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行的人,再唱大声些吧!歌唱爱情吧,歌唱故乡吧!对着黑暗的左边唱,对着黑暗的右边唱,再对着黑暗的前方唱。边唱边大声说:“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不惊醒这黑夜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出呼蓝别斯了。这重重的森林,这崎岖纤细的山路,这孤独疲惫的心。夜行的人啊,若你不唱歌的话,你年幼的阿娜尔在后来时光的所有清晨里,再也不能通过气息分辨出野茶叶和普通的牛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年幼的阿娜尔,你珍爱的女儿,她夜夜哭泣,她胆子小,声音细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飞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话,阿娜尔将多么可怜啊!她一个人坐在森林边上,听了又听,等了又等,哭了又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身边露珠闪烁,她曾从那露珠中打开无数扇通向最微小世界的门。但是她却再也打不开了。你不唱歌了,她便一扇门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要是不唱歌的话,木屋边那座古老的小坟墓,那个七岁小孩的蜷身栖息之处,从此不能宁静。那孩子夜夜来找你,通过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亲。那孩子过世了几十年,当年他的母亲下葬他时,安慰他小小的灵魂说:“亲爱的宝贝啊,你我缘分已尽,各自的道路却还没有走完,不要留恋这边了,不要为已经消失的疼痛而悲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是,你不唱,静悄悄地经过他的骨骸,你的安静惊动了他。你的面庞如此灰暗,他敏感地惊疑而起。他顿时无可适从。要是不唱歌的话,黑暗中教我到哪里去找你?教我如何回到呼蓝别斯?那么多的路,连绵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话,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种,有再长的寿命也得不到片刻的自如。要是不唱歌的话,说不出的话永远只能哽咽在嗓子眼里,流不出的泪只在心中滴滴悬结坚硬的钟乳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曾听过你的歌声。那时我站在呼蓝别斯最高的一座山上的最高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你唱歌时的样子。他们喜欢你才吓唬你,他们说:“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过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便在冷冷的空气中陡然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纸上擦了好几下才“嗤”地引燃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几句才捕捉到自己的声音。那时我就站在你路过的最高的那座山上的最高的那棵树上,为你四面观望,愿你此去一路平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作为实实在在的形象听过你唱歌。还是在黑夜里,你躺在那里唱着,连木屋屋檐缝隙里紧塞的干苔藓都复活了,湿润了,膨胀了,迅速分裂、生长,散落肉眼看不到的轻盈细腻的孢子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躺在那里唱,突然那么忧伤,我为不能安慰你而更为忧伤。我也想和你一起唱,却不敢开口。于是就在心里唱,大声地唱啊唱啊,直到唱得完全打开了自己为止,直到唱得完全离开了自己为止。然后我的身体沉沉睡去。但这样的夜里,哪怕睡着了仍然还在唱啊,唱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棕熊你听到了吗?大棕熊你快点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里去,钻进最深的洞穴里去。大棕熊你惊讶吧,你把歌的消息四处散布吧!大棕熊,以歌为分界线,让我们生活得更平静一些吧,更安稳一些吧……亲爱的,哪怕后来去了城市,走夜路时也要大声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大声地唱啊,让远方的大棕熊也听到了,静静地起身,为你在遥远的地方让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发现街道如此空旷,行人素不相识。一湖南文艺出版社</p> <p class="ql-block">  李娟,祖籍四川,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少年时期跟随母亲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童年时曾生活在新疆最北端阿勒泰地区的富蕴县。高中辍学后,她帮助母亲经营小卖部,干过车工、服装厂工人,兼做裁缝,与牧民一起转场。这些都成为她宝贵的写作素材。</p><p class="ql-block">  凭着对文学阅读和写作的热爱,李娟一步一步走上文学写作的专职道路。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非虚构长篇《冬牧场》及“羊道”三部曲、《遥远的向日葵地》等,获得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其鲜活灵动的文字被誉为“吹向文坛的清新之风”。“文学天才”“畅销书作家”等称号在她身上已经多年。自1999年开始写作至今,“李娟”已经成为一个风格、一个形容词,文学世界里一个无法忽视的坐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是“阿勒泰”系列散文作家李娟的随笔集,不仅书写了遥远空旷的阿勒泰,更展露了自己丰饶辽阔的内心世界。这一次李娟讲述更多自己的故事,写下生而为人的青春和成长,也写出了那与生俱来的孤独与彷徨、达观与坚强。在李娟的文字里,世界很明亮,人情很温暖,生存的苦难变成了诗与爱。世上也许有很多无奈与悲伤,不过没关系,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至少对我来说,写作至今仍是妙不可言的滋生与依傍。对我来说,写作的过程是种子长成大树的过程,而不是砍倒大树打制家具的过程。对我来说,写作自有生命。我曾经拉扯着它们缓慢前行,后来,又努力追逐着它们奔跑。不知将来去到哪里,也无力顾及太多。只管写就是了,以建设一整个王国的野心与建设不了就算了的坦然。——李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经典语录</p><p class="ql-block">1、时光的沙漏里,细沙流走的是光阴。淡淡檀香里,袅袅燃尽的是光阴。一杯清茶,从沸腾香醇到冰凉如水,冷却的也是光阴。他日柳青,今日落花。韶华与皓首之间,是漫长的一生还是转眼即逝的一瞬间?岁月是什么?长的是忧愁,短的是欢颜。——《林花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我的阿勒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来……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在寒冷的季节,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冬牧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吧?——《这世间所有的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5、“都说兔子胆小,可我们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生命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奄奄一息,它始终那么平静淡然。它发抖,挣扎,不是因为害怕,而仅仅是因为它不能明白一些事情而已。”——《阿勒泰的角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6、我如此依赖城市,依赖一切陌生的事物。我不停地去适应一场又一场变故,随波逐流,顺从一切,接受一切。但是我心里有秘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7、“我最后想,其实秋天不是秋天,秋天是夏天努力地进行着停止的那段时光吧?” 夏天是多么的炽热,像野兽一样充满着停不下来的能量,而那盈盈洒洒满目金黄的秋,是理智地将这炽热的能量冷却的季节吧。热情之后的思念亦是如此,然而我的心情没能跟上秋天的脚步,及时冷却下来。——《阿勒泰的角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8、我在山顶上慢慢地走,高处总是风很大,吹得浑身空空荡荡。世界这么大.......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泪。——《我的阿勒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9、开始我很是拘束。我只是个乘客,和这些人家素不相识,跟着司机到处蹭饭怪难为情的,于是在每一家都吃得很少,再饿再馋也强忍着。后来才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如果因为“不认识”而拒绝一份人情,就意味着已打定了主意日后不愿回报……这是自私的。而在荒野里,接受别人的帮助与帮助别人一样重要。——《冬牧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0、我不能堪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终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的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挂念着这挂念着那的。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详、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我的阿勒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1、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她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悲伤。不过没关系,我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走夜路请放声歌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2、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因为只有在无际的弯路中,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种种真实之处,才会有强大生活的强大根基。——《我的阿勒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3、在安定宁静的生活里,连一小把炒熟的碎麦子都能香得直灌天庭。把这样的碎麦子泡进奶茶,再拌上黄油——全身心都为之投降!……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每细细咀嚼一下,幸福感的浪潮就席卷一遍身体的沙滩,将沙滩上的所有琐碎脚印抹得一干二净。——《冬牧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4、这烟花之外,四面八方茫茫无际的荒野沙漠……我们是在戈壁腹心,在大地深处深深的深深的一处角落里,面对着这虚渺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从高远的上方看到这幅情景,那么这一切将会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过年三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5、被我的记忆越过了,因此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我的青春越过,所以我还不曾老去;被爱情越过,因此找到了他;被他越过,因此失之交臂;被生命越过,因此寂寞。——《九篇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避 孕 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天天骂我不结婚不生孩子,然后又天天骂我家狗,招蜂引蝶一年到头生不完的仔。我家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对付我她是没什么办法了,但对付狗,她老人家办法一套一套的。第一个办法是买避孕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还住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村,离县城一两百公里,能买到人用的避孕药就不错了,何况狗用的。我多方打听后警告她:人和狗不一样,人的药狗吃了不但没有效果,还会生怪胎。她才不理我。真是奇怪,她坚持无理由蔑视我三十多年,也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好吧,避孕药的效果还是有的。之前吧,我家大狗豆豆一年生两胎,一胎至少十个仔儿。可那年吃药后就只生了一胎,而且一胎就一个仔儿。我妈倍感欣慰。加之小狗仔能吃能喝,不呆不傻,更是加强了对我的蔑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两个月后,才发现问题:别的狗谄媚时摇尾巴,这个小狗只摇屁股。为什么呢?仔细观察才发现……它没长尾巴。幸亏只是没长尾巴而已,下次万一再生个没长眼睛鼻子腿儿什么的,问题就严重了。药物避孕方式宣告失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直接拴起来。可她老人家拴得了自家的狗,拴不了别人家的狗。那些狗一个个飞檐走壁,功夫了得。原先吧,大家都在村头野地里乱搞。如今战场转移到我家,院子里整天狗来狗往,影响恶劣。我妈驱之不尽,逐之不绝,比扫黄打非办主任还忙。她便把豆老板拴进煤房锁起来。这回豆老板开始反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挣断了绳子,从门缝挤了出来。那么窄的一小溜门缝!我家豆豆可是体型壮硕的大型犬啊,这不科学!我妈换了粗绳子,并且用重物从外面把门抵紧。它再次挣断绳子,并且再次把门挤开一道缝钻了出来。我妈换了铁链子。这下豆老板没办法了,它沮丧又愤怒,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终日哀嚎。我妈闻之心碎。半夜里,豆豆嚎一声,她在被窝里叹一句。两位都辗转难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白天里一有空,她就去安抚它:“你看你,这又何苦呢?不吃饭最后还不是自己吃亏?那些狗才不会管你饿不饿肚皮……别惦记啦,它们只是和你玩玩而已,你生了仔还是得自己带,它们才不会对你负责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豆豆理都懒得理她,卧地不起,偏头凝望向窗外一角蓝天。而院子附近,东南西北各个角落都耐心守候着各种类型的公狗,包括两只比足球略大的流浪哈巴儿狗,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体型是否配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我家豆豆魅力不是盖的,估计方圆十里的公狗都给征服了。整天在这些狗的监视下进进出出,忙这忙那,是有些心烦,不过却令我妈倍添安全感,好像免费养了一大堆看家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阿勒泰市郊的红墩乡。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这么多狗义务帮忙看家护院,我妈欣慰极了,第一次觉得豆豆的骚情还是有用的。然而,当豆豆又一次挣脱的时候她就不那么想了。那可是铁链子啊!不科学!我妈换了更粗的铁链子。这一回,它把脖子上的皮圈挣断了。我妈配了更结实的新皮圈。没用。它把铁链子拴在柱子上的那一端挣开,拖着铁链子从窗户铁栏杆间挤了出去。亏我家窗户那么高,而铁栏杆间隙顶多十二三公分。我妈大怒,直接用一个特结实的大铁笼将它扣了起来。为防止它把铁笼掀翻,笼顶上还压了一堆重物。这一回……它打了个地洞……是的,打了个地洞,在紧贴笼子边缘的泥地上……钻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么痴情的狗真是闻所未闻。我妈愤怒又钦佩,打电话向我倾诉事件始末,一边说,一边骂,一边哈哈大笑。看来硬的不行,只能智取。我妈思前想后,给豆老板缝了个裤衩。很快,豆豆学会了脱裤衩。她老人家又给它缝了背带裤。它又学会了脱背带裤。我妈把裤子上的背带拼命缩紧,缩紧,缩紧,勒得豆老板翻白眼。但人家,还、是、能、脱。我妈终于技穷。没有任何意外,这个发情季我家豆老板又怀上了。我妈一边骂一边给它加营养餐。这回这家伙终于消停下来,天天垂着大肚皮在家门口心满意足晒太阳,无论哪个相好的来找,都一律咬回去,正经得与之前判若两狗。我妈又和我商量给它做个绝育手术。似乎只有这个办法能一了百了。但村里的兽医只会阉牛阉羊阉骆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阿勒泰市还没有宠物医院,乌鲁木齐倒是有,但远在六七百公里之外。这么大的土狗,能带上班车吗?到了乌鲁木齐,这么大的土狗,能住进宾馆吗?能上计程车吗?一堆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妈又生一计,她决定亲自实施手术。在此之前,她要去乌鲁木齐学习动手术!这太可怕了,我赶紧劝阻。她一想也是,上了年纪,且不说眼不明手不稳,脑筋也不灵光了,未必学得会。于是,她要我去学。后来我还真为这个跑了一趟乌鲁木齐。好友溢溢是一家动物医院的会计,她帮我打听了一下情况,说做公狗手术相对容易一些,去掉蛋蛋就行,但母狗就难了:得剖开肚子,扒开肠子,在各种血淋淋的器官中翻翻捡捡,辨认出输卵管,再轧断,再把肠子塞回去,再把肚皮缝起来。……算了吧,还是当作家比较容易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冬天,小狗出生了。热乎乎软塌塌挤了满满一窝,哼哼唧唧个没完。我妈嘴里骂着,脸上笑着,颇有当外婆的喜悦。很快小狗能跑能跳了,满院子撒欢,生机勃勃。我妈感慨:“唉,要是咱们有能力,统统养起来该多好!”可当时的我们,哪有那个能力呢?一个个跟猪一样能吃。我们开始四处寻找愿意收养的主人家。这件事的难度简直和给豆豆做避孕措施的难度差不多。这年头谁还养土狗啊?好容易送完了,可狗狗们的结局大多都不好。一想到曾经快快乐乐肥肥嘟嘟干干净净的它们,后来成了瘦弱惊惶的流浪狗,或因为没被养好而中途惨死,就深深悲哀,倍感无力。似乎它们来这个世上一遭,只是为了受苦和死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说:“所以一定不能让豆豆再怀上了。”所以她的计生工作仍没有结束。前年春天豆豆死了。乡间老鼠药毒耗子太多。我们都很伤心。我埋怨她为什么不把狗拴起来养,她怒道:“为什么不把你拴起来养?”我竟语塞。又一想:关键是我家豆豆哪能拴得住啊!想念豆豆,便写了这些。</p> <p class="ql-block">李娟,妈妈和外婆的特异功能</p><p class="ql-block">李娟 渔得渔读书</p><p class="ql-block">2024年07月25日 21:41 上海 90人听过</p><p class="ql-block">我实在看不出那种鸟的脸花在哪里。甚至连它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它们在沼泽上左跳右跃,上突下闪,急匆匆地来,慌忙忙地去。</p><p class="ql-block">外婆一看到这种鸟就像小孩子一样又惊又喜:“花脸雀!花脸雀——我们放生铺的花脸雀怎么飞到这里来了?”</p><p class="ql-block">放生铺——她的故乡,她九十年的生命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我去过放生铺几次。也知道那个四季常青、松柏满坡的地方的确有很多鸟,但实在想不起其中还有一种叫什么“花脸雀”的……</p><p class="ql-block">在那个地方,每天早上鸟叫跟吵架似的热闹非凡。</p><p class="ql-block">沙依横布拉克的鸟也多,但啾叫声却寥寥的。没办法,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得一声远离一声,显有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p><p class="ql-block">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p><p class="ql-block">那些鸟,有的长得跟麻雀似的,很不显眼。开始我也就把它们当成麻雀了,后来发现它们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细观察别的鸟,才发现没有一只是我见过的。再想一想,发现自己见过的鸟差不多只以“大鸟”、“小鸟”和鸡的概念出现,没有更详细的分类。</p><p class="ql-block">外婆整天“花脸雀,花脸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说哪一种。是体态稍显修长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种黑鸟,还是灰不溜秋、腹部白色、带抹轻红的那位?</p><p class="ql-block">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渗进大地,饭粒残渣留了下来。那些鸟每天去那里努力啄啊啄啊。双方都养成了习惯。</p><p class="ql-block">一般来说,同类的鸟都往一块儿站,那片沼泽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几个门派,绝不会瞎掺和在一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谁和谁是一拨的。它们的差别太细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样的老人家才有那个闲工夫去一一分辨。</p><p class="ql-block">“花脸雀又来了。”</p><p class="ql-block">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了?</p><p class="ql-block">“灰山雀雀”又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我妈干活时也爱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p><p class="ql-block">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一起来。公的叼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双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p><p class="ql-block">我整天啥活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那个本事发现这种事情。鸟儿们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p><p class="ql-block">又想起一件事,在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长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看!那么多鸟!”</p><p class="ql-block">“哪儿?哪儿?”我东张西望。</p><p class="ql-block">“那!那——就是那——”</p><p class="ql-block">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走:“鸟有什么好看的!</p><p class="ql-block">“不是,那鸟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不走,看出了神。</p><p class="ql-block">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p><p class="ql-block">外婆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浓黏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己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着啄食的鸟儿们,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p><p class="ql-block">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的人生距离让这种寂寞更为孤独,令旁人也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毕竟有七十年我们没有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还有我妈,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说的“花脸雀”?如果她也认错了,这个误会将永远存在于剩下的时间里吧?并且再没有任何机会与必要来进行澄清。尤其是她们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个了,亲情只因表面上的沟通而浓郁吗?哪怕是一家人,之间仍隔有无边的距离。</p><p class="ql-block">那么我和我妈之间呢?我们之间的那些鸟儿,到底有没有?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这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只因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p><p class="ql-block">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所谓“花脸雀”,就是外婆家乡的画眉子鸟。但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画眉子”具体长得什么样。</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游荡 (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阿拉善牧场到桥头的这条石头路把外界和山野连接起来,而遍布山野的无数条纤窄山道又将每一顶毡房和石头路连接了起来。因此,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顶毡房其实都是被稳稳当当地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工人和生意人外,游客们也悄然而至。作为深山的最繁华之处,号称“小香港”的耶克阿恰(至少扎了五十顶毡房),旅游服务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顶毡房挂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块钱,并提供一顿早餐。有一家特黑心,竟然收八块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是由于没有手机信号,大部分游客对这里深感失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得在这里过日子,对这山野,连我都不会太感兴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从富蕴县(游客差不多全是富蕴县的)坐车过来,石头路颠得跟筛豆子似的,筛到地方太阳也快落山了。顾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紧时间扛着相机拍黄昏,拍牛拍羊拍骆驼。