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连播 《命有四符——致敬1950年代生人》 第一符 农业户口 第15节 家里来了大干部（2-1）

张云海

赵官庄村民们发现从城里回来的赵大圈同过去大不一样了。他像城里人那样刷牙，而且每天早上蹲在大门外边刷，咕嘟咕嘟的白沫子从嘴里冒出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还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路，头上戴一顶明显偏大的旧军帽，咣哩咣当的，像个伪装的阔少爷，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不再说吃咧么？而是刻意地卷起舌头，说吃了吗？十来个半大小子半大闺女在大槐树底下嬉戏，远远地看见赵大圈走过来，便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说：“看哪，那个小大人儿！”

赵大圈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坚持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膀子走过去，站在半瞎子郎中胡济民身后。

胡济民蹲在大槐树下专心致志地用一根长长的麦梃儿捅蚂蚁窝，蚂蚁顺着麦梃儿爬上来。胡济民频频点头，似乎是想数点爬在麦梃儿上的蚂蚁数儿，不过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赵大圈好奇地问：“胡先生你干嘛呢？”。半瞎子郎中胡济民用左手中指戳戳右边的瞎眼窝，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山，要裂开啦！”

半年后，农历2月，赵大圈返回公社联中继续读初二。赵连锁也想继续读，三爷爷和三奶奶寸步不让，说你们复课是假，闹革命也是假，有那个闲工夫，不如跟着社员上坡干活，多混两个工分也是好的。赵连锁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粮草给养在人家手里攥着，不服也不行。

又过了半年。农历8月28是个礼拜天，也是柳寨柯逢集的日子。柳寨柯是一个回回村，不过村里的回民大部分已经汉化，他们也养猪，也卖猪肉。大圈娘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早集，半晌午不到就回到了赵官庄村口，她惦记着给赵大圈做点好吃的，好让他晚上回学校。

赶集对大圈娘来说意义非凡。因为她赶集基本上只买不卖，不像村里其他人必定拿了自家母鸡下的蛋，或者从本已紧巴巴的口粮中抠出一升半升，拿到集上卖了，粜了；手里有了些现钱，方可去供销社扯三尺花布，打两斤煤油。大圈娘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她的汗褂子大襟底下有一个蓝格子手绢包，里面经常有十块八块的人民币现钞，因此从经济学意义上说，大圈娘比村里其他人更早地进入了商品社会。当然大圈娘不可能这么想，她只是觉得怀里揣了一些现钞心里很踏实，也很荣耀，集市上的人也大都对她另眼相看。

大圈娘㧟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竹篮子，努力倒腾着两只半大不小的解放脚，垂挂在脑后的一团乌黑油亮的发籫迎合着脚步，一下一下，很守规则地快速震荡；迎面高悬的大太阳把黄里透红的光辉喷洒在大圈娘的脸上，大圈娘不得不眯起眼睛，一双略呈的三角形的大眼睛因此就只剩下蓖麻籽大小的瞳仁露在外面。

“三嫂，去赶集了么？”有年轻后生笑嘻嘻地问。

“是，赶集了。”

“都买点儿什么呀？”

“还能买么？还不是两把臭芹菜，一块老豆腐，半斤煤油，一包火柴。”

“没割点儿肉吗？”

“这年月，济南城里人都吃不上肉了，咱庄户人家就更别想了！”

“我看看你篮子。”

“看你娘个腿儿！”大圈娘一闪身，㧟着竹篮子，笑嘻嘻地倒腾着两脚继续往村里走。

大圈娘的篮子里是有一条猪肉的，可她不想让人家看见。从去年开始，城里和乡下就什么都缺，什么都要票，听说城里人每月只发半斤肉票。乡下集市上倒是偶尔有卖肉的，也不要票，可几乎没人买得起，八毛五分钱一斤的猪肉，割一条像割了庄户人家的心头肉。这两年赵官庄人包饺子也不用肉了，有人去济南捎回来两根油条，剁巴剁巴，掺和到韭菜或胡萝卜里就是上好的饺子馅儿，大人和孩子们吃得杠香。前几天崖头上有一家炖了一个猪头，竟招来全村的土狗们集体跑过去闻味儿。肚子里没有几滴油水的赵官庄人心里可邪火着呢！当下之际，可不能让人家觉得你有钱，你能吃得起猪肉。大圈娘虽然说不出做人要低调之类的处事格言，道理却是懂得的。

远远地，大圈娘看见胡同口上停着一辆吉普车，周围有些闲汉娘们儿围着看热闹。大圈娘心想这种车进村来大都没有什么好事情，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那些闲汉娘们儿齐刷刷地把眼光投射过来，大圈娘不由得心头一紧，脑袋里哄哄嗡嗡，就是不往好处想。

“哎呦喂！我的亲三嫂哎，你怎么还在这儿蹀躞呢！”半瞎子郎中胡济民从吉普车后面绕过来，看得出他很焦急，也有点儿生气：“你还有空儿去赶集！快回去看看吧！”胡济民把吉普车的叶子板拍得砰砰作响：“你们家可来了大干部了！”大圈娘眼前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大圈闯了什么大祸？一边想一边就突然尿急起来，连忙夹住，颠着小碎步朝家里跑去。