在夜色降临之前,得赶紧住进五块钱的招待所平躺着不动。好容易缓过精神,还得赶紧就着蜡烛打扑克牌。并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还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紧时间往回赶。回去的路上又得筛一整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至于为什么就玩两天?因为双休日就两天……好容易两天假期,却花钱出来挨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我不是一个路过者。相比之下,我与山野的缘分更深一些。眼下这个世界因为与我的生活有关而使我心有凭持。这石头路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也因我时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亲切、踏实。当我骑着马走在石头路上,迎面遇到的游人羡慕地问:“多少钱租的?”我说:“自己家的。”口气淡然,却无疑给他当头一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和游客比起来,我底气十足。但比起牧人……我又是个彻头彻脑的走马观花者。我这算什么啊,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夏天是繁忙的季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离开一个人都会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乱。因此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是不可能的。只有干完所有活后才可去附近林间散步,且黄昏之前一定得赶回家。但总的来说,大部分的散步还算从容悠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来到吾塞半个月后,基本了解了周遭环境。虽不曾一一拜访,但最近几家邻居的具体方位和家庭情况也稍有了解。我出去散步,每当行至一最高处,站在那里遥望,远远的毡房和木屋像钉子一样静静地钉在群山间,炊烟细细上升。遥想一番那里的生活,立刻感觉不是身处山巅之上,而是遥远孤独的行星之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吾塞,我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面,一路沿着台阶般绵延上升的坡体爬了很高很高,远远走出了森林。后来在尽头的最高处,看到空谷对面更为高远的山顶上静止着一个石头砌的空羊圈和两只盐槽,却没有毡房。“遗迹”的力量比真实的生活场景还要强烈。不晓得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是怎么把家搬上去的。那么高,骆驼都会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个麻烦事。不过,在那么高敞的地方生活,拥有世上最壮观的视野,肯定永不害怕孤独吧? 所有雨过天晴的时刻里,天空像舞台的幕布一样华美,我的心像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动。我沿一碧万顷的斜坡慢慢上升,视野尽头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头,满山谷绿意灿烂,最低最深之处蓄满了黄金…水流边的马群深深静止着。视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只有它们是“活”的,在对面斜坡上不时地束合分岔,宽广漫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小伙子斯马胡力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同一个山谷,又似乎漫不经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似乎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丢失。他长时间凝视着山谷底端的某一处,那一处的马群长时间地静止在沉甸甸的绿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动……悠长得快要令人哭泣的情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该继续向前行走,还是等待这一切的结束。这时,前方山路起伏处突然并排出现三个骑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着我,三人都笑了,齐刷刷三口白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的照相机没坏的时候,每次出门散步总会挂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许会勒停马儿,请求我为他拍照。那时的我,总会比他更高兴。我端起相机,等着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肃容看向镜头。</p><p class="ql-block">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动掏出相机给人照相。最开始是怕自己无礼,怕打扰了他们。后来则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得到更柔和的沟通,期待最最适合端起相机的、毫不生硬的一个契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他们按下快门的行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给他们照相,然后与他们告别。山野浩荡,从此缘分结束,再不见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间的影像,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这么说:“照片洗出来后送给我一张吧?”他们只说:“谢谢。”似乎“照相”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机,令我们所得稍多。否则的话,这样的相逢还能承载些什么呢,往往互相问候过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相向,只能说:“好吧,再见!”……可是,我们明明都心怀期待,都想更亲近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拍照的话,我们就能多寒暄几句,还能一起凑在小小的显屏前欣赏,不管看没看清楚,对方都会说:“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话,往下还会被热情邀请,受到热情款待,吃一顿好东西……吃完好东西,还全家出动,送我到山谷口……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冬库尔时,我们的驻地附近有好几家邻居,散步时会常常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邻居,就算离得最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总是没有人,总是没有目的,总是时间还早。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脚下的隐约小径因为是有人走过的痕迹而显得无比神秘。似乎走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闪动在意识里,他们遥远的想法在路过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伤似的,尤其总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走在开阔地带的阳光中又是另一种孤独。在晴朗的正午时分,朗日高悬,四处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却很奇怪地伏在脚边。之所以觉得它奇怪,是因为世界这么明亮,它怎么能做到如此顽固地阴暗着呢?远山,树林,甚至是路过的石头的阴影都淡了,虚茫茫的,浮在空气中,晃在风里,怎么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阴影还在恍恍惚惚地闪着自己的光。只有的我影子是纯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线分明地黑着,与世界截然断裂开来。更让人不安的是,我动它也动,我不动它就不动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体里有着怎样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会投下这么暗的影子……站在自己的影子边上,天上的眼睛会看到我正站在一处深渊的边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险……天上那人心想:总有一天,这人会坠落下去,消失进自己的影子里,掉进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携着这样的影子走在这样光芒万里的天地间,就像是举着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目标太大”。世界永远只在我对面。行星永远遥远而孤独。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阴云沉沉,世界却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透的阳光中,阴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满目的绿意也更加鲜艳生动。阴天里的红色花也比平时更红,河水也更清澈锐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雨时,当阴云密布的天空破开一个洞口,阳光会如火山融浆一样从那里涌出来,强有力地穿透雨幕,做梦一样在群山间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的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我脚下的路,恰从这世界正中间通过,像是天地大梦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稳当当地走在路上。这里是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亚洲和欧洲在这里相遇,这是东方的西方,西方的东方……但是在这里,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小路那么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条路。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的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游荡在节制之中。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 只有在进城的时候,我才会有一次长时间游荡的机会。在城里不过只待一两天,可在路上却得走三四天(运气好的话)。那时,我会经过许多牧场,走进许多毡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城的日子总是大家在很久以前就议定好了的。六月底的一天,我和送我的斯马胡力一大早就骑马向着西北方向出发了,我们穿过沿途重重叠叠的寂寞美景,去往石头路边的沙依横布拉克牧场。那里是进城的牧人们较为集中的一个等车的地方。但在那里,开小饭铺的姑娘巴合提古丽告诉我,昨天才走了一辆车。那车等了三天才装够一车人。我一听懵了,不会还得再等三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巴合提十八岁,矮个儿,黑脸,短发,眼睛亮晶晶。和顾客做生意打交道的样子稍嫌腼腆,但干起活来却小鸟一样利索欢快。她的小店只是河边草地上四根木头撑起的一块塑料棚布。她的菜单上只有拉面、汤饭和康师傅方便面等三种食物供顾客选择。不过这三样已经能够全面满足顾客需求了。连我这样大大见过世面的人到了山里都不敢奢望更多。要知道,在扎克拜妈妈家顿顿奶茶干馕、干馕奶茶,吃得肠胃欲壑难填。虽然妈妈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两颗糖,但就那几滴甘露,对于我们久旱的大地来说,地皮都打不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找车的事先不急,系了马赶紧点份汤饭再说。哎,巴合提装汤饭的碗跟盆一样大!而且汤饭的色泽鲜艳,内容豪华,铺有青椒片、青菜、芹菜和蒜苔……还没品尝,就已经感到了幸福!等喝到嘴里更是幸福,烫乎乎酸溜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得底朝天。巴合提真能干!不过想想看,若是我来做的话,味道也绝对不差,可能面片没她揪得匀……说不定这门生意我也能做呢。在山里开个小饭铺还蛮不错的,经营内容简单(只有三样),本钱小(只需一块塑料布四根木头一张桌子两根条凳,再到河边捡几块石头,和点泥巴糊一个灶),运气好的话还不用交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斯马胡力好有名气,还在和我喝汤饭时,他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消息就传遍了附近的毡房和帐篷。刚吃完饭,年轻人们就拎着啤酒找上门来了。我赶紧回避,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打听车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穿着红雨靴的八九岁小孩拎着两个小桶,正小心地趟水涉过山谷中哗啦啦的小河,去往对岸的泉水边打水。返回的时候,他先拎着一桶水过河,把水放到岸上后,再转身去取另一桶水。很好,不掉以轻心。水流虽浅,却很急促,水底卵石也应该很滑。等两桶水都平安送抵此岸了,小家伙这才爬上岸,一手拎一个桶,保持平衡,稳健地快步向家走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去我也曾天天去那眼泉水边打水。当时这条河还很深很宽,河心有小洲,河上架有独木桥。每到下雨的时候,那根木头滑溜溜的。我曾经从桥上掉下去两次,我妈掉过一次。</p><p class="ql-block">中午,南面一公里处下起了雨,斯马胡力说还要回去赶羊,浑身酒气地牵着我的空马回去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真有些犯愁,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巴合提的小饭铺旁还搭了顶毡房,因此她的店还管住宿的。她自己睡在塑料帐篷角落里的几块木板上,非常简陋。但给客人们准备的房间却收拾得漂亮又干净,铺着崭新厚实的花毡,墙脚整齐地堆放着雪白的绣花被罩的被子和胖胖的绣花大靠垫。一走进去,就有强烈的“被尊重”之感。顿时安心了许多。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三个晚上也不错啊。一天五块钱,还包一顿早餐,餐桌上还免费提供野生的黑加仑酱……正思忖着呢,车就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运气可真好!只等了小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是巴合提帮我联系的,她一忙完手头的事,就四处帮我打听车的消息。远远地,只要一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赶紧跑到石头路边挡车,问去不去县城。果然很快就问到了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哎,这姑娘太热心了。要是她不管这事的话,原本还可以再赚走我几顿饭钱和一到三晚上的住宿费……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县城返回时,一般在耶克阿恰下车,在马吾列家休息一晚上,然后步行回吾塞。如果是下雨天,得停两天。马吾烈家无论商店还小馆子,生意都极好。俨然一个大老板。作为大老板,马吾烈不苟言笑,乏味至极。好在他会弹双弦琴,似乎他所有的柔情只崩在琴弦上。虽然他弹琴时脸板得更长。但琴声却那么温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外面下着雨,这琴声一片一片地长出了白色的羽毛,渐渐张开了翅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游荡(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站在自己的影子边上,天上的眼睛会看到我正站在一处深渊的边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险……天上那人心想:总有一天,这人会坠落下去,消失进自己的影子里,掉进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携着这样的影子走在这样光芒万里的天地间,就像是举着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目标太大”。世界永远只在我对面。行星永远遥远而孤独。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阴云沉沉,世界却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透的阳光中,阴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满目的绿意也更加鲜艳生动。阴天里的红色花也比平时更红,河水也更清澈锐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雨时,当阴云密布的天空破开一个洞口,阳光会如火山融浆一样从那里涌出来,强有力地穿透雨幕,做梦一样在群山间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的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我脚下的路,恰从这世界正中间通过,像是天地大梦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稳当当地走在路上。这里是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亚洲和欧洲在这里相遇,这是东方的西方,西方的东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是在这里,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小路那么宽。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条路。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的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山野里,游荡在节制之中。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 只有在进城的时候,我才会有一次长时间游荡的机会。在城里不过只待一两天,可在路上却得走三四天(运气好的话)。那时,我会经过许多牧场,走进许多毡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进城的日子总是大家在很久以前就议定好了的。六月底的一天,我和送我的斯马胡力一大早就骑马向着西北方向出发了,我们穿过沿途重重叠叠的寂寞美景,去往石头路边的沙依横布拉克牧场。那里是进城的牧人们较为集中的一个等车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在那里,开小饭铺的姑娘巴合提古丽告诉我,昨天才走了一辆车。那车等了三天才装够一车人。我一听懵了,不会还得再等三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巴合提十八岁,矮个儿,黑脸,短发,眼睛亮晶晶。和顾客做生意打交道的样子稍嫌腼腆,但干起活来却小鸟一样利索欢快。她的小店只是河边草地上四根木头撑起的一块塑料棚布。她的菜单上只有拉面、汤饭和康师傅方便面等三种食物供顾客选择。不过这三样已经能够全面满足顾客需求了。连我这样大大见过世面的人到了山里都不敢奢望更多。要知道,在扎克拜妈妈家顿顿奶茶干馕、干馕奶茶,吃得肠胃欲壑难填。虽然妈妈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两颗糖,但就那几滴甘露,对于我们久旱的大地来说,地皮都打不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总之,找车的事先不急,系了马赶紧点份汤饭再说。哎,巴合提装汤饭的碗跟盆一样大!而且汤饭的色泽鲜艳,内容豪华,铺有青椒片、青菜、芹菜和蒜苔……还没品尝,就已经感到了幸福!等喝到嘴里更是幸福,烫乎乎酸溜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得底朝天。巴合提真能干!不过想想看,若是我来做的话,味道也绝对不差,可能面片没她揪得匀……说不定这门生意我也能做呢。在山里开个小饭铺还蛮不错的,经营内容简单(只有三样),本钱小(只需一块塑料布四根木头一张桌子两根条凳,再到河边捡几块石头,和点泥巴糊一个灶),运气好的话还不用交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斯马胡力好有名气,还在和我喝汤饭时,他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消息就传遍了附近的毡房和帐篷。刚吃完饭,年轻人们就拎着啤酒找上门来了。我赶紧回避,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打听车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穿着红雨靴的八九岁小孩拎着两个小桶,正小心地趟水涉过山谷中哗啦啦的小河,去往对岸的泉水边打水。返回的时候,他先拎着一桶水过河,把水放到岸上后,再转身去取另一桶水。很好,不掉以轻心。水流虽浅,却很急促,水底卵石也应该很滑。等两桶水都平安送抵此岸了,小家伙这才爬上岸,一手拎一个桶,保持平衡,稳健地快步向家走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去我也曾天天去那眼泉水边打水。当时这条河还很深很宽,河心有小洲,河上架有独木桥。每到下雨的时候,那根木头滑溜溜的。我曾经从桥上掉下去两次,我妈掉过一次。</p><p class="ql-block">中午,南面一公里处下起了雨,斯马胡力说还要回去赶羊,浑身酒气地牵着我的空马回去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真有些犯愁,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天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巴合提的小饭铺旁还搭了顶毡房,因此她的店还管住宿的。她自己睡在塑料帐篷角落里的几块木板上,非常简陋。但给客人们准备的房间却收拾得漂亮又干净,铺着崭新厚实的花毡,墙脚整齐地堆放着雪白的绣花被罩的被子和胖胖的绣花大靠垫。一走进去,就有强烈的“被尊重”之感。顿时安心了许多。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三个晚上也不错啊。一天五块钱,还包一顿早餐,餐桌上还免费提供野生的黑加仑酱……正思忖着呢,车就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运气可真好!只等了小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是巴合提帮我联系的,她一忙完手头的事,就四处帮我打听车的消息。远远地,只要一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赶紧跑到石头路边挡车,问去不去县城。果然很快就问到了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哎,这姑娘太热心了。要是她不管这事的话,原本还可以再赚走我几顿饭钱和一到三晚上的住宿费…… 从县城返回时,一般在耶克阿恰下车,在马吾列家休息一晚上,然后步行回吾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是下雨天,得停两天。马吾烈家无论商店还小馆子,生意都极好。俨然一个大老板。作为大老板,马吾烈不苟言笑,乏味至极。好在他会弹双弦琴,似乎他所有的柔情只崩在琴弦上。虽然他弹琴时脸板得更长。但琴声却那么温柔。外面下着雨,这琴声一片一片地长出了白色的羽毛,渐渐张开了翅子……这时马吾列突然停下来,把琴递过来说:“你来弹吧!”我接过琴,试着拨弄琴弦,摸清音阶后笨拙地弹起“一闪一闪亮晶晶”。大家都无奈地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马吾列向后仰倒,躺在花毡上,大黄猫赶紧走过去偎着他一起躺下。刚才琴声的翅膀仍空空张开着,渴望飞翔。这样的一个下雨天,这样一个华美丰盛、饰以重重花毡和壁毯的房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时,路过的骑马人进来歇停,他稍坐片刻,买了一包康师傅面。在山野小店里买方便面是会享受配套服务的。那就是马吾列会帮他撕开放进碗里,再亲自为他冲上开水。方便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到了山野里,它奇异的香味是单调饮食之外的巨大诱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等他香喷喷地吃完面,喝完汤,挂在火炉边的湿外套也差不多烤干了。于是付钱,穿了衣服继续赶路。之前的安静又在房间里继续蔓延。</p><p class="ql-block"> 除了巴合提小店和马吾烈家,我还在上游阿拉善的迪娜家店里落过脚。迪娜十一岁,头发浓密,长胳膊长腿,瘦得像一根铅笔。因为上的是汉校,小家伙的汉语发音非常标准,但用的还是哈语的语法和表达习惯。说起话来千奇百怪,细节迂回不绝,怎么也绕不到点子上。我倒宁愿她用哈语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迪娜非常亲我,她问我住几天,我指着刚洗完的衣服说,衣服一干就走。她立刻大喊:“不行!”严肃地告诉我,哈萨克人洗衣服得晾五天才允许收回家!我吓一大跳,这什么风俗……很快得知小家伙是在骗人,想多留我住五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七月间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回到了牧场上。在迪娜家的小馆子吃饭时,有四个孩子站成一排在饭桌边盯着我吃。我感慨:“孩子真多!”迪娜妈妈笑道:“是很多。”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什么叫“多”,又涌进来五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群屁大的小孩,见了面还像模像样地互相问候健康和平安。然后排成队继续盯着我看。这顿饭让人吃得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完饭去补鞋,这群小孩继续尾随,在补鞋摊前蹲了一圈,深深地看着我的光脚。</p><p class="ql-block">等补完鞋子回店里,尾随的小孩数量又陡然增加了一倍!天啦,阿拉善可真繁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很有出息,绝不见人就跟。但他们会客气地在路上拦住我,指着我的相机,请我为他们照相。似乎非此不能表达“礼貌”。而此种“礼貌”,并不是为了显示教养,而真的是一种“礼”,真的是为了人际关系的舒适而付出的努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耶克阿恰是大地方,在那里能遇到许多稀奇事。比如我曾遇到一匹马,屁股长得跟鹌鹑蛋似的。不晓得得了老年斑还是牛皮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遇到过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白布条,只露出眼睛和嘴。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一问,才知道家里没头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家小杂货店,大概生意好,室内的泥地被踩得瓷实又平整。店主便用金光闪闪的啤酒瓶盖细心镶嵌在地面上,还拼出许多漂亮的几何图案。这也是一种“装潢”吧?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耶克阿恰到吾塞的那条山路,我一共走过四次,但到了第四次,还是会迷路。妈妈和斯马胡力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也纳闷。好在鼻子底下还有嘴,一旦遇到骑马人就赶紧问路。而那些人因为有马,走得比我快,会迅速把我问路的消息传递给其他路人。于是乎,往后一路上再遇到骑马人,往往不等我开口,他们就主动说:“这条路没错,一直往下走就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月初,正是这一带的牧人开始小转移的季节。高处的人家纷纷往下挪,靠近边境的毡房开始往回退。但挪动的距离一般都不算远。我第一次经过这条山谷时,从头走到尾,空荡荡没有一户人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在最后一次,沿途每条岔沟的沟口几乎都扎有毡房。远远路过这些人家时,主人若是没看到我也就罢了,若是看到了,必会使唤孩子们追上来邀请我过去喝茶。虽然并不认识。这是古老的礼俗,不能放走经过自家门前的客人。对此,我虽然感激,但一般都会拒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其中一家是我家过去的邻居,比较熟识,忍不住跟着去了。当时也实在饿了,这家女主人冲的茶额外香美。本来打算多喝几碗,但这个女人很无聊,突然说:“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下游一眼温泉边,还遇到过一户格外富裕的人家。他家有三顶毡房,都极白。尤其是中间那顶最大的,还蒙着帆布,墙脚处还画着大团的蓝色羊角图案,像领导住的房子一样花哨。主人远远地招呼我:“进来坐一下?”我进去一看,原来是间山野旅馆,干净舒适,一共有七床缎面的被褥,沿着墙架子环绕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说:“从县上骑摩托车来钓鱼的人都知道我呢,全都住在我这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说:“我不住这里。我不是来钓鱼的。”他说:“我知道。那给我照个相呗!”于是,我从各个角度把他和他引以为豪的“招待所”摄入镜头。令他非常满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几次漫长的行走,远远偏离吾塞和石头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那些永无止尽的上坡路,连绵的森林,广阔的天空……然后突然降临的小木屋,屋前绿草地上的红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场等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绕过红桌子走进木屋,炊台一角挂着锅盖大小的干奶疙瘩,似曾相识。又看到圆木垒砌的墙壁上历历排列的宽大缝隙,这墙壁挡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挡住。四面林海苍茫,床榻静静停在木屋一角,铺着浓墨重彩的花毡。如此孤独地等待……站在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像做梦一样,总是像做梦一样。尤其在这些华美的陌生之处,看着陌生人的华美眼睛——因看多了永恒不变的美景而温柔又坚定、安静又热烈的眼睛。无论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苍老的容颜,都不能模糊这眼睛的光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手执马鞭,从远处牵着马缓缓走来的妇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长长的裙子……她是最沧桑的,也是最宁静最优雅的。她侧身坐到我旁边,抬起下巴,恭谦又矝持。对于我这样整天东游西荡,不知所终的人来说,她是最遥远的等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吾塞那块白色大石头,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地耸立山脚,远远望去像扇石头门。每当看到这块白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回家的路。它是我的石头,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广阔的童年里巨大而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看到孩子们在石头最上端闪动着鲜艳的衣服,锐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们长大后一一离去后的寂静。这石头也是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病中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1</p><p class="ql-block"> 每次去见你,都心怀“临死之前再见最后一面吧”的想法。</p><p class="ql-block">每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我、健康欢欣的我,穿那么厚的衣服,面向你一步步走来。</p><p class="ql-block">重重包裹在病痛之中的我。</p><p class="ql-block">每走近一步</p><p class="ql-block">便死亡一次的我。</p><p class="ql-block">坐在你对面共进晚餐的我,身体内部尸横遍野的我。</p><p class="ql-block">与你微笑道别的我。</p><p class="ql-block">一转身,最后一个战士倒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2</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生病了。耳朵也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到了。</p><p class="ql-block">倒是还能说话。便给你打了个电话。</p><p class="ql-block">我说:“放心吧,我没事。”</p><p class="ql-block">但是你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你发来的短信我也看不见。</p><p class="ql-block">我紧握手机,挣扎高烧和疼痛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3</p><p class="ql-block">疾病是我身体唯一的门。每当我病卧在床,虚弱如婴孩。唯一的门便大打而开。</p><p class="ql-block">门后众人等待已久,一拥而上,顿时全走空了。直至病愈,门还开着,无人回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4</p><p class="ql-block">你这个傻瓜啊,你怎么又生病了?</p><p class="ql-block">生生病,撒撒娇,装装疯,卖卖傻。你这只病痛的容器啊,怎么摔也摔不碎。你这个可怜虫。</p><p class="ql-block">你的一切都脆弱,除了你的倔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5</p><p class="ql-block">我把疼痛的种子深埋身体。深深忍藏。</p><p class="ql-block">但一到生病时它便生长。三十岁后枝繁叶茂。</p><p class="ql-block">树下谁在乘凉?谁享受我强壮的痛苦,并仰仗它挡风避雨。</p><p class="ql-block">谁反复感恩于我。当我躺在这里继续病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6</p><p class="ql-block">身体停下来了,旅行还在继续。此时的世界与我童年时代看到的一样陌生。</p><p class="ql-block">此时的世界里,我只熟悉疾病,我只珍惜痛苦。</p><p class="ql-block">我曾深爱一人,也曾憎恶于他。</p><p class="ql-block">他依附眼下陌生的世界,而我依附于疾病。</p><p class="ql-block">有一瞬间他仔细端详我。</p><p class="ql-block">下一瞬间把我打败。</p><p class="ql-block">我也曾在他那里战功赫赫。但他一转过身去,我就一败涂地。</p><p class="ql-block">幸亏我总是在生病。总是躲在床上。</p><p class="ql-block">幸亏我掩体强大。我潜伏高烧之中,成功掩饰</p><p class="ql-block">了其他种种滚烫。</p><p class="ql-block">差点忘了旅行还在继续,差点忘了我曾深爱过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7</p><p class="ql-block">我脱胎于童年时代的一场重病。病愈后,一部分死了,一部分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那个夏天永不结束。</p><p class="ql-block">亲爱的,我好委屈啊!我泅渡在疼痛之中,背朝世上所有喊痛的人,又转身安慰他们。是世上最大的一个骗子。</p><p class="ql-block">但是亲爱的,我曾经最诚实。但是有个夏天,我满街奔跑,四处求助。到了夜里像落叶般萧瑟,亲眼看着自己飘落。</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成为骗子,一生心怀不曾被识破的侥幸。却还剩一个渴望。渴望有人披荆斩棘闯进我的童年,找到那个夏天。扒开那丛野草,一把拉出躲藏的我。带我去治病,喂我吃药。</p><p class="ql-block">我一生都在等他。一生都不愿痊愈。</p><p class="ql-block">为此,我这一生既不治病也不吃药。</p><p class="ql-block">我的一部分逃到了未来,还一部分抛弃在童年。</p><p class="ql-block">躺在那个夏天中央。大汗淋漓。浑身发抖。</p><p class="ql-block">想喊“救命”。却闭上眼睛。</p><p class="ql-block">此后的每一个夜晚,每当我闭上眼睛结束这一天,</p><p class="ql-block">既不感谢此刻的平静,也不庆幸那一切早已过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8</p><p class="ql-block">你那么轻易地</p><p class="ql-block">就给了我</p><p class="ql-block">我一生都在渴望却从不曾得到过的东西</p><p class="ql-block">你漫不经心经过我</p><p class="ql-block">就拯救我于生死关头</p><p class="ql-block">你什么也没做</p><p class="ql-block">只是存在于那里</p><p class="ql-block">就令我获得一切</p><p class="ql-block">然而你与我自始至终毫无关系</p><p class="ql-block">你令我纯洁如冬夜</p><p class="ql-block">又令我贪婪如深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9</p><p class="ql-block">每当我无处藏身时我便生病。深深躲进棉被,</p><p class="ql-block">蜷身地球上最狭窄最隐秘的缝隙。</p><p class="ql-block">唯有病疼慰藉我。令我越来越小,越来越小。</p><p class="ql-block">病愈后,我便消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0</p><p class="ql-block">然而每次生病,都下定决心永不与你冰释前嫌。</p><p class="ql-block">然而分手至今,至少有一百次强烈渴望见到你。</p><p class="ql-block">然而我意志坚定,心狠手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1</p><p class="ql-block">你对我说对不起</p><p class="ql-block">我对你说对不起</p><p class="ql-block">你说哪里明明是我对不起你</p><p class="ql-block">我说哪里哪里确实是我对不起你</p><p class="ql-block">说来说去</p><p class="ql-block">好像互相都对得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2</p><p class="ql-block">我要与你世代为仇</p><p class="ql-block">你喜欢四月我便憎恨整个春天</p><p class="ql-block">你说你再也不回来了我说我也是</p><p class="ql-block">你转身就走我转身从七楼窗台一跃而下</p><p class="ql-block">我全部的任性统统加于你</p><p class="ql-block">然而任性有限我怕撑不了多久</p><p class="ql-block">为此我半生拒绝见你</p><p class="ql-block">为此我半生懦弱卑微</p><p class="ql-block">乞讨般活在世上</p><p class="ql-block">一到春天便四处打听你的消息</p><p class="ql-block">听说你去年四月就已经死去</p><p class="ql-block">好吧</p><p class="ql-block">暂时算你赢了</p><p class="ql-block">我徒步千里去找你</p><p class="ql-block">推倒你的墓碑挖掘你的墓穴</p><p class="ql-block">你从地底深处坐起侧耳倾听</p><p class="ql-block">隔着最后一层棺木</p><p class="ql-block">你我继续以死相逼</p><p class="ql-block">你我之外还有日月对峙</p><p class="ql-block">百万亩玫瑰晨绽夜凋</p><p class="ql-block">地球自转不休公转不休</p><p class="ql-block">我恨你如天火降临地球上最后一片森林</p><p class="ql-block">又如灰烬中最后一粒种子仍要萌芽</p><p class="ql-block">唯一的安慰是大约你也如此恨我吧?</p><p class="ql-block">然而你最终打来电话</p><p class="ql-block">是你所完成的壮举</p><p class="ql-block">我最终划开接听键</p><p class="ql-block">是我所完成的壮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3</p><p class="ql-block">生多少次病,就犯过多少次错。就得承受多大的报应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4</p><p class="ql-block">但是有一个男性,他坚决果断,勇猛无畏。他大约爱上了我,便向我开启了相反的一面。</p><p class="ql-block">我心中明察秋毫,蠢蠢欲动。却表现出了相反的一面。</p><p class="ql-block">哪一面都与恋爱中的人们无关。哪一面都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5</p><p class="ql-block">又是一天结束了。刷牙。熄灯。蜷进被窝。再次确定:这一天真的结束了。</p><p class="ql-block">这才松一口气。</p><p class="ql-block">这才有空慢慢儿生病。</p><p class="ql-block">这才开始头疼,腰疼,背疼,肚子疼。</p><p class="ql-block">此刻是所有疼痛的放风时间。</p><p class="ql-block">我身体是高墙深院,禁锢了这么多疾病。每夜呻吟入梦。唯有那时你不可靠近。</p><p class="ql-block">你端凝熟睡的我。像遥望亿万光年外的孤星。唯有此时你最爱我。</p><p class="ql-block">我这个疼痛的展览馆啊,唯有此时决定对外开放。门开了微微一缝。令你整夜犹豫。</p><p class="ql-block">却终于放弃。.</p> <p class="ql-block">李娟的文章是质朴而淡然的,文字干净简洁又准确,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里面直接蹦出来的。这样的文字不止是美,简直惊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在节制中游荡,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她的笔下:那有认知障碍的年老的外婆,那在远方的葵花地里辛苦劳作的妈妈,在城市里艰难打拼的外孙女;三代女人那充满了艰辛的岁月,被写得自然又诙谐,却有发自内心的淡淡忧伤,同时又充满生命本身的爱与智慧,仿佛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她在这样的生活中体验人生,感悟自然,也感悟亲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用这种态度记录生活,在她的文字世界里,天地很大,时间很长,人很渺小。通过她的文字,通过她的眼睛,我们不仅重见这世界皱褶深处的秘密,那鲜活灵动的文字更是直抵人心深处,触动到那大于世界的心灵的最柔软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们的裁缝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城市里,裁缝和裁缝店越来越少了,但在喀吾图,生活迥然不同。这是游牧地区,人们体格普遍高大宽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劳动,很多人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形,只有量身定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租的店面实在太小了,十来个平方,中间拉块布帘子,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觉、做饭。但这样的房间一烧起炉子来便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狂风呼啸,昏天暗地,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的房子里却温暖和平,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滚动,墙皮似乎都给香的酥掉了。我们还养了金鱼,每当和顾客讨价还价相持不下时,我们就请他们看金鱼,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的最不可思议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曼妙地晃动,透明的尾翼和双鳍缓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这样,等他们回过神来,再谈价钱,口气往往会软下来许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地男人们很少进屋,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即使穿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地拽着他们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多“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编织袋跟在后面,量完尺寸我们让她先付订金,这个漂亮女人二话不说,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三只鸡嘛,换条裙子,够不够?”她订的是我们最新进的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这块布料一挂出来,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年轻媳妇都跑来做了一条裙子。她说:“不要让公公知道啊?公公嘛,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p><p class="ql-block"> “婆婆知道就没事了?”“</p><p class="ql-block"> “婆婆嘛,好得很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说着揽过旁边那矮小的老妇人,“叭”地亲一口:“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轮流换着穿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的婆婆轻轻嘟囔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衣服做好后却凑不够钱来取,只好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个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她妈妈始终凑不出来,小姑娘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捏着新衣服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店里挂着!最后,我们先受不了了。有一天,这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惊喜得不敢相信。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量体、排料、剪裁、锁边、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 做成后,还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锁裤边。浅色衣服还得洗一洗,缝纫机经常加油,难免会脏一点,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从气孔漾出来,沾得到处都是。是呀,从我们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缝,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赚钱过日子,过同样辛苦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是这样的,帕孜依拉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但是我立刻发现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就殷勤地劝她脱下来,烧好烙铁,“滋-----”地一家伙下去……烫糊一大片……怎么办呢?我们商量了半天,把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将袖口做大,呈小喇叭的样式敞开,还钉上了漂亮的扣子,最后又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 但是后来……几乎全村的年轻女人都把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总会在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孤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部分时候我妈独自一人生活。在阿克哈拉村,她的日常安保措施如下:在房子后墙上多挖一个后门,一旦有坏人闯入,就从后门撤退;若坏人追了上来,就顺着预先靠在后门外的梯子爬上屋顶;若是坏人也跟着爬上来,就用预先放在屋顶上的榔头敲他的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外,还有椅垫下藏刀子,门背后放石灰等诸多细节。她老人家国产连续剧看太多了。她说:“能不害怕吗?就我一个人。”说来也奇怪,像我妈这么胆小的人,到了荒野里,一个人守着一大块地,生活全面敞开。再也没有墙壁了,也没有后门、梯子和榔头……却再也不提害怕的事了。她说:“怕什么怕?这么大的地方,就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的再没有人了。在戈壁滩上,走一个小时也没遇到一个人。如同走了千百万年也没遇到一个人。不但没有人,路过的帐篷或地窝子也没有炊烟,眼前的土路上也没有脚印。四面八方空空荡荡。站在大地上,仿佛千万年后独自重返地球。关于地球的全部秘密都在风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风声呼啸,激动又急迫。可我一句也听不懂。它拼命推我攘我,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它转身撞向另一场大风,在我对面不远处卷起旋风,先指天,后指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目瞪口呆,仿佛真的离开地球太久。风势渐渐平息。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至高点,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过。地球另一侧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眼下唯一的人的痕迹是向日葵地。秧苗横平竖直,整齐茁壮。我走进去寻找我妈。又寻找赛虎和丑丑。地球上真的只剩我一人。我回到家,绕着蒙古包走一圈。突然看到一只鸡在附近的土堆旁踱步,并偏头看我。这才暗舒一口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说:“我有时候想唱歌,却一首也想不起来。有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就赶紧唱。有时候给赛虎唱,有时候给兔子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赛虎静静地听,卧在她脚边抬头看她。眼睛美丽明亮,流转万千语言。兔子却心不在焉,跳跳走走,三瓣嘴不停蠕动。兔子尾随她走向葵花地深处。兔子的道路更窄,兔子的视野更低。世界再大,在兔子那里也只剩一条深不见底的洞穴。而我妈高高在上,引领兔子走在幽深曲折的洞穴世界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不唱歌的时候,洞穴前不见头,后不见底。我妈唱歌的时候,洞穴全部消失。兔子第一次看到天空和海洋。劳动纯洁而寂静。我妈心里惦记着该锄草的那块地,惦记着几天后的灌溉,惦记着还没买到的化肥。所有这些将她的荒野生活填得满满当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扛着铁锨从地东头走到地西头,心里一件一件盘算。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世上最美丽的一朵云。她满满当当的荒野生活瞬间裂开巨大的空白。她一时间激动又茫然。她想向世上所有人倾诉这朵云的美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想:在倾诉之前,得先想好该怎么说。于是她就站在那里想啊想啊。云慢慢变化,渐渐平凡。她心中的措辞却愈加华美。她又想唱歌。仍旧想不起一首。这时她发现兔子不见了。她想,兔子和云之间肯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至少它们都是白的。赛虎也是白的。但它是不安之白,退避之白。它有无限心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总是不被允许进入葵花地。因为它的腿受过重伤,我妈不忍心它走动太多。她对它说:“不许跟着我,就在这里自己玩。我一会就回来接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似乎听懂了,原地卧下。我妈边走边回头望。它一动不动凝视她,乖巧得近乎悲哀。它是黑暗之白,破碎之白。我妈无数次离它远去,也无数次转身重新走向它,抱起它,一同深入葵花地深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做好了饭,在蒙古包里等我妈回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哪怕睡着了,也能清晰感觉到置身睡眠中的自己是何等微弱渺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我在梦中起身,推开门,走向远处的葵花地。