大圈娘㧟着竹篮子一脚踏进西屋门，晕晕乎乎好像走进了电影里。电影里的解放军正在召开军事会议，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同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

一位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忙不迭地从桌旁的圈手椅上站起来，先朝大圈娘敬了一个军礼，又热情洋溢地伸出双手自我介绍说：“大娘，我是县革委会的何红军。”另一位同样是身穿草绿色军装，年龄稍大，满脸胡须的男子，站在何红军的身后，将上身与下身折叠出一个角度，伸出右手几乎贴着何红军的屁股，亲切地说：“这是县革委会何副主任，我是他的秘书，我姓张。”

赵大圈急忙从炕沿上跑过来，郑重其事地对娘说：“娘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何司令，现在是环城县革委会副主任，今天专门来庄里检查指导工作的。”

赵大圈又介绍了另外两位领导：这位是县革委会办公室的马主任，这位是武装部的刘部长，这位是司机小王。这两位——指指大队支书和书侉子，就不用介绍了吧？（还是得简单介绍一下，书侉子已经不再担任赵官庄小学校长兼音乐老师了，他此刻的职务是中共赵官庄党支部副书记兼贫协主任兼大队基干民兵教导员。）

大圈娘追随着儿子的手势不停地点头哈腰：“好好好，何副主任好，张秘书好，马主任好，刘部长好，指导工作好……”一面紧张地寻思：县革委会主任不就是过去的县长大老爷吗？俺老娘诶！这么大的领导能到俺这个穷窝窝里来，看样子俺儿真是有出息了，于是便很想做出一个最得体的笑脸，可最终一屋子的人还是没弄清她究竟是想笑还是想哭。

赵大圈看出了娘的紧张和尴尬，说：“娘啊，就让何司令，哦，何副主任他们在咱家吃午饭吧！”娘说那是自然。书侉子跑过来掀开竹篮子上的包袱皮儿，朝篮子里看了看马上喜笑颜开，说：“对对对，就在你家吃！回头我让会计给你记100个，哦，不，200个工分！”张秘书急忙朝书侉子连连摆手，说，那可不行！我们有规定的，在社员家吃派饭必须付钱，一顿饭八毛五，半斤粮票，我一起付。

大圈娘说你们这么大的官儿能来到俺这个穷窝窝，那是给了俺多大的面子！咋能要你们的钱呢？说着话，急忙打开一个地柜，捧出一把花生仁，又捧出一把炒黄豆。想了想，对赵大圈说，去，到院子里摘两个石榴来。还是意犹未尽，拍拍脑袋，踩着一只小杌子，从墙柜里拿出一个方形饼干盒，从里边抓出一把蛋条，挨个地往人家手里塞，说：你吃，你吃，这是俺爷们儿从甘肃那边带回来的，可好吃了。何副主任一边咯嘣咯嘣地嚼黄豆，一边对赵大圈说，你娘真是个实诚人儿。赵大圈说俺娘就是这个脾气，有客人家来恨不能把家里所有的好吃头儿都拿出来给人家吃心里才踏实。

吃过午饭何副主任对大队支书和书侉子说，你们先带马主任他们到大队部准备一下，待会儿咱们开个党政联席会，听听你们的汇报，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要同赵大圈同志单独聊聊。书侉子大幅度地点点头，出门时狠狠瞪了赵大圈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赵大圈坐在炕沿上，听见何司令——何副主任又说出同志二字，自然想起了东方红广场上铺天盖地的红色海洋和山呼海啸，想起何司令脸色严峻地说：赵大圈同志，救场如救火……，预感到又有某种大事件将要发生了，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儿，做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绝姿态。

何副主任说，他很珍惜同赵大圈一同度过的那段火红的岁月，也没忘记他对赵大圈的承诺。何主任说他被结合进环城县革命委员会后分管意识形态和宣传工作，因此就更加时时怀念起那个善于呼喊革命口号的赵大圈同志。何副主任轻轻叹口气说，若不是你年龄偏小，高中还没毕业，你可能早就成为我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了！

何主任的话让赵大圈更加云里雾里，一会儿飘飘欲仙，一会儿气吞山河。

何主任接着说，他现在主抓着一项工程——环城县劳动人民文化宫工程，其实也不是什么文化宫，就是一个能容纳千把人的电影院。工程不大不小，但对于一个县城来说，也算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大工程，谁若把它建好了，造福桑梓，功德无量！

可是最近工程上遇到了一个大难题：省上随项目拨付的木料只给了一半就不再给了，说是拿去支援了另一个国防工程，那是一个监测苏修飞机导弹的雷达基地，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是这边没有木料就得停工，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这一停至少要耽误半年时间。为此何副主任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何副主任拉过赵大圈的手放在自己的秃顶上，说，你摸摸，你摸摸！

赵大圈诚心诚意地替何副主任发愁起来，深深地皱起眉头，叹口气说：“唉！这可真是一个大难题。”说完就沉默不语，两只眼睛盯着墙角处的一只烂球鞋，球鞋在动，显然下面有一只大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