走了千百万年也没能抵达。千百万年后我独自醒来。饭菜凉了,我妈仍然没有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妈再一次称赞:“这里真好!一个人也没有!”我说:“那出门干嘛还锁门?”她语塞三秒钟:“关你屁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阿勒泰》精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了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爬着走……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咔嚓咔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在那个地摊前研究了半天,觉得这种“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还更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了回去。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啊!真是,咱家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买……”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家,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个……我万万办不到。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转移牧场的牧民快要下山了,到时候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给牧民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渣也不多了。我家杂货店的货架上也空空落落,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可是每次我回家,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活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也没能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p><p class="ql-block">原来她挂了电话后,立刻买来驼毛,连夜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裹上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头一天,总是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之前只听说过,从没尝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还买过咸烧白。封着保鲜膜,一碟一碟摆放在超市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帮着把筷子早早摆到了饭桌子上。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是过去的那种味道!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过去事物、过去感觉的“永不再有”。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一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老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来到深山夏牧场。趴在铁笼子里,背朝广阔碧绿的草原。晚上,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笼子层层包裹起来,但还是怕它冷着,又包了一层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没尾巴小耗子把裹着笼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进笼子里,一点一点咬破。它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尽管咬破了衣服,晚上还是得再找东西把它们包起来。妈妈点着它们的脑门大声训斥,警告说下次再这样的话就如何如何。外婆却急着带它们出去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提着笼子,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葱茏处艰难地弯下腰,放下笼子,打开笼门,哄它们出去。可是它们谁也不动,缩在笼角挤作一团。于是外婆就唠唠叨叨地埋怨妈妈刚才骂它们骂太狠了,都吓畏缩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又努力弯下腰把手伸进笼子,把它们一只一只捉出来放到外面,让它们感觉到青草和无边的天地。阳光斜扫过草原,两只小耗子小心地触动身边的草叶,拱着泥土。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它们顿时吓得连滚带爬钻回笼子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从乌鲁木齐回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骄傲地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心想:这一回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可是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我的包已经不能塞进去更多的东西了。这时,我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的情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夜班车坏了又坏,凌晨时分车停在戈壁滩深处一家孤零零的小饭馆门口。我疲惫不堪,坐在冰冷的车厢里(那时候卧铺夜班车很贵,我只买得起坐票),冻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决定下车。我抱着笼子,走进饭店烤火。深夜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条桌和长凳空空荡荡。天线锅信号不稳定,电视机播放着遥远模糊的内容。胖胖的维吾尔族老板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给我倒了碗热茶,又顺手给兔子一块白菜。这时同样胖胖的老板也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看兔子抱着那块白菜慢条斯理地啃啊啃啊。我说:“这是‘袖珍兔’,永远长不大的,只能长这么大。”胖老板就说:“啊呀,真的这么一点点?那太亏了嘛,养几年还不够一盘子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便又夸张地重复一遍:“你们看啊,这么一点点,真的不够一盘子菜。”那时我远在回家的路上,却已经感觉到家才有的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回家的漫长途中,总是晕车。便坐到司机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兔子笼笔直地挺着脊背坐着。又怕兔子会突然死去,便不时伸手进笼子抚摸它。深夜里,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车灯只能打几米远,远处漆黑深沉,像没有尽头的洞穴。后来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些亮了,我想象着到家时会有的情景,终于歪倒在引擎盖子上睡着了。如此漫长的归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冬牧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横穿乌伦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处沙砾高地,眼前顿时展现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一小时后,我们就远远抛离了乌河一带的村庄,深入了荒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薄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绵羊紧跟着山羊,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穿鼻孔的散骆驼最没出息,一见到指头粗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的家伙。只有羊群最懂事,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穿了鼻子的十来峰骆驼也很听话,系成了一长溜,无怨无尤地给牵着走。头驼还负着重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负责牵骆驼。总的来说,骆驼对我还算友好,就是喜欢咬我的帽子。牵骆驼这个活儿也不需操什么心,把缰绳捏紧就行了,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牵丢了两次—一次都走了半公里了,听到赶羊的加玛在远处大喊,才发现手里只拎着一截空绳子。另一次是骆驼间的缆绳松了,走半天,身后只跟着一峰头驼,其他骆驼全停在老远处,纳闷自己为什么没人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唉,没法子。穿得实在太厚了,脖子给卡得死死的,只能笔直梗着,不能点头也不能仰头更不能扭头(对颈椎病一定大有好处)。要想回看身后动静,必须引着马儿整个儿地转过去。</p><p class="ql-block">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可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口袋里的话会不准)、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DV。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还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系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绑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DV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房架子,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两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可很难找到柴火,只有碎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已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很快,眼镜片被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面前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遥远的向日葵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文|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算是在鬼都不过路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锁倒是又大又沉,锃光四射,挂锁的门扣却是拧在门框上的一截旧铁丝</p><p class="ql-block">。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喊。丑丑兴奋莫名,追着摩托扑扑跳跳、哼哼叽叽,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公里才被我妈骂回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才来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取。那么远的路。幸好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 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二十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就没怎么穿过衣服。 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说:“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于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快要迷路一般眩晕。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她停下等待,花蕾却迟迟不绽。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阻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嗞嗞有声,地面之上愈发沉静。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啊。整整三天三夜,整块葵花地都浸透均匀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即将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她是一株最强大的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但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还把狗也洗了。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放眼望去,天上有白云,地上有鸭子。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亮。 大约渠水流过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时,渠两岸便有了杂草冒头。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农地,整面大地依旧荒凉粗粝。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个个信步其间,领导似的背着手。我猜草丛的世界全部展开的话,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鸡如此痴迷,这儿瞅瞅,那儿啄啄。有时突然歪着脑袋想半天,再单脚撑地呆若木鸡。它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芦花鸡。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给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面对这一切,唯有兔子无动于衷。每天瓜分完当天的口粮,它们就一个个尾随我妈进了葵花地。太阳下山还不回家,显得比我妈还忙。我妈说:“兔子,快看!水来了!”人家耳朵都不侧转一下。 水从上游来。上游有个水库。说是水库,其实只能算是一个较大的蓄水池。位于荒野东面两公里处,一侧筑了一道拦坝,修了闸门,简陋极了。可是对于长时间走过空无一物的大地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奇遇!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曾去过那里。走啊走啊,突然就迎面撞见。那么多的水静止于前方,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见飞鸟,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样空旷。仅仅是水,一大摊明晃晃的水。镜子一样平平摊开在大地上,倒映着整片天空,又像是天空下的一潭深渊。 这一大摊水灌溉了下游数万亩的作物,维系了亿万生命的存活。可从这番情景看来,又像是它并不在意何为葵花,也从没理会过赛虎、丑丑、鸭子与鸡们的欢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完整无缺,永不改变。与其说此地孤寂,不如说我们和我们的葵花地多么尴尬。我们从不曾真正触动过这个世界的内核。 在水的另一方,遥遥停着一座白房子。湖水是世界的尽头,那里便是世界的对面。住在那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有好几次我想要过去看看,但每次绕着水岸走了很久很久,也无法抵达。 后来我离开了。我常常会梦到那片荒野中的大水,梦到南方来的白鸟久久盘旋水面,梦到湖心芦苇静立,却没有一次梦到生活在遥远白房子里的那个人。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0年,她横空出世,以“对牧民生活的细致描写”,横扫中国文坛的所有重量级大奖。</p><p class="ql-block">梁文道赞誉:“她的文字,让我觉得惊为天人。”</p><p class="ql-block">作家刘亮程盛赞:“我为读到这样的散文感到幸福,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p><p class="ql-block">王安忆更是直言:”她的文字,让人看一遍就难以忘怀!“</p><p class="ql-block">有人痴迷于她笔下,原始、质朴的北疆风土人情:</p><p class="ql-block">在她之前,没人知道,在中国北疆这片极寒的土地上,世界上最后一个游牧民族——哈萨克族,还在日复一日得追赶着牛羊,从冬到夏,从夏到春,随着自然迁徙、流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则沉醉在她文字的纯粹、真挚</p><p class="ql-block">印象最深的是小红书一位读者的分享:</p><p class="ql-block">他在乌鲁木齐的一家面馆,对着李娟描写外婆去世的文字长久恸哭:</p><p class="ql-block">“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p><p class="ql-block">“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p><p class="ql-block">书中的每一个字,都让读者联想到自己的姥姥。李娟好像替她说出了自己深埋心底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则爱她笔下,蓬勃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她笔下的牛、羊、猫、狗......都透着顽强而喜悦的生命力,让你在每一次忘我的阅读中,感受侵入灵魂的治愈和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阅读真的有“避难所”,我想,李娟的作品,会是最好的代言人。</p><p class="ql-block">她未经打磨与训练的文字,让千万里之外的人,也能和她同享北疆大地的寒冷、艰辛、原始和质朴。</p><p class="ql-block">如果你至今,还未遇见一本能让自己“直呼过瘾”的书。诚恳推荐你读一读这套——温暖、治愈无数人的《阿勒泰系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娟畅销的经典之作——《羊道三部曲》:</p><p class="ql-block">大多数人喜欢李娟,从羊道开始。</p><p class="ql-block">2007年春天,李娟辞掉了机关的工作,和哈萨克牧民扎克拜一家,一同走完了一次游牧的全程。</p><p class="ql-block">在这套书里,她用充满灵气的文字,还原了这只世界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的日常。</p><p class="ql-block">“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p><p class="ql-block">李娟的文字,见证哈萨克族最后的冬季游牧生活......生命、孤独、爱,都在这里得到另一种诠释。</p><p class="ql-block">01 </p><p class="ql-block">为什么20年过去,这么多人 依旧痴迷、感动于李娟?因为世界越喧嚣,她笔下的那个世界,</p><p class="ql-block">越显真实、质朴、可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家人住在用羊粪筑起的冬窝子,如果屋顶上有狗来回跑,羊粪渣子就会扑簌簌地往下掉。</p><p class="ql-block">因为缺水,李娟特别害怕别人来串门,因为她的羽绒服已经脏得看不出来颜色了......</p><p class="ql-block">很旧的毡房,一下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漏......太阳出来时,除了天窗,破漏处也洒下点点光斑。</p><p class="ql-block">身处喧闹的都市,脑海浮现这样的冬窝子,人会从心底,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欣喜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李娟的罕见,不止在她笔下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还在她的真诚、喜悦、有趣和慈悲!</p><p class="ql-block">至今记得书中有一章,带给我的触动:</p><p class="ql-block">在春牧场时李娟和卡西他们一起救一批陷进沼泽的马,面对生命将死未死的时刻,李娟紧张又害怕,而卡西他们只是埋头付出努力,并从头到尾都无所谓的笑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娟是这样描述的:</p><p class="ql-block">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p><p class="ql-block">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p><p class="ql-block">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分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永不安宁。</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书中这一幕,它在无形中教会了我人面对生命逝去应有的态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尽管牧民生活单调艰辛,她却在贫乏中,记录着“生活的可爱”。</p><p class="ql-block">“五大三粗的男人,趴在柜台上,花一两个小时,观察货架上的商品,最后才买一小瓶娃哈哈。”</p><p class="ql-block">虽然附近公用电话很多,但年轻人都喜欢跑来李娟家。只因为他们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家汉人,当着他们的面谈情说爱也方便!</p><p class="ql-block">哪怕一个冬天只有一个客人上门,也会为这一个人保持一整个冬天的整洁。这不仅仅是虚荣,这是尊严,也是尊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如一位读者所说:李娟的可贵,不在技巧,而在心。</p><p class="ql-block">在温暖的房间里跟着李娟的讲述,仿佛自己也深入到了那个质朴、纯粹、广阔的北疆之中。</p><p class="ql-block">人在这短暂的“逃离”中,也会获得难得的平静和放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02 </p><p class="ql-block">在荒野的世界,看见另一种人生 </p><p class="ql-block">也看见人类相同的悲喜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除了天性的纯真和善良。</p><p class="ql-block">李娟的难得还在于,她笔下描绘的,是一个我们此生永远无法经历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她像一个“外来者”,闯入牧民的生活,真实记录下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让远在万里之外的我们,看见世界边缘的另一种生活。</p><p class="ql-block">“天空下最大的静不是空旷的静,不是岁月的静,而是人的静啊。”</p><p class="ql-block">邻居间第一天因为小事打架,青紫一片,第二天就上门做客,好似没事儿发生。</p><p class="ql-block">搬家转场,路途遥远又艰险,也定要盛装打扮,以最得体的面容去迎接未知生活。</p><p class="ql-block">更可贵的是,她的文字充满对人的好奇和耐心,没有批判,没有怜悯,所有的个体在她的笔下,都得到足够的尊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卡西平日是个邋遢的姑娘,偶尔又在人前,表现出极大的爱美之心。李娟说她是:她邋遢地追求着美。</p><p class="ql-block">印象很深的有一位胖女人,非要八块钱,买一条小孩的裤子。</p><p class="ql-block">李娟不乐意,那条裤子最便宜也得卖到十块钱。于是女人往柜台上一靠,无边无际的纠缠起来。她越这样,李娟越不肯松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中午该吃饭时,两人分头去吃饭。吃完回到商店,女人依旧往那一靠,接着上午的茬头继续往下缠。</p><p class="ql-block">当价格说到九块钱时,已经到了晚上该关门的时候,两人又分头回去睡觉。</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第三天......</p><p class="ql-block">最后,女人居然七块钱就把裤子买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晨,卡西手持笔记本,一边大声背诵汉语单词,一边走在赶羊归来的途中</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小人物,在李娟的笔下,真实、鲜活、可爱。</p><p class="ql-block">书中还有许多不完美的小人物:懒汉、酒鬼、粗人、小偷、爱欺负人的小孩......</p><p class="ql-block">可是她不去评判和定义,她只如实记录朴素生活的原貌。</p><p class="ql-block">但就在这朴素的日常里,人却从中获得巨大的满足和安宁。</p><p class="ql-block">就像一位作家在书中说的:物质生活一旦简单了,身边的一切也会清晰地水落石出,铅华洗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03 </p><p class="ql-block">书中嗅到涤荡人心的自然之美 </p><p class="ql-block">读多少遍都觉得喜欢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娟的罕见还在于,她的文字没有商业化气息,没有被污染的浊气,甚至没有我们熟悉的表达词汇。</p><p class="ql-block">用读者的话说:她的文字,是天赐的礼物。</p><p class="ql-block">她写阿勒泰的云,让你看一眼,就被迷住:</p><p class="ql-block">“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白,耀眼的,炫目的白。</p><p class="ql-block">看过云的白之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会晃动着那样的白。</p><p class="ql-block">云的白,不是简单的颜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铺天盖地的雪啊。它们不是飘落的,简直像是射子弹一样射落的“</p><p class="ql-block">写乌鲁木齐的大</p><p class="ql-block">“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p><p class="ql-block">这样未经雕琢的文字,让你简直要直呼:这姑娘就是个天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说:见过世界的广阔,人都会变得软弱一些,沉静一些。</p><p class="ql-block">读李娟,便是如此。在喧闹的都市,看见奔跑的牛羊、广阔的蓝天、质朴的牧民,</p><p class="ql-block">你会从心底感受到一种,侵入灵魂的宽厚、悲悯。</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得主李娟的代表作之一《遥远的向日葵地》读思录(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壹</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六篇,《村庄》;第二十七篇,《新家》。</p><p class="ql-block">这两篇文章,字数都不多,而且内容相连。</p><p class="ql-block">这个村庄并不是“我”的落脚点,只是一个“停留了半天”的暂居之地,而那个不久之后,“在靠近水电站职工宿舍的一片空地上”扎起的房子,才是“我们”“未来的家”。</p><p class="ql-block">这是怎样的一个村庄呢?一言以蔽之:“这是荒野深处的一个纯粹的哈萨克村庄,偏远又寂静。”而“我”“只住了一晚”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房间呢?同样一言以蔽之:“窗框上没有玻璃,蒙着已经破掉的塑料布。”</p><p class="ql-block">——不堪是吧?但它给“我”提供了安歇之处,而“我”也不是冰冷之人,“上锁的时候,心里突然间涌起几分离别的惆怅”。</p><p class="ql-block">“我妈”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带着“我”的被褥,“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拐了个大弯,向北驶去”,向新家的方向驶去。</p><p class="ql-block">而新家在哪里?只待“天黑透了,星空渐渐喧哗”,搬家的卡车仍迟迟不到。终于等到了卡车,而此刻,“夜风忽剧,四面尖啸声。气温陡降。”而当卡车离去之后,“风更大了。四周更黑暗,更空旷”。</p><p class="ql-block">“我”面对此情此情,不免心生感慨:“未来的家,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而在此刻,此刻的家满地零乱,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下去。”</p><p class="ql-block">多么像,此刻你只是吼孩子一句,此刻的尖利与情绪永远占据此刻下去;未来的好,只在未来温暖着孩子。</p><p class="ql-block">所以说,存在即为永恒,哪怕存在只是一瞬。所以,我们应温柔对待每一个瞬间。</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我还想知道,作者此时此刻,有没有忆起那座“偏远又寂静”哈萨克村庄?有没有忆起那间“窗框上没有玻璃,蒙着已经破掉的塑料布”的土坯房?</p><p class="ql-block">至少它可以让作者感觉不到此刻,“风更大了。四周更黑暗,更空旷”。</p><p class="ql-block">它不堪,至少它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贰</p><p class="ql-block">第二十八篇,《陌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这处陌生之地,在地理范畴上,即为“水电站职工宿舍后面的杨树林”;在心理范畴上,即为上一篇所提“我”的新家。</p><p class="ql-block">其中,有一个细节,不仅令“我”唏嘘不已,同时也令我心生唏嘘——</p><p class="ql-block">好心的水电站站长免费为“我们”提供一间空房,只是“冬天一直被附近的村民用来圈牛,水泥地面上糊了厚厚一层牛粪”,而“我”显然低估了眼前的困难,同时“太高估自己的战斗力了”,“挖一层还有一层”,再挖有,再挖还有……</p><p class="ql-block">“我”渐渐意识到,“这大约是一个永远不会属于我的房间吧,所以才如此抗拒我”;更刺痛自己的是,在走廊经过的人们的眼里,“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戴着眼镜,整天穿着干活的脏衣服,做着明知不可能做到却仍努力为之的事。又倔强,又脆弱。”</p><p class="ql-block">这也许并不是众人眼中的“我”,但这一点根本不重要,因为这是“我”眼中的自己,已经足够了。</p><p class="ql-block">“我”终于心疼起自己来,不再做无谓的努力;终于想起“我家的蒙古包”,并走向了它,而它“似乎等待已久”。</p><p class="ql-block">多少时候,我们的身体受一些苦或伤,可以忍受,不掉眼泪;然而,我们的心一旦受到委屈,却难以忍受,即便无言,泪也会潸然而下——哭泣,不是懦弱,是心在疼“我们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李娟:回家(散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若是说:</p><p class="ql-block">我爱阿克哈拉——</p><p class="ql-block">其实多么心虚啊……</p><p class="ql-block">我怎么会爱它呢?</p><p class="ql-block">总是白茫茫的。整个世界无限耐心地白着。回家的路穿过全世界的白,也无限耐心地延伸着。倒了两趟车,一路上走了将近十个小时。</p><p class="ql-block">家里也白白的,院子和房子快要被雪埋没了。妈妈的伤势好了很多。小狗赛虎的伤也快好了,整天把脑袋温柔地抵靠在外婆的膝盖上。</p><p class="ql-block">这场雪灾中死了很多牛羊。牲畜们几乎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寒假中的孩子们每天满村逡巡,拾捡纸箱子回家喂自家的牛。政府把一些玉米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牧民,但这样的低价饲料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来晚了的牧人们在空地上站了很久很久,才失望离开。堆积过玉米麻袋的雪地上撒落了不少玉米粒,于是附近的村民纷纷把自家的羊赶到那里。羊们埋着头努力地寻找陷落在雪地中的金黄粮食,又刨又啃。等羊群离开时,玉米粒儿一颗也没有了,只剩一地的羊粪粒儿。于是又停了黑压压一地的麻雀,在羊粪粒间急促地点头翻啄。一有人走近,黑压压地轰然飞走。</p><p class="ql-block">阿克哈拉再也没有玉米了,再也没有草料了,再没有煤了。连路都没有了,路深深地埋在重重大雪之下。但是我们还是得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p><p class="ql-block">这次回家,一口气帮家里蒸了八大锅馍馍,共两百多个。蒸熟后全冻在室外雪地里,够家人吃一个多月。好在前不久刚刚挖好了压井,从此再也不用每天去两公里外的河边破冰挑水。然而压井太硬,我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去。真想整个人骑在压杆上压啊。我边压边想象着水在地底的黑暗中缓缓地上升,涌动着明亮。</p><p class="ql-block">端一碗剩饭去喂大狗琼瑶,离开时,它抱着我的腰不让我走。琼瑶很寂寞,因为老乱咬人,只好拴在院子里,不让它乱跑。为了尽量给它多一点自由,拴狗的铁链放得很长,于是它经常跃到高高院墙上玩。然而有两次它忘记了脖子上还有链子,站在墙上就往外跳,结果被狗链子牵着吊在了墙外面,勒得翻白眼。幸好两次都给妈妈看到救下,否则早就没命了。后来它就再也不敢跳了,只是高高地站在墙头上冲远处的荒野长久地张望。</p><p class="ql-block">兔子最爱吃我蒸的馍馍。小狗赛虎爱吃大白菜。鸡实在没啥吃的,只好什么都爱吃。我们给鸡窝也生了一只小炉子,鸡们整天紧紧地偎着炉子挤在一起。因为鸡窝有这么一小团温暖,我们的鸡便能够天天下蛋,一天可以捡八个鸡蛋。在整个阿克哈拉,只有我们家的鸡到了冬天还在下蛋。而其他人家的鸡都深深卧在寒冷深处,脑袋缩在肚皮下,深深地封闭了。</p><p class="ql-block">把鸡食端进鸡圈时,所有母鸡奓着翅膀一哄而上,无限地欢喜。而公鸡则显得不慌不忙,如巡视一般保护着大家,在哄抢食物的母鸡们的外围绕来绕去地打转。等大家都吃饱了才凑到跟前啄一点点剩下的。公鸡很瘦很瘦,羽毛枯干稀松,冠子耷拉着。但还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像国王一样神气。因为在所有的鸡中,它是唯一的公鸡。</p><p class="ql-block">戈壁滩上风真大。每次回到家都那么悲伤。</p><p class="ql-block">为了能赶上回阿勒泰市的班车,本地时间四点钟我就摸索着起床了。家里今年刚盖的房子,还没牵电,四下漆黑。摸到门,打开出去一看,外面也是漆黑的。猎户星座端正地悬在中天。突然想起,这是今年第一次看到猎户星座。多少个夜晚都不曾抬头仰望过星空了……</p><p class="ql-block">点起蜡烛,劈柴,生炉子。炉火熊熊燃烧,冰凉的房间却仍然冰冰凉凉。小狗赛虎卧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刚刚回到家就得离开,永远都是这样。家太远,太远太远。赛虎的宝宝晓晓夏天在公路上玩耍时,被过往汽车撞死。身边突然少了一个陪伴,赛虎会不会觉得空空落落?狗是如何理解“离别”的?我的突然离开在赛虎眼里会不会像晓晓的突然消失一样……晓晓埋在后院玉米地边的那个小土堆下,赛虎有时候会过去嗅闻一阵。狗是如何理解“死亡”的?</p><p class="ql-block">把泡菜坛子的坛沿水续一续。想喂鸡,但有些太早了。天还没亮,鸡视力弱,什么也看不见,鸡食放在外面,会先被老鼠们吃掉。在冬天,老鼠们也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它们也正在忍耐着寒冷与饥饿。</p><p class="ql-block">昨天一回到家,还没顾上说几句话,妈妈就顶着风雪出门办事了。夜里只有我、外婆和妹妹守着房子。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觉不祥。但又担心误了班车,于是又焦虑。两种情绪糅在一起,就成了悲伤。</p><p class="ql-block">结果一直等到下午三点,班车才缓缓出现在大雪茫茫的公路上。然而妈妈还没回家,为了不错过唯一的这趟车,为了不耽误上班,我还是上路了,怀着悲伤。</p><p class="ql-block">又想到了琼瑶。天还没亮,村庄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叫了的时候,琼瑶却没有叫。我出去铲土和煤时,看到星光下琼瑶大大地睁着明亮的眼睛。其实它什么都知道。</p><p class="ql-block">没有煤了,我们只好把最后的煤渣与泥土和在一起再拌上水,团成一块一块的,当作煤来烧。取暖,做饭。这样的“煤”,火力弱,容易熄,并且灰多。却是冬天唯一的温暖。</p><p class="ql-block">我若是说:我爱阿克哈拉——其实多么心虚啊……我怎么会爱它呢?我远离家庭和责任,和阿克哈拉一点边也不沾地生活在别处。只是会在某些双休日坐长途班车回家一趟,住一个晚上。这算是什么爱呢?</p><p class="ql-block">我到了富蕴县,继续等车。网吧里空气很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妈妈回家没有。时间正在过去,而我坐在网吧里无力地消磨这时间。我敲出这些字的时间,明明应该在家里度过。应该以这些时间来坐在家中,继续等待妈妈回来。并在等待的时候,喂鸡,生火,抚摸赛虎。</p><p class="ql-block">又想起班车独自行进在白色大地上,永无止境……想起班车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是不平凡的树——这些旷野中的树,一棵望不见另一棵的树。以前说过:在戈壁滩上,只需一棵树,就能把大地稳稳地镇在蓝天之下。</p><p class="ql-block">还说过:它们不是“生长”在大地上这般简单,它们是凌驾在这片大地上的……</p><p class="ql-block">——说这些话的时候,多么轻率、轻浮啊。不过我想,其实我还是爱着阿克哈拉的。</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冬窝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从我出了两本书后,我妈便在村子里四处吹嘘我是“作家”。可村民们只看到我整天蓬头垢面地满村追鸭子,纷纷表示难以置信。而我妈对他们说着说着,扭头一看,我正趿着拖鞋,沿着水渠大呼小叫地跑,边跑边挥棍子,也实在不像样,便觉得很没面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终于有人相信了。乌伦古河下游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里有人来找到我妈,请我去该村当“村长助理”,每个月给我开两百块钱工资。又表示这个价位是合理的,村长本人才四百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备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儿可做不了那种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方很奇怪:“你不是说她是作家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实在是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点:一、不结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门;四、不体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妈赶紧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然而如何让牧民们理解我这一行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释:“她要写。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牧民们便“噢”地恍然大悟状,又低声交头接耳:“那有什么可写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无论如何,“一个汉族姑娘要进‘冬窝子’”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喀吾图乡的几个牧业队。我妈开始挑选愿意带我同行的家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才开始,我雄心勃勃,要跟着一户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骑马十几天才能到达驻地的人家出发,想把游牧生活最艰辛之处遍尝一遍。可是,路程超过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烦……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壮志随着转场日期的一天天来临,也一点点消融——想想看:半个月的时间,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个钟头;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发;顶着寒流赶羊追马,管理驼队,拾掇小牛……我这八十来斤的体格,还是别逞那个强了。于是对路程的要求降低为一个礼拜……终于,在临行前一个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经过我们阿克哈拉村的、南下行程只有三四天的牧民家庭中,就有亲爱的扎克拜妈妈一家。我曾和他们生活过一个夏天。照说,继续跟着他们生活再好不过。可自从那年在扎克拜妈妈家住了几个月后,牧民间四处传言我是她儿子斯马胡力的“汉族对象”,令我很生气。当然,斯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气。她一见到我就把脸垮得长长的,一直垮到地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妈妈一家都不会说汉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困难而蹊跷,误会重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其他会一些汉语的人家大都是年轻夫妇,也极不方便。——既然是年轻夫妇,肯定很恩爱了。万一人家晚上要过夫妻生活,岂不……岂不影响我休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北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饮用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场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入冬窝子的牧民们,在大地起伏之处寻找最合适的背风处的洼陷地,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坑。坑上搭几根木头,铺上干草束,算作屋顶。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扇简陋的木门,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窝子。于是,在无数个冬天里,一家人便有了挡风避寒之处。</p><p class="ql-block"> 地窝子都不会很大,顶多十来个平方。一面长长的大床榻加一只炉子、一个小小的厨房角落,便抵得满满当当。人们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实在没什么私密性可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去冬窝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选择的范围小之又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最终选择了居麻一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居麻很能说些汉语,他家搬家路程为三天。居麻夫妻俩年近半百,随行的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加玛——真是再理想不过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钱。他家又太穷,看情形是还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几个月,把钱全吃回来——这是我妈的主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后来,每当我扛着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蹒跚、气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叹:失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确定了人家后,我便开始做各项准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到骆驼负重时的可怜样儿,我狠着心把行李精了又精,减了又减。结果又失策了。出发时才晓得居麻家雇了汽车拉行李——汽车搬多少东西都不会嫌累的。于是他们家无论什么样的破瓶烂罐碎布头全捎进了沙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是未来的日子里,我就两身换洗的内衣和一件外套。脏到合影时,我觉得都没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保暖用品只准备了最基本的羽绒衣驼毛棉裤和围巾手套帽子这些。鞋倒带了两双。后来事实证明,一双就够了。冬窝子里不是雪地就是沙地,一点也不费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路时穿的衣物倒是准备得相当充分,有一件羊皮军大衣和一条羊毛皮裤。毕竟大冷天的,长时间骑马可不是件舒服事。另外上路时穿的鞋也是个大问题。一般牧民在买鞋时会选择大两个码的,可多穿两双厚袜子。我思前想后,穿了双大八个码的……于是,我的袜子穿得比谁都多。只是矮个儿穿大鞋相当招眼,像踩着两只船一样,划过来,划过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为了一路上武装得最为合理、舒适,我在家里反复试穿,不时更换方案。系围巾还是戴脖套?使用哪顶帽子?哪双手套更实用?……在临行前的最后两天里,我频频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顶风走很远,把所有行头一一试了一遍,以实际效果敲定了最终方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p><p class="ql-block">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围巾、口罩、手套。这么一来,深感在御寒上完全能做到万无一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全副武装压得人气都喘不匀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颈部更是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地在房间里只转了几圈,就累得大喘气。想到就这样扛着二十多斤的衣物,骑七八个钟头的马,很是忧虑:岂不给压死了?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没那回事。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行还有一个物件觉得有必要准备,就是温度计。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与富蕴县也没买到专业的便携式温度计。最后只好买了把一尺多长的大家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弄丢。拿回家试了几天,倒是蛮准的,只可惜最低只能测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气就只能估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项重大准备是理发。预感到未来几个月内可能洗不成头了(其实还是洗了几次的),我打算剪那种比光头稍长一些的短发。可恨的是,经营着村里唯一一家理发店的姑娘玛依拉正在谈恋爱,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没。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关着的。另外两次要么有人正在理,要么热水没烧好,让我再等一个小时。不用说,一个小时后,又没人影儿了。弄得我很恼火,干脆自己胡乱剪了剪就上路了。于是乎,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面对客人或出门做客时,头发是最伤我自尊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同时,我下定决心学习哈萨克语。并且很有野心,不但要学说,还要学写。我特意借了一套哈萨克语自学材料,准备大干一场。然而真学起来谈何容易!虽说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来两个,但顿感千军万马,气势汹汹。一根舌头根本不够用。书写起来更是曲里拐弯,千头万绪,一堆扯不清的乱线头似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之,准备应该是充分的,出发却极不顺利。居麻家不是今天丢了几只羊,就是明天找不到骆驼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拖。加之快十一月底了,雪又迟迟不下。在沙漠里,雪是唯一的水源,如果没有雪,人畜都活不下去。于是那段时间,出发的日子像是遥遥无期似的,弄得人紧张又焦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可恼的是,居麻这个著名的酒鬼一想到此后一个冬天都没有酒喝了,非常伤感,便每天借酒浇愁,在村子里到处惹是生非,给人极不好的预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启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依据牧人的习惯把表往前调了两个小时,改为本地时间。之前我一直用北京时间。</p><p class="ql-block"> (待续)</p> <p class="ql-block">我的阿勒泰】《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三)带着数万蜜蜂在大地上流浪</p><p class="ql-block">客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潦草</p><p class="ql-block">作为国家干部,革命的汉语说得溜溜儿的。于是大家大聊特聊,宾主尽欢。</p><p class="ql-block">他告诉我们,他所在的那支部落历史上曾经投降于成吉思汗。当时,每个族人屁股上都被烙了印记,然后作为奴隶跟着成吉思汗到处打仗。他说至今他们这一部落里很多人屁股上还留有印戳。</p><p class="ql-block">这当然是个笑话。然而他又说,他们所属的地域后来划分给了成吉思汗第八个儿子。</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成吉思汗的第八个儿子是谁,却顿时感受到庞大沉重的历史在微小人物身上留下的痕迹。传说中的印戳与真实的历史细节纠缠不清,但是,祖先的信息和种族延续的悲喜还是顽强保存下来。</p><p class="ql-block">据说,每一个哈萨克人还是孩子时,最重要的学习就是背诵自己上溯九代的祖先名字。每一个人都得对自己的来历知根知底。在农村,一个最最平凡清贫的农民,或牧场上一个寻常的黑脸旧衣的牧羊人,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p><p class="ql-block">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p><p class="ql-block">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p><p class="ql-block">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p><p class="ql-block">火炉</p><p class="ql-block">01暂时</p><p class="ql-block">我一边把拾好的柴枝拢作一堆抱起来,一边想:眼下这狼狈潦草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p><p class="ql-block">可是,再想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好像我是“暂时”活到现在似的。</p><p class="ql-block">回到我们暂时的家。</p><p class="ql-block">02火炉</p><p class="ql-block">记忆里那么多隆冬的夜晚,从睡梦中冻醒。炉火已经熄了,房间里的寒意如同固态事物压迫在身体之外。</p><p class="ql-block">裹着棉衣下床,掀开炉圈,只剩一两粒火核微弱地亮着。连忙捅捅炉灰,添几块碎煤小心搭在火种上,然后打开下面的炉门通气。很快,火苗一绺两绺地袅袅飘起。</p><p class="ql-block">才开始,火焰几乎如幻影一般。渐渐地,就越来越具体了。热意也渐渐清晰……</p><p class="ql-block">凝视着炉中火,久了,身体内部比身体外部还要明亮。</p><p class="ql-block">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温暖,踏实,汩汩跳动。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渐渐地,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黄色泽。轻轻掰开,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p><p class="ql-block">夜是黑的,煤是黑的,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p><p class="ql-block">03烙饼</p><p class="ql-block">我独自在蒙古包里准备晚餐。揉面,擀平,一张一张烙饼。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恰好能令粮食从大地中产出,食物从火炉上诞生。</p><p class="ql-block">烙好饼,再烧开一壶水。我压熄火,盖上炉圈,等待回家吃饭的人。</p><p class="ql-block">寂静</p><p class="ql-block">01兔子</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哪种动物的沉默能大过兔子。</p><p class="ql-block">虽然野地一直都是寂静的,但直到兔子出现,才令人意识到之前的寂静是多么梦幻虚无。风吹草动,心意荡漾,云影飘移,思绪恍惚。</p><p class="ql-block">兔子出现的瞬间,这一切立刻清醒,视野猛地收缩。</p><p class="ql-block">空气微微紧绷,我的心也微绷,耳膜微绷。嗓子眼却空空如也,只好“啊”地轻呼。</p><p class="ql-block">那“啊”的一声,一经出口,便成为世上最坚硬最紧密之物。</p><p class="ql-block">我浑身沉重,不能挪动一步。而兔子跳跃前行,它的轻盈与眼下的寂静是同一质地。</p><p class="ql-block">这时又出现一只,在一块大石头上以后肢站稳后,一动不动朝这边探望。于是寂静的程度随之加倍。</p><p class="ql-block">第三只兔子的出现将寂静乘以三。</p><p class="ql-block">兔子越来越多,寂静越来越巨大、清澈。静得,我扭动一下脖颈都是巨大的动静。</p><p class="ql-block">而刚才“啊”那一声仍不曾消散,仍无法融解于眼下的寂静之中。仍坚实地顶在空气中,悬于寂静中央。</p><p class="ql-block">02荒野</p><p class="ql-block">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那里,复杂、混乱、喧嚣、贪婪。被寂静重重围裹,张口结舌。我无数次赞美荒野,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p><p class="ql-block">据我所知,野兔子的眼睛是蓝色的,可眼下这些个个都是红眼睛。不由疑惑。</p><p class="ql-block">03菟丝子</p><p class="ql-block">树林中有一块草地长满了菟丝子。虽说菟丝子是一种害草,却怎么也对它讨厌不起来。它生得纤细而精致,淡金的枝蔓,洁白的小花。“</p><p class="ql-block">君为女萝草,我为菟丝花。”菟丝子的深情,不只在诗句里,更在它美好柔弱的形象里。</p><p class="ql-block">我用镰刀齐根割下一大丛苜蓿,撕去上面的菟丝子。野兔的踪影从眼角余光中一蹿而过,诱惑我扭头。我不为所动。风很大,呼啸在耳畔。乱发扑得满脸都是。</p><p class="ql-block">世界像是沉浸在澎湃的巨流之河中。</p><p class="ql-block">我拔完一篓草,站直身子,感到眼前迫切要做的事情和亿万年之后的命运息息相关。</p><p class="ql-block">手机</p><p class="ql-block">01丢失</p><p class="ql-block">我拍照、听歌、翻看短信记录。我迷恋葵花地,迷恋孤独,也迷恋葵花地与孤独之外的世界。很多时候,手机对我来说是钥匙般重要的存在。</p><p class="ql-block">但有一次却弄丢了它。</p><p class="ql-block">那天割草回来,发现手机没了。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p><p class="ql-block">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难怪自己如此脆弱。</p><p class="ql-block">02寻获</p><p class="ql-block">此外还捡到了许多美丽的石头,有着极不平凡的花纹和形状。</p><p class="ql-block">我所能占有的所有的美丽事物,统统都那么沉重。我空着手出门,沉甸甸地回家。衣袋满了,心中仍有遗憾。我一块一块把玩那些石头,越惊叹,越疑惑。</p><p class="ql-block">找到手机的时候,它正静静躺在石堆间,紧挨着我所见过最最美丽的一块黑白相间的石头。</p><p class="ql-block">——仿佛那块石头是我的手机找到的。仿佛它正是为此守候很久。</p><p class="ql-block">我拾起手机,已被晒得滚烫。不知这些日子里有多少蚂蚁和四脚蛇曾疑惑地经过它。</p><p class="ql-block">我一手握手机,一手握石头。先是激动,然后满涨幸福。最后渐渐迷茫。</p><p class="ql-block">石头</p><p class="ql-block">01否定</p><p class="ql-block">是的,我喜欢捡石头。由于我的“喜欢”,石头们被分成了好看和不好看的两种。由于我的喜欢,世界微微失衡。</p><p class="ql-block">好在我的这种“喜欢”力量微薄,不足以影响真正的现实世界。顶多影响一下我对两块石头的取舍,顶多影响两块石头的命运吧。</p><p class="ql-block">我反复对比,放弃了一块石头,占有了另一块。但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p><p class="ql-block">不是的,从此之后,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p><p class="ql-block">贪婪与“喜爱”的不同之处在哪里?……每当我独自走在大风中的高高河岸上,看向对岸缠绵起伏的金色沙丘,再看向秋天深蓝无底的天空,长久注目悬于夕阳一侧的半透明的圆月……</p><p class="ql-block">便暗暗否定了自己曾深深坚信的很多东西。</p><p class="ql-block">02“戈壁玉”</p><p class="ql-block">那些石头从表面看上去灰头土脸、普通至极。但剖开后,却有着透明而梦幻的内瓤。</p><p class="ql-block">我觉得很多时候,它所谓的“价值”并非在于它的美丽,而在于它的这种反差吧?</p><p class="ql-block">是的,大家将这种石头冠名为“戈壁玉”。</p><p class="ql-block">03作践</p><p class="ql-block">坦率地说,作为饰品,戈壁玉一点也不好看。色泽脏污,躁气十足。</p><p class="ql-block">虽然名字被冠以“玉”,但毕竟不是玉。玉应该是更细腻绵密的质地,有着更柔和的光泽。</p><p class="ql-block">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炫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砺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p><p class="ql-block">在海南三亚,在全国离阿勒泰最遥远的地方,我也曾见过我们的戈壁玉。满满的,一板车又一板车,堆在街头叫卖。各种形状的吊坠、配饰,十元三件。如塑料制品一样面无表情,如塑料制品一样廉价,同时,如塑料制品一样千篇一律。</p><p class="ql-block">04造孽</p><p class="ql-block">可是,我却知道这块平凡的小小块玉石有着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凡人都壮阔崎岖的经历。我几乎亲眼看到它碎裂于洪荒时代的大地震时期。</p><p class="ql-block">看着它被海水冲击亿万年。海枯石烂之后,又被泥石流埋没亿万年。</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终于有一天它重见天日,躺在地球上一条平凡的河流边,天衣无缝地镶嵌在一个平凡的泥土凹窝里。</p><p class="ql-block">我还看到了它的最后一幕记忆。</p><p class="ql-block">看到它被暴力挖开,露出身下和自己同样形状的洞窟。看到虫子四散奔逃,植物白嫩的根系暴露在日光暴晒之中。</p><p class="ql-block">更多的石头在挖掘机的操作下源源不断翻出大地。失陷绝地的蚂蚁们不知所措。一个个保护着蚁后,衔着蚁卵,面对眼下没完没了天翻地覆的世界,不知逃往何处。</p><p class="ql-block">一窝蚂蚁的毁灭,其惨烈不亚于一个王国的覆灭吧?亿万万蚁窝和虫穴的毁灭,亿万万微小的惊骇与怨恨游荡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便依附于戈壁玉。附着在它的色泽上,附着在它所有细微的裂缝里。</p><p class="ql-block">所以戈壁玉的颜色黯淡压抑,所以戈壁玉的饰物一碰即碎。</p><p class="ql-block">还有人不明白城市午夜的街头为什么如此哀凉无望。他经过成堆批发戈壁玉的地摊,还是不能明白。</p><p class="ql-block">去年那场大旱,不只令农业受灾,牧业也遭到极大重创。</p><p class="ql-block">一位年长的牧人痛心地说:“捡石头!都是捡石头的人害的!”</p><p class="ql-block">他的意思大约是,捡石头改变了大地的面貌,而这与天气变化息息相关。</p><p class="ql-block">他的说法有点像汉族的“风水”说。</p><p class="ql-block">05戈壁女神</p><p class="ql-block">可是在荒野中种植葵花和在荒野中挖掘石头有什么不同呢?</p><p class="ql-block">都是掠夺。用挖掘机掠夺,用大量的化肥掠夺。紧紧地攥住大地的海绵,勒索到最后一滴液体。</p><p class="ql-block">我仍然喜欢石头。我喜欢长时间蹲在河边的空地上,一块一块地翻捡,摸索,不停地惊异于每一块石头的独一无二。</p><p class="ql-block">当我埋首大地,沉迷于眼下这石头的世界,在地球的另一端,漫漫迁徙道路上的海鸟再也看不到去年露出水面的礁石。</p><p class="ql-block">我又拾起一块石头。看到石头下的空穴里有弯弯曲曲的细小道路,被突然曝光的虫子惊慌不已。</p><p class="ql-block">我改变了这只虫子的命运。</p><p class="ql-block">也许还改变了更多——季节、气候、降雪量。甚至是冰川融化、雪线后退。甚至是全球变暖。</p><p class="ql-block">全球变暖了,海平面上升了。我目睹那只海鸟在无望的寻找中筋疲力尽,最终跌落大海。</p><p class="ql-block">而在此地,在我的脚下,在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最深处,我又看到另一块美丽的石头。却迟迟不敢触碰。</p><p class="ql-block">关于乌伦古</p><p class="ql-block">01最古老的水</p><p class="ql-block">乌伦古河是一条在最需要河的地方流过的河。往北,有无数条河,往南,一条河也没有了。它是最后的一道界限。是向南面荒野敞开的最后一处庇护地,最后一个避难所。</p><p class="ql-block">所有时刻里所有远方的所有羚羊,都成群结队奔跑在去向它的途中;所有乌鸦静静栖停河中央的矮树上;所有水獭在河湾处的浅水里探头张望。</p><p class="ql-block">它始于东面的冰川,终于西面的巨湖。</p><p class="ql-block">那就是乌伦古湖,远古之海的最后一滴,它的平静与宽广与亿万年前的平静与宽广毫无区别。</p><p class="ql-block">它清澈,蔚蓝,广阔,不像是大地上的事物。</p><p class="ql-block">它所有的湖心小岛,似乎都诞生于鸟卵所珍藏的温热气息。鸟卵一粒粒深藏在岛上浓密的草丛中,成群的天鹅和海鸥低低徘徊。湖底的大鱼永远静止不动。</p><p class="ql-block">芦苇丛浩荡,沙滩洁白。远处是累叠密布着黑灰色古生物化石的红色大地。更远处,群山连绵隆起,持续生长。那是地球上最年轻的山脉。</p><p class="ql-block">最年轻的山和最古老的水都在此地。</p><p class="ql-block">我坐汽车经过荒野中的大水,和一千年前跟着驼队经过此地没什么不同。</p><p class="ql-block">离水越近,记忆越庞大。几乎想起了一千年来所有的事。</p><p class="ql-block">02大风大水</p><p class="ql-block">我不停地惊叹于河在大地上流过、水在大地上凝聚的情景,还有潜伏于无边荒茫之中,紧紧附水而生的村庄,我惊叹它们的勇气,它们的浪漫。</p><p class="ql-block">我走在大地上,似乎浑身上下只剩下惊叹了,所有口袋里也只装着惊叹。如果从这些惊叹中剥离而出,立刻一无所有,生命轻飘飘转瞬即逝。亿万万个这样的我,汽车也能轻易带走。</p><p class="ql-block">当我又一次靠近这荒野中的大水,心中也大水肆虐,横冲直撞。</p><p class="ql-block">大风紧随大水而来。我轻飘飘的身体站立不稳,轻飘飘的魂魄也摇摇晃晃。</p><p class="ql-block">我摇摇晃晃站在高高的岸边,痴迷于此时此刻,狂喜,却不得满足。</p><p class="ql-block">高高的,开阔深远的乌伦古河谷两岸,旷野中四处遍布干涸的河床——这些水的道路,布满了水的脚印。那么多那么多的河床,河却只剩最后一支。</p><p class="ql-block">我在高处俯瞰眼下纵横密布的空河岸,幻想洪荒之水重新回来的情景,幻想千军万马沿着旧道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再遥望西方,天尽头的乌伦古湖永远平静无边。</p><p class="ql-block">赶牛的红衣妇人经过此地,边走边放声歌唱。她走到近处时冲我一笑,露出羞涩的豁牙。</p><p class="ql-block">她又渐渐走远,我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一时羞于启齿。</p><p class="ql-block">蜜蜂</p><p class="ql-block">01寻花的浪漫</p><p class="ql-block">今年到我们这块地授粉的蜂老板来自南疆。那么远的路,他带着他的蜜蜂千里迢迢而来。他怎么知道北方的乌伦古河边有大片葵花田?他怎么知道这边正缺蜜蜂?</p><p class="ql-block">好吧,我真是瞎操心。</p><p class="ql-block">但还是觉得这种行为堪称“壮举”——带着数万蜜蜂在大地上流浪。</p><p class="ql-block">02对赌</p><p class="ql-block">他可能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大家是真穷,真的和他赌上了。</p><p class="ql-block">蜂老板赌的是花期,是万亩向日葵的收成。而地老板赌的是蜜蜂的命。</p><p class="ql-block">——就这一点而言,也许蜂老板的焦虑不下于所有的地老板吧?蜂箱已经到了地头,一直关着。蜜蜂们一天天只能靠吃白糖吊着命。</p><p class="ql-block">可白糖只能管一时的饥,蜜蜂吃多了无异于毒药。</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最后谁先妥协了。总之蜜蜂放出来了。我妈说的没错——“满天都是”!</p><p class="ql-block">03一公斤才二十块</p><p class="ql-block">万亩的向日葵金光灿烂,万千金色蜜蜂纷起跳跃,连“嗡嗡”声都亮得灼灼蛰眼。</p><p class="ql-block">(未完.</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自选散文(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阿勒泰) 李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冬夜记</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富蕴县,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脚都是冰凉的。我和我妈睡一个被窝,每当我的脚不小心触到她,总会令她惊醒于尖锐的冰意。被子那么厚,那么沉,却是个大冰箱,把我浑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俩睡在杂货店的货架后面。炉火烧到前半夜就熄透了,冷却后的铁皮炉和铁皮火墙比一切的寒冷都冷。那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失眠了。我总是静静躺在黑暗中,相峙于四面八方的坚固寒意。不只是冷,潜伏于白昼中的许多细碎恍惚的疑惑也在这寒冷中渐渐清晰,膨胀,迸裂,枝繁叶茂。我正在成长。一遇到喧嚣便欢乐,一遇到寂静便恐慌。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若惊醒我妈,她有时会温柔地哄我,有时烦燥地打骂我。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我活了不到十年,对所处世界还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经攒存了许多记忆,便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回想。黑暗无限大。我一面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为成长而激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有一个姑娘远远走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过于清晰地感觉到她浑身披戴月光前来的模样。她独自穿过长长的,铺满冰雪的街道,坚定地越来越近。仿佛有一个约定已被我忘记,但她还记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倾听许久,终于响起了敲门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惊醒般翻身坐起。听到我妈大喊:“谁?”</p><p class="ql-block"> 仿佛几经辗转,我俩在这世上的联系仍存一线细细微光。仿佛再无路可走,她沿光而来。在门的另一边轻盈停止,仿佛全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清晰响起:“我要一个宝葫芦。雪青色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披衣起身,持手电筒走向柜台。我听见她寻摸了一阵,又向门边走去。我裹着被子,看到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动,看到一张纸币从门缝里递进来,又看到我妈把那个小小的玻璃饰品从门缝塞出去。这时,才真正醒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富蕴县真远啊。真小。就四五条街道,高大的杨树和白桦树长满街道两侧,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树阴里。从富蕴县去乌鲁木齐至少得坐两天车。沿途漫长的无人区。我妈每年去乌鲁木齐进两到三次货。如果突然有一天,县里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色“珠丽纹”衬衫、黑色大摆裙及黑色长筒袜;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个磁带专辑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刚进了新货。在小而遥远的富蕴县,我家小店是一面可看到外面世界些微繁华的小小窗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有一天,所有年轻人每人颈间都挂着一枚葫芦形状的玻璃吊坠,花生大小,五颜六色,晶莹可爱。“宝葫芦”是我妈随口取的名字,一旦叫开了,又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畅销,却从不曾另眼相看。还有“雪青色”,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一夜之间突然开窍。从此一种颜色美于另一种颜色,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更令人记挂。原来世上所有美丽的情感不过源于偏见罢了。我偏就喜欢雪青色,偏要迷恋前排左侧那个目光平静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荆斩棘。我在路上走着走着,总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里前来的那个姑娘的脚步。我千万遍模仿她独自前行的样子,千万遍想象她暗中的美貌。又想像她已回到家中,怀揣宝葫芦推开房间门。想象那房间里一切细节和一切寂静。我非要跟她一样不可。仿佛只有紧随着她才能历经真正的女性的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总是反复想她只为一枚小小饰品冒夜前来的种种缘由。想啊想啊,最后剩下的那个解释最合我心意:她期待着第二日的约会,将新衣试了又试,难以入睡。这时,突然想起最近年轻人间很流行的一种饰品。觉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系紧围巾,推开门,心怀巨大热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见过许多在冬日的白天里现身的年轻姑娘,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穿一样的外套,梳一样的辫子,佩戴一样的雪青色宝葫芦。她们拉开门,掀起厚重的门帘走进我家小店,冰冷而尖锐的香气迎面扑来。她们解开围巾,那香气猛然浓郁而滚烫。她们手指绯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白色的冰霜,双眼如蓄满泪水般波光潋滟。她们拍打双肩的积雪,晃晃头发,那香气迅速生根发芽,在狭小而昏暗的杂货铺里开花结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柜台后的阴影处,是唯一的观众,仰望眼前青春盛况。我已经上三年级了,但过于瘦弱矮小,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幼儿园的孩子。说什么话都不避诲我。我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动声色。晚上睡不着时,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时焦灼一时狂喜。眼前无数的门,一扇也打不开。无数的门缝,人影憧憧,嘈嘈切切。无数的路,无数远方。我压抑无穷渴望,急切又烦燥。这时敲门声响起。雪青色的宝葫芦在无尽暗夜中微微闪光。霎时所有门都开了,所有的路光明万里。心中雪亮,稳稳进入梦乡……然而仍那么冷。像是为了完整保存我不得安宁的童年,世上才有了冬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世上那么多关于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来都模糊而虚张声势。然而我也说不清何为青春。只知其中的一种,它敏感,孤独,光滑,冰凉。它是雪青色的,晶莹剔透。它存放于最冷的一个冬天里的最深的一个夜里,静置在黑暗的柜台中。它只有花生大小。后来它挂在年轻的胸脯上,终日裹在香气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春还有一个小小的整洁的房间,一床一桌,墙壁雪白,唯一的新衣叠放枕旁。是我终生渴望亲近的角落。小时候的自己常被年轻女性带去那样的空间。简朴的,芬芳的,强烈独立的。我坚信所有成长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还坚信自己之所以总是长不大,正是缺少这样一个房间。我夜夜躺在杂货铺里睡不着,满货架的陈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缩在深暗的柜台后,永远只是青春的旁观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富蕴县,少女约会时总会带个小电灯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时也源于女性的骄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轻浮。我常常扮演那个角色,一边在附近若无其事地玩耍,一边观察情意葳蕤的年轻男女。他们大部分时候窃窃私语,有时执手静默。还有时会突然争吵起来。后来一个扭头就走,一个失声大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大哭着冲向铺满冰雪的河面,扑进深深积雪,泪水汹涌,浑身颤抖。很久后渐渐平复情绪,她翻身平躺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渊般的蓝天。脸颊潮红,嘴唇青白。冬天的额尔齐斯河真美啊!我陪在她旁边,默默感知眼前永恒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无力付诸言语。想安慰她,更是张口结舌。真恨自己的年幼。我与她静止在美景之中,在无边巨大的冬天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的困境全都出于自己缺了一枚宝葫芦。又有些时候,半夜起身,无处可去。富蕴县越来越远。可一到夜里我还是睡在货架后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墙边再左转,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小店的大门。假如我拔掉别在门扣上的铁棍。拉开门,掀起沉重的棉被做的门帘。门帘后还有一道门,拔开最后一道门栓我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是没有敲门声,也没有宝葫芦。似乎一切远未开始又似乎早已结束。我困于冰冷的被窝,与富蕴县有关的那么多那么庞大沉重的记忆都温暖不了的一个被窝。躺在那里,缩身薄脆的茧壳中,侧耳倾听。似乎一生都处在即将长大又什么都没能准备好的状态中。突然又为感觉到衰老而惊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恐惧记</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在四川,总爱长时间流连乡间小道。无目的地行走,奔跑,喃喃自语,高声唱歌。田野四面荡漾。夏天鸣蝉如密网裹住双耳,冬天湿泥顽强团在鞋底。眼前道路无尽延伸,心中异想呼啦迸响。火花四溅,大汗淋漓。我如感受不到全世界一样行走在全世界里,如鱼感受不到水一样畅游水中。不时磕着碰着,伤痕累累。伤口不肯愈合,浑身到处都疼,到处都不安分。身躯是密室,年龄是禁限,重重封印无穷大的热情和伤心。然而话语之中有裂隙,眼睛中也有,指尖的力量中也有,头发的生长之中也有。这是成长的雷霆之势,轰然堆蓄一生元气。后来的自己,不停生病,羸弱不堪。幸有源自童年的旺壮有力的成长,童年的猛力,镇守身体一方,隆隆作响。于是生病的时刻无论多么痛苦难捱,总觉得死亡遥遥无期。</p><p class="ql-block">我在乡间闲耍,无限欢乐,又心怀巨大恐惧。我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最怕路边的坟墓。新坟倒也罢了,墓碑崭新,遍地红屑,看上去多少显得喜气洋洋。而旧坟森森,石碑歪斜,坟山塌陷,棺材外曝、变形。潮湿的棺木上生满黑绿相间的苔藓,朽坏处黑洞洞的,看进去深不见底。每次经过这样的坟墓,心中紧崩,后背恶寒,嘴里却哼着歌。渴望快速经过,却硬逼着自己放慢步伐。童年的自己总是故作无畏。有人的时候,这无畏做给人看。没人的时候,做给冥冥之中的眼睛看。非得如此逞强不可。似乎非得如此才能震慑冥冥之物。有时当着别的小伙伴,还故意爬上裂开的老坟,踏上裸露的棺材,嘻嘻哈哈。还凑近上面的破洞往里看,拾捡被鼠类啃噬的棺材碎片抛打同伴。那些木片轻飘飘的,使劲一捏便成粉末,从指尖簌簌而下。那时心中既有恐惧,也有得意,还有隐隐哀求。这童年的轻薄之态,这小小的人儿,她瘦小、尖锐,不安,富于希望。我渴望她被原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渴望她快快长大,哪怕到了现在,我仍然以为长大后一切就会好起来,长大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长大”何时到来?她感到时间无限静止。每天早上醒来,好像一觉睡醒又回到了昨天。外婆像昨天一样催促她起床,屋檐水像昨天一样无止境地滴嗒。她懵懵然躺着。她躺着,一切不会到来。她主动起身追逐,一切仍不会到来。她翻个身面对木板墙壁。这是一座木结构的百年老屋,阴暗、霉湿。木板墙上嵌满虫蛀过的纹路,无尽地弯曲,均匀地混乱。这情景她看过过一万遍。一万遍地心想:虫子迷路了。虫子在木板表面啃咬前行,像是在黑夜里拿着手电筒前行。她的手指细抚虫子的道路,然后又睡着了。梦中困于虫子的迷途。外婆又在叫她。她突然想起上学的事,感到焦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外婆八十多岁,她不足十岁。外婆比她多过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的距离,令她常常感到世界深远。她一次又一次去向田野,一次又一次爬上最高的高坡,遥望群山连绵的远方。那时的希望与豪情才将她微微推向世界腹心。她紧攀世界的边缘,心想,只差一点了,再长大一点吧,再长大一点……她回到六平米的家中,外婆躺在黑暗中。她隔着七十年的距离看她,不知她是生是死。突然感到自己的成长可能源于外婆生命的退避。于是她又犹豫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整个童年里,她担心外婆死去。后来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开始等待外婆的死去。死亡是什么呢?失去是什么?她再不愿往下细想。她飞快地跑,像在追赶又像在逃避。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来飞了起来。风瞬间鼓满咽喉和身体,上下左右前后方位瞬间混乱。世界瞬间失去地心引力。她瞬间大于整个世界。飞翔是她童年里的大秘密。她有时觉得是梦中经历,有时确信无疑。然而她哭的时候飞不起来,害怕的时候也飞不起来。那两种时候她沉重不堪。她一边哭,一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田野间,走在大街小巷。我尾随其后,无能为力。一生都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童年的孤独还在于,旁观者永不现身,见证者永远沉默。童年中的自己独自走在无人的长巷中。前后顾盼,慢吞吞拖着双腿。天黑了也不愿回家。但是天黑不回家要挨打。我站在街头,站在茫茫童年之中。沧海一帆无尽地漂流。我犹豫再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自己胆儿真小啊。怕挨打,怕野狗,怕蛇,怕毒虫,怕恶人恶语。归根结底就是怕死。怕一切暗处的,潜伏的,会突然降临,全面控制自己命运的事物。怕坟墓,怕死人,怕鬼。后来我知道了:人鬼殊途。可当我小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心神明灭不稳,过于急切的成长总会不时触碰万物的边界。走在路上,一脚阴,一脚阳。走着走着就走迷了,不知是梦是醒。乡间传说与个人记忆纠缠不清,莽莽时间中的累积物大于全世界。全世界下半部分拥挤,上半部分旷朗。我站在世界下半部,常常被挤得一动也不能动。抬头仰望天空,似乎看久了就会天地倒悬,坠落进无边的空旷之中。</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总被噩梦魇压。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半睡半醒间,总被黑暗而坚硬的事物深深俯瞰。被观察,被试探。它们弄不清我是什么,便离去。可有的却怀有恶意,它与我对峙,非要我示弱不可。它们逼至极近处,如同等待我死去般看着我。它比我更深刻地感受着我此刻隆隆巨鸣的双耳,倒涌的血液,敲锣响钹的胸腔。它目睹我浑身颤抖,默数一波强于一波的震荡次数。当数到某个特定的数字,它退后一步,目睹我沉没深海。细细观察万米高压四面八方将我的神魂捏搓为齑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娟自选散文(下)</p><p class="ql-block"> (阿勒泰) 李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恐惧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世,一定是我生生世世的第一世。这一定是我第一次来到世上吧。我突然就出现在童年里了,突然就站在那里了。我双手触及之处全是世界尽头,双脚所到之处全是深渊边缘。我看到昆虫就以为自己是昆虫,看到鸟兽就以为自己是鸟兽。要么我是野草吧?要么我是杂木顽石吧?我小得快要消失,又完整得不可思议。我上学,放学,上课,下课,睡觉,吃饭,看电视,做作业。我真的快要消失了。却又在世界另一端突然清晰、突然强壮。在那里,我仍迷恋奔跑,仍对全世界一无所知。仍倔强而迷惑,仍惧骇而勇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难以相信,最后我还是长大了。我稳稳当当不偏不斜走在路上。我几乎就要什么也不怕了。所有前来威胁我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穿它的虚张声势。看不穿的,也能与其宁静共处。我身体健康,情感庞杂而坚定。我越来越强大,几乎就要无所不能了。就在这时,我开始衰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连衰老都不怕了。可是我真的不怕吗?我清晰感到童年仍潜伏在我身体深处,伤痕累累,依旧敏感,依旧耐心。它静静等待远比衰老更茫然更巨大的变化。我怀疑那便是死亡。但仍觉得死亡遥遥无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青春记</p><p class="ql-block"> 十六岁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去见黄燕燕。似乎与她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最后一次。其中一次,我去她所打工的挂面厂找她。见面时,她夸赞我的白色连衣裙,扯着裙摆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显得她很苗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前我是个小姑娘,站在那里,突然就变成了大姑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另一次,也是那个挂面厂。车间高敞、安静,穿白衣的职工三三两两闲谈。突然,黄燕燕说:“开始了。”我心里一颤,背后的世界被打翻。我扭头看,巨大的机器启动了,地板在轰鸣声中颤动,整个车间陷入漩涡之中。这时,令人眩目的巨大一块事物冒着热气从上方徐徐垂下,洁白耀眼。那就是面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面条带着韵律感被铺展开来,切断,烘干。车间里的包装工人每两个一组,在狭长的蒙着白铁皮的工作台两侧相对而坐。一人过秤,一人包扎。黄燕燕用一张包装纸裹住一把半斤重的面条,快速搓卷,扎得紧致又整齐,再用浆糊粘牢。我坐在她对面手忙脚乱地称面条。当我称到第十把时,突然间觉得已经在这个车间里工作了很多年。突然什么也不怕了。那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还是个学生,我从不曾幻想过什么体面堂皇的未来,我从没有过崇高的理想。我只向往黄燕燕那样的车间生活。我渴望能和许多人在一起干活、生存,像藏起来一样,和许多人在一起。我想长时间重复简单的一些动作,掩饰自己总是走神的毛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过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再也没有意外,没有伤心。在此基础上,还希望能有一笔可以不多但一定得稳定的收入,再有两三件漂亮衣服。我还希望,在那样的生活里,在工作之外,还有空余的时间用来看书、写信、恋爱。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的美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穿着白裙子,和黄燕燕划清了界线。其实我是轻视她的。其实我是羡慕她的。黄燕燕坐在喧嚣的车间里伶俐地包装面条,像是人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而我还在惊涛骇浪之中,四面无岸,不得罢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流水线上的女工,捱过许多的辛苦,却已知道那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命运。至今,我仍喜欢“车间”这种事物——巨大的空间,排列有序的机器,整齐划一的劳动现场……这是工业时代,不顾一切地抹平差异的工业时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在这样的时代里出生,成长,我不得不依赖这时代的本质而生存。我要消失。我情愿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情愿没有休息日。我只想消失。每当我感到生活艰难,无法忍受,我便微笑。便闭了眼睛,捂了耳朵,一声不吭,什么也不理会。每当我心灰意冷,便换掉手机号,紧闭房门,坚持沉默。我总是不顾一切地往世界最深处藏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藏得最深的是黄燕燕。她从十六岁就消失了。她扯着我的白裙子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然后就消失了。她俩一同消失。只剩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像白来到这世上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穿白裙子,走很远的路去找她们。白走了那么远的路,什么也没能赶上。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那时我一边走,一边努力编造见她们的理由。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见到她们的时候,我便说:“天气真热,去游泳吧!”她俩互看一眼,说:“要上班,去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前,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但就在那时,我发现,她俩才是最好的朋友。她俩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插入了。她们的话题我也从插嘴。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包挂面,我和那个女孩一样笨拙。但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她立刻变得和黄燕燕一样灵巧熟练。那时她也辍学进入了那家挂面厂打工。从此,她们俩就天天面对面坐着,一边称挂面、包挂面,一边聊天。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总是在被拒绝。总是在人群里后退。青春总是远未到来,远未到来,远未到来。然后就早已过去,早已过去,早已过去。等我做好一切的准备,等我编造好全部的理由,等我终于想通……已经晚了。只有我的容颜扯了一下青春的袖子,只有我的旧照片留住了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十六岁时,仍然是小姑娘的模样,但心正在从童年的硬壳中剥脱。这心不知所措、无处可去。当黄燕燕赞美我的裙子时。我忍不住站直了身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成为女性。同时发现,黄燕燕比我更早就成为了女性。她和另一个女孩议论我的裙子,口吻由衷,神情自在。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她却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指着远处走来的一个男人说:“他喜欢我,在追我。你看怎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p><p class="ql-block"> 我仔细看了一看那个男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很好!”</p><p class="ql-block"> 黄燕燕问:“好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我一时语塞。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又想再缩回脚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十六岁时,头一天正合适的裤子,第二天就紧崩崩地裹住双腿,迈不开步子。每天总是不到饭点就饿得心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向灶台揭锅盖。我像大人一样,每顿能吃三两面,满当当一海碗——哪怕只是一海碗白水面,只放了一块油,一勺辣椒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十六岁时,头发和指甲一起疯长。身体像是丛林,无从修剪。有一天,我穿着已经非常窄小的黄色花布短裤,撑着伞走在大雨里,迎面遇到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打过招呼,他又多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无处遁形。伞也挡不住我的惊慌,瓢泼大雨也不能稀释我的狼狈。我回到家立刻把那条孩子气的短裤脱了扔开。简直想痛哭一场。我突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成长就这么到来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而在漫画书里,女主角十四岁就能迎来爱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燕燕十六岁时,迎来了爱情。她平静地为我在人群中指出一个男人。那样的平静我至今不能体会。我至今仍孤独地猜想。甚至至今不敢迈出第一步……哪怕已然陷入热恋之中,仍一无所知。那些曾被我深深爱过的,一个个最最真实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容貌和拥抱。就像是世上最贪心的人,最冷酷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对别人说:“我恐怕有些自闭吧?”一边说,一边仍坚定地四面砌墙。砖一块一块地累积,一点一点地增高。虽迟缓,却从不曾犹豫。似乎在享受着这“自闭”。只是黄燕燕,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停下来,无限地迷惑。我的人生真的比你更好吗?我这样的成长,真的也没有错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历经完所有的青春之后,在眼下这间空荡陌生的房间里煮挂面,不知明天会怎样,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我厌恶漂泊,却不得不漂泊。我在煮挂面,黄燕燕,我一看到挂面就想到了你。这是你亲手为我包的。你投以青春为我而包。我每吃一口,就想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样子。我本该是你。我们一起长大,我总是悄悄追随于你,并只依赖你的认同。真的,除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女性能见证我最最隐秘的成长和我唯一的那条白裙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么,亲爱的黄燕燕,你现还好吗?你在你的青春之中终日劳作,在世上最窄小的缝隙里发育、成长。当车间响起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你会趁机痛哭吗?当你长年累月重复着同样的机械性动作,偶尔也会想起我吗?你还记得我的白裙子吗?还记得我们共同的,漫长的童年……更早的时候,我上六年级,你辍学了。我在坡上耍,你佝偻着腰,背着满满一背篼沉重的新鲜腐竹慢慢爬坡。那时我们分别大半年,我没认出你来,你却认出了我。你戴着八百度的近视眼镜,一直走到离我最近处,对我说:“是娟娟吗?你来了吗?”我从不觉得我缺少过友谊。唯有那时,我觉得我缺少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更更早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我们深陷童年,不知未来。我们一起跑过长长的石板路小巷,冲向尽头的田野,冲向晨雾中的野菊花丛林。正是假日,班里漂亮的女生和稍微漂亮一点的女生都被老师挑选出来排练大型的元旦演出节目,我们几个被剔除的长得不好的女生在彩排的操场上远远地看。悄悄地模仿。然后我们跑向郊野,跑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在野菊花围簇的乡间路口,也排成小小的队形,跳了起来。我们感觉自己跳得一点也不差,并为此欢乐。我一想到那时的欢乐便落泪。黄燕燕,我一想到那时的你,就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抬头望向无底的天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年级时,你辍学了。你家里是买挂面和干货的。你开始背起背篼,天天爬坡运货。当你累了的时候,就卸下背篼,在山路边休息。野菊花仍在那里开放。你哼着歌,起身跳跃、旋转,跳起了童年的那支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却不知何时错过了你的成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年级时,你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穿着裙子上楼,千万不要靠着楼梯扶手走。因为会有男生从下面往上窥视。令我惊骇的并不你说的这件事本身,而是你和我之间的差异。在成长中,你远远走到了我的前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也没有停止。六年级时,有男生在自习课上大声嚷嚷,说某女生在吃避孕药。我也为之惊骇。惊骇的同样也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竟然知道“避孕药”是个什么东西!</p><p class="ql-block">还是六年级,八百米长跑的最后一圈,我超过了班上的一个大个子女生。她在后面不屑地嘀咕:“干嘛这么拼命,小心挣破处女膜……”</p><p class="ql-block">我脚下一慢,被她从后面赶超了上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那么多的纷纷嘈嘈的“此刻”,我总是不停地为“此刻”的自己而惊奇,而慌乱无措。我不知自己从何处得知了避孕药,也不知道何以就明白了“处女膜”为何物。我所知所得越来越多,却没有源头。成长如此黑暗,青春只有“此刻”。</p><p class="ql-block"> 但是黄燕燕,你不为所动。你上楼时提着裙子,坚定地走靠墙壁的一侧。我为成长的变动而茫然时,你心中早已了了明晰,好像早已看清了一生的道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还有,十六岁时,有一天走在街上,一个乡下老妇人向我问路,叫我“娘娘(阿姨)”。令我哈哈大笑。那时我尚不知她是在向我的青春致意。她愿意恭谦对待我这样一个孩子,她愿意在一个孩子面前卑微。她已卑微成习惯,并籍此重重保护自尊。她信任我,只因我太过年轻。那时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因熟悉这个城市而面无表情。她迷了路,前来问路。她背着背篼,再一无所有。她说:“请问这位娘娘,ХХ哪么走?”……后来,她无数次地在我的梦中出现,也背着背篼,满脸的焦灼和小心,千万遍地陪笑问道:“请问这位娘娘……”……有时是你,黄燕燕,背着同一个背篼,问同样的问题。我不知如何问答。你便扔了背篼,轻蔑地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燕燕,我也愿卑微对你。你是千万个我所亏欠的人之一,你又是唯一的唯一。那样的你,躬身青春之中,抹糨糊、包面条,再手持面束的一端往工作台上用力一顿。你娴熟、平静,永不老去。而我仍然无限地迷惑,仍然还在等待开始,甚至仍然还有与人相爱的渴望。并仍然渴望,他是一个春天般的男性,温和、喜悦、无忧无虑……而我最最渴望的是能放下心中的怨恨。可是,可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已所剩不多,几乎只剩下任性。只剩下我的母亲,只剩下我所贪图的世界的美景及人间的一些缘分,及手边的几件行李。我无力改变。却仍渴望改变。我青春已去,好在,往下还有的是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闲”字,古代人是怎样写的?繁体字写为“閒”,原来是在门里望见月亮。多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让人想起有月亮的晚上,晚风清凉,秋虫唧唧,月光如水水如天,一位绮年玉貌的女孩倚在门前,抬起头见一轮满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古代的月亮,是最诗意的一枚。它被诗人别在衣襟上,被画家描绘在宣纸上,被女子纤纤玉手绣在素绢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闲,原来和月亮有着扯不断的情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家董桥先生说:“爱书爱纸的人等于迷恋天上的月亮。”原来,好文字就是天空的一轮满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同的人生阅历和磨砺,从书中领悟到的道理皆不相同,读书至此,也将人生读得清明而彻悟,多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好书如明月,夜夜自天空洒下盈盈光芒,滋养你我心灵的角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早春时节,春水初生,梅花还在枝头笑意盈盈。约三两知己,去江畔寻梅,水边品茗,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 ,一生有三两个赏心之人,知足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水边杨柳依依,案上清茶几盏,手边有一本知堂先生的书,读他写品茶的文字:“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约三两知己,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闲逸的文字里,有一颗散淡、从容、安静的心。</p><p class="ql-block">古人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的,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闲逸之心,在文章里就是格局和气象。闲,也是灵魂自由的呼吸,而写作,从来都是聆听心灵的呼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下的好文章都自“闲”中得来。</p><p class="ql-block"> 闲逸之人,才会眼界开阔,胸中有山水,才有了一个飞翔的灵魂。忙碌的人生是飞不起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忙”字,台湾美学大师蒋勋先生这样说:忙,即是心灵的死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听他的解读,心头一紧。是啊,整日奔波在大都市里的人们,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忙”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忙得没有时间陪伴父母家人,没有时间外出旅游,没有时间静静读一本好书,没有闲情品一杯香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有多少个夜晚,不曾抬头看看天上一弯新月,有多少日子,没有细细聆听春之鸟鸣、夏之蝉声、秋之虫声、冬之雪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地铁站,每天都看见步履匆匆的人群,疲惫的身影、呆滞麻木的表情,仿佛红尘中一群群忙碌的蝼蚁。他们匆忙的身影里,怀揣着一颗焦灼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等我有钱了,也闲情逸致去,其实,闲逸之心只和灵魂有关,与金钱无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闲,原来是心灵的呼吸;忙,是心灵的死亡。人有一颗闲逸之心,才有人生最美的画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繁忙的生活中,记得时常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因为,望得见月亮的一双眼睛,才看得见世间一切美好,看得见碧水初生、草长莺飞、落花蹁跹、清风明月……</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第一章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至今一想到草莓,总会想到那片美丽的草地上的那场美丽谈话。不知道是草莓使那一刻时光变得如此透明美好,还是那些话语渲染了一颗草莓。(《交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草地上只剩下两三个帐篷,寂寞地面对着更寂寞的山谷。(《马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像他满心明朗的世界,除了令我感觉到其明朗之外,再一无所知。(《小孩努尔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沙依横布拉克的日子好像全是在赶牛中度过的,倒也不是很乏味。(《赶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河边生活,和水打的交道未免太彻底了。(《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哗哗啦啦的水声日日夜夜响在枕边、脚边。清晨起来,解开系在门上的绳子,木门一歪,“吱呀”而开。河水便溢满森林和沼泽的气息,寒冷清爽地迎面扑来。(《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一条河,清澈、宽阔,两岸密林苍郁,草丛又深又浓。河底雪白的细沙像肌肤一样可亲。(《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山野看起来寂静偏僻,但却并不荒凉。只不过人类生活的印迹被自然的浓密遮蔽住了而已。其实,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人熟悉。(《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俩唯一的这一次对话便在记忆中的那个下午沉浮闪烁着,让一切都亮晶晶的。那实在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共同喜欢的事是顺着河一直走啊走啊,无边无际地散步。尤其是在那些漫长而晴朗的黄昏里,山野晚景清晰明了。(《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河水在身后哗啦啦奔淌,前方的美景梦一般静呈。多少个这样美好漫长的黄昏在河边展开。(《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河边,更多的日子里我们喜欢顺着河往上游走。带着馕饼、鱼竿和跳棋。我们越走越远,山谷也越渐狭窄陡峭。(《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冰凉刺骨的水刺激着我们快乐的极致之处。但愿我以后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条河经过。(《在河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沉默的时候,胸中仍有大江大浪澎湃不已。(《行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我们想去,那儿汽车无法到达,双脚不能抵至,甚至梦想也未可及之。(《行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山里骑车,就像是在大海中沉浮一样,森林一会儿仰视你一会儿俯视你……(《行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诸多的人生快乐里,分享食物的快乐也是不可缺少的。(《吃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经一口一口咽下的那些食物,已经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馈赠了。(《吃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不熟悉这个地方,我们初来乍到,这个地方便总是拿它的春夏秋冬来让我们不适应,让我们放弃。(《穿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森林不肯容纳我,我的裙子却一再迁就我。我常常在林子里走着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我应该属于哪一种生活。(《穿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怀念那个憩息在美丽沼泽上的五彩鲜艳的半透明房子。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间,白昼漫长而绵绵不绝。(《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家床底长满了青草,盛放着黄花,屋顶上停满了鸟儿。(《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里,牛总是来顶我们撑帐篷的桩子,狗偷我们晾挂的干肉,顾客和我们吵架,风也老掀我们的屋顶。(《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实在太惧怕天气了,在自然中,人渺小又软弱。风雨来时,我们几乎只能用双手挡在头顶上。我们保不住房子,最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处干燥温暖的角落。(《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始终被暴露在荒野中,毫无遮掩地被风雨冲刷。(《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久后会有一颗鲜艳的果实,凝结在我们最艰难、最绝望之处。(《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也渴望能在床上睡觉,在桌上吃饭,在平直的路上走,过习而惯之的生活。(《住在山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波光万顷,粼粼潋滟。远处森林蔚然。(《野踪偶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色已晚,太阳完全落山了,天地间的最后一笔激情犹在西方绚烂。世界仍然是那样清晰,只是已不再过度地明亮。我们回头望去,翠蓝色的湖水不知何时发白了,在群山间仅显一角。湖畔的芦苇丛一片寂静,野鸭们似乎突然消失了。(《野踪偶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章 这样的生活</p><p class="ql-block">此时在故乡,鲜艳的红橘怕是已经燃去清晨的薄雾。冬季在天涯。(《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晚霞熄灭在黄昏,与晨钟缠绵在清晨。(《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婆,我们流着泪回顾那些日子,总是看到你戴着大大的草帽,身子单薄瘦小,走在群山森林间,又像是走在故乡的一条田埂上。(《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婆,你病了,却仍然那么倔强,你的灵魂仍然戴着草帽。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顶草帽,用来抵抗生活的天降之物。我们早已成为随波逐流的人了,一任生活把我们带向任何一个未知的远方。我们早已习惯于接受和忍受。我们还年轻,还没有八十八年这样漫长的一段时光用来坚持一样东西。我们今后放弃的可能会更多。(《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更为寒冷的一点希望,还有更为漫长的一段生活。(《什么叫零下四十二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牛在冬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世界白寂而惶惶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冬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得一声远离一声,显得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花脸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花脸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花脸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这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因为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花脸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一个临终者的弥留之际那样漫长迟疑,令人不安……这种“倒”,比生长还要艰难。(《富蕴县的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风时,会有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满街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气息。(《富蕴县的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狂奔着跑在童年里,却怎么也穿不过那条街道。落叶无边飞舞,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奇异的景象。(《落叶的街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叶子飘落的时候似乎还在生长。拾一枚在手中,仍感觉到水分在指间流动,顺着叶脉的河床向四面八方奔淌。把它从中间撕开,似乎能感觉到它因疼痛而战栗。(《落叶的街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假如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会不会就像我一人独自从这世上突然离开一样;就像我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就像我一个人独自承受全世界的安静,并且一个人,独自为全世界伤心。(《落叶的街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像一棵树,大把大把地扔着叶子,我大把大把扔着童年。妈妈,童年的一切就这样飘落。(《落叶的街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冲着山野敞开了,更像是山野对我们敞开了。(《房子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美丽的牧场啊,谁日日夜夜地惦记着我们,捧我们在手心里,不时地亲吻。这群山,这森林!枕头般地诱人,摇篮般地温柔。(《房子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拥抱这房子,拥住的却是彼此。(《房子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什么没有那样一个房子,能够贯穿于我们漫长的一生,像一个真正的家那样,像合拢的双手,呵护我们裸露在尘土中的那颗心……甚至没有那样的一把伞,隔阻风雨于生活之外。(《房子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河边的沼泽还是那样美丽迷人,森林和群山依然沉默不语,每一个黄昏,还是那样辉煌而漫长。(《房子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天光明万里,万物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被刺激得鲜艳夺目,尽情呈现自己的极致之处,而深藏了细节。(《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悄悄地,天上狂热的云彩们,随着明亮空气的渐渐沉静,而渐渐温柔了起来。(《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天空完全暗下来时,月亮又会一团银白,圆满又完美。(《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夜里久久地抬头仰望明月的人,会被带到世界上最孤独冷清的角落,被尽情地吮吸。最后只剩神情寂寞的躯壳,独自回家。(《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无数次地诉说这样的黄昏,永远没有尽头。(《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空在发光,云的边缘在发光,风吹过草滩,草丛乱晃,草叶的正面反面斑驳闪耀,也在发光……但是,傍晚会泯灭一切的光。世界安静透彻,历历在目。(《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无数个更为漫长的深夜里,它深深地静止在那里……它们狂乱、惊喜、满携美梦、浓重地呼吸,并且深感孤独。(《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整个世界里,我是最最奇怪的一个。我有那么多的想法,但却只能自己忍受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并且无论怎样都不能使周围的一切明白。(《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忍抑一种美好,领略另一种美好,深深隐藏着自己心中那些更为刻意一些的,更精心更富于美梦又更无希望的……(《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荒野花园之外,群山浩荡,大地辽远。(《荒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活可以从群山和苍穹中淡化,深远且平凡,无波无痕。但爱情能吗?爱情是陡立于生活中的那一处绝境,是人们无法熄灭的激情。(《魂断姑娘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城市里,我整天生活在水的流逝之中,又好像生活在一条河流之上,动荡不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感觉到了被孤立和被放弃,感觉到孤独带来的空虚。(《挑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胡思乱想地使用着水,我的劳动却在另一处沉默,在另一处付出。我忙得没有时间用水,整天脏兮兮地过日子。(《挑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所知的疲倦像梦一样恍惚遥远,那些疲倦对我来说不会比任何一种微小的快乐更刺激人。我过着忙碌辛苦的日子,心里想的却是金光灿烂的未来。我因年轻而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打击不了,我再大的痛苦也不会超过两个钟头。(《像针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们都是小事,太微小了,只有针尖那么大。但也只有针尖扎着人最疼啊。(《像针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让人稍微心安的是,我心中始终有一处安然无恙,简直就是万劫不死。它比我勇敢,比我更富于希望。只有它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空手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大约太懒,懒于积极地改变现状,懒于认真地生活和与人相处。我一直在等着别人去慢慢发现我的好;我太被动。(《空手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让我难过的是,有那么多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对我进行着隐瞒,这个世界对我充满了防备。(《这样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活总是不肯展现它更详细的内容,总是让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让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长大了,就恋爱了,就老去了……就死去了,然后被遗忘了。(《这样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彻底投入过。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某种热烈和渴需之中。(《有关酒鬼的没有意义的记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酒不一样,它逼人而来,笔直地袭击你,激活你死寂的,湮灭你理智的。它强迫你,要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绪。它冲垮你心的堤坝,淹没你心的田野,它让你闹水灾,让你泪流不止。(《有关酒鬼的没有意义的记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酒仍然在我的感觉之外醉我。(《有关酒鬼的没有意义的记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依赖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够总是发现乐趣的生活,在我自己的家里的生活。(《补鞋能补出的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章 草野之羊</p><p class="ql-block">雪的白不知正在谁的梦中白着。(《九篇雪》)</p><p class="ql-block">真正下雪的夜晚,绝对不会只让我一个人知道。(《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事物!首先它是白的。它没有杂质,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它总会让人想起一个咬着嘴唇的沉默而倔强的女孩。其次,它是飘落下来的。漫天地飘落,从天到地缠绵着。然后,它是图案精致的。让人得知又有一个人曾多么寂寞,他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一片一片反复雕琢出这些精美的尤物。再在剩下的时间里将它们一把一把抛撒、丢弃。(《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们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东西。(《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来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个雪人的寂寞吧?如果我们没有惊醒雪,我们没有惊醒它。我们可能将替它,站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而我还不曾老去。我不会悲叹的,当漫天雪花从冬的枝头落下,会看到我仍没有离开。(《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的岁月。(《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过后,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霁天晴。碎雪仍在若有若无地飘荡。我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看星星点点的碎雪从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缓慢地通过空气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的蓝色中。(《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冰山,是被遗弃得最彻底的东西。那些相隔太多的岁月闻言,便年复一年降落着大雪。(《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衣了重重的华裳。(《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谁仅用一些雪就欺骗了整个冬天,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一些不该落下的落下,又立即用别的落下的东西,掩盖了它。(《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下得如此平静,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边下,一边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绝不愿惊动人似的。(《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浮云落日,鸟飞天涯,天苍野茫,新月临下。风吹而草动,我站起又卧下,在这四处来回走动,又静静地侧耳倾听。(《草野之羊》)</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草野之羊</p><p class="ql-block">雪的白不知正在谁的梦中白着。(《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真正下雪的夜晚,绝对不会只让我一个人知道。(《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事物!首先它是白的。它没有杂质,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它总会让人想起一个咬着嘴唇的沉默而倔强的女孩。其次,它是飘落下来的。漫天地飘落,从天到地缠绵着。然后,它是图案精致的。让人得知又有一个人曾多么寂寞,他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一片一片反复雕琢出这些精美的尤物。再在剩下的时间里将它们一把一把抛撒、丢弃。(《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们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东西。(《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来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个雪人的寂寞吧?如果我们没有惊醒雪,我们没有惊醒它。我们可能将替它,站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而我还不曾老去。我不会悲叹的,当漫天雪花从冬的枝头落下,会看到我仍没有离开。(《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的岁月。(《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过后,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霁天晴。碎雪仍在若有若无地飘荡。我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看星星点点的碎雪从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缓慢地通过空气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的蓝色中。(《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冰山,是被遗弃得最彻底的东西。那些相隔太多的岁月闻言,便年复一年降落着大雪。(《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衣了重重的华裳。(《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谁仅用一些雪就欺骗了整个冬天,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一些不该落下的落下,又立即用别的落下的东西,掩盖了它。(《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下得如此平静,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边下,一边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绝不愿惊动人似的。(《九篇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浮云落日,鸟飞天涯,天苍野茫,新月临下。风吹而草动,我站起又卧下,在这四处来回走动,又静静地侧耳倾听。(《草野之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着一束光,是怎样穿过漠漠时空和难以忍受的孤独来到地球。光线在把万物折射到我眼中之前,准备了多少寂寞无边的岁月,笔直地,向我而来。(《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仰望星空,泪落盈盈。(《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说,在漫长的旅途中,在独自年轻,又独自老去的日子里 ,它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放弃。(《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宇宙中,再也没有什么比两颗星星之间的互相凝望更令人心碎……(《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们沉默 ,它们遥望我。(《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狂欢的深处,一个音符对下一个音符的期待是多么漫长;一个笑容对另一个笑容的回应是多么犹豫。(《星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巨大的孤独从我们脸庞抚摸到心灵——我看着这森林,惧骇深处全是忧伤。(《森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我们站在河边的沼泽上,遥望横亘在眼前的绿得发黑的森林蜿蜒到天边。(《森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声响彻山野后,剩下广袤的寂静。森林将它的咫尺之遥隐藏到千里之外。(《森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海洋的广阔不是让人去畅游的,而是让人去挣扎的啊……(《蝴蝶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雪白的蝴蝶,在这山野四处漫舞,像在激流中一般左突右闪。像被撕碎的一群,被随手扬弃的一群。(《蝴蝶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到之处,昆虫四散而去,寂静四聚而来。(《蝴蝶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什么也不能惊起。蝴蝶的路,盛大,雪白,隆重。在这山野中,我们多么渺小,多么无知。(《蝴蝶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他们生命中出现的第一道裂缝,让她初识了孤独。(《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寂寞的乡村间,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孕育?(《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想起另外的一些更为缓慢的时光,想起清凉青翠的竹林里,娇艳灿烂的刺芭花处处绽放。(《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要反复感谢那些陪伴了我们的一生的人。我们的错误只有他能够原谅,我们的无礼只有他能容忍。(《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也没有比童年更为漫长安静的时光,以便能长久专注地依恋于一处。人的成长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离开啊!(《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雨刹那间倾盆直下,席卷我的悲哀而去,像一条平静深沉的大河,带走波涛泛滥的支流。(《暴雨临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自己的身体出来,以青春的形体踏上大地。(《暴雨临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慢慢绕过人群走开,却又像穿过人群走过。(《孩子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样的日子,阳光像是在生长,星空像是在倾覆。(《孩子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还是那么年轻,随时都在准备开始。(《孩子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不是什么秘密,那是被生活忽略过去的零碎片段。他们相互竭力倾诉的时候,正是他们竭力隐瞒的时候。(《孩子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隔着重重的时光遥望他在他的每一天里慢慢地生活。(《孩子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漆黑的公路像是一根钢针,笔直尖锐地扎入蓝天。(《南戈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艰难、痛苦、疲惫、孤独、失望,都不能让他们年轻的心有片刻的放弃。他们设计出比青春更为美好的蓝图。(《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丰盛的命运。(《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远方仍然还在远方,仍像童年时代的远方那么遥不可及。(《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是一个仅仅靠梦想维持的地方。可是心怀梦想的人总得老去并死去,剩下的人则选择让梦想先死。(《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本有一棵大树,栖满鸟巢和星光。(《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上,就是作家李娟如雪洁白、如水清澈、如星璀璨、如物丰盈的内心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