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人间故事

山水之间

一九八五年，我调入沈铁第一工程段财务室任主任会计员。

第一工程段机关办公楼位于本溪市郊威宁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山坳里，我家住苏区，两地相距六站地，坐火车将近一个半小时，上下班通勤过于辛苦，而且火车不赶点，所以，除了周六下班回家，平时都是在单位住宿舍。

财务室张主任四十多岁比我年长，我称其为张兄。张兄一家四口人住在段机关附近的家属宿舍，张嫂在机关家属劳动服务队上班，一儿一女就近在村办学校上学。一家人在这偏僻之地工作学习生活，在我看来，就有那么一点身处世外桃源的意思。

我呢，每天下班在食堂吃过饭，无事可做，就走进山坳去爬山，爬来爬去把周围几个山包都爬遍了，也就失去了继续攀爬的兴趣。

这一天，下班时，张兄跟我说：

“今天你大嫂包饺子，过会儿呢，你到我家去吃饺子。”

　　我痛快地答应，心想，张兄一定是看我闲极无聊，特意找我聚一聚唠唠嗑吧。

待我走进张兄家，饺子已包得，张嫂边往桌上端菜边招呼说：

“来得刚刚好，赶紧坐下，你俩先喝酒，待会儿再下饺子。”

我说：“哇，还有酒啊。”

只见张兄拿出一瓶白酒，边往杯里倒边说：

“必须喝呀，这酒是本溪产的，不是什么好酒，但味道还可以。”

这工夫，张嫂已将菜摆上桌，一共四盘：一盘炒鸡蛋，一盘土豆片炒蘑菇，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丝，都是下酒菜。

我和张兄端起酒杯开喝，张嫂解释说道：

“你哥俩慢慢喝，这菜呢就是家常菜，不要客气，这鸡蛋呢是自己养的鸡下的，这土豆呢是自己种的，这蘑菇呢是山上采的，这花生米呢，是老家亲戚给带来的，就这黄瓜是去村里买的。”

　　

张嫂的一番话，愈加坐实了我对他们是过着世外桃源生活的想法，当然，这纯是环境使然，这里跟偏僻农村没啥区别，想购物必须乘火车去本溪市内，此外别无他径。

有了开端，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张嫂只要包饺子，必会喊我过去，我呢，只要食堂有卤菜，象卤鸡、卤猪蹄等，都会买上一些带着酒主动登门搭伙。

我与张兄喝着小酒，聊天聊地聊着过去的事，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有着许多共同关心的话题，聊到请客吃饭这个话题，我说：

“看来，无论穷富，四个菜是请客的基本标准，六八年我下乡的那个辽北小山村，虽然家家日子过得艰难，但谁家来了客人都是四个菜：炒鸡蛋、炒花生米、糖伴柿子、凉伴黄瓜。冬天呢，改成拌白菜丝或者拌酸菜丝。”

张兄接口说道：

“可不是么，我老家是辽西的，也跟你说的差不多。”

　　

我说：“恐怕全国都是这个样子吧。”

张兄回道：“应该说在咱们辽宁，或者说在东北，都是差不多的风俗吧，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起码西北地区的风俗就完全不一样，我就有过一次经历……”

下面是张兄讲述的，他在西北一次被请客的经历，我据实记录：

那一年，我们在西北某地施工，需要招收一批临时工，单位跟当地政府协商办妥手续后，派人去当地生产队进行招录，我是招录工作人员之一。

当然，我们负责对招录对象的具体条件进行把关，主要条件是身体健康、能适应施工工作的中、青年人。

我们去的那个生产队，应召者十分踴跃，但招收名额有限，注定落选的是多数。

人们不甘心落选，每个人都会反复强调自己多么年轻，身体多么棒，干过别人没干过的什么活儿。

　　

我们则秉持优中选优的原则，你年轻还有比你更年轻的，你身体棒还有身体比你更棒的，反正应召者众多，自然就形成了绝对的买方市场。

就是这样，许多人不轻言放弃，极力争取，我们亦是耐心地予以解释，他们再次争取，我们就再次解释，所以，招录进程就非常缓慢，眼见得时近中午。

我们宣布工作暂停，下午接着进行。那些应招的社员，将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要请我们吃饭。

我们几人商量了一下，为了节省时间，就不坐车去二十多里外的公社吃饭了，干脆就去社员家里吃。

为了不给社员添加负担，决定每个人去一家，吃过饭要按规定付钱和粮票。我去的那家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年轻人，个头中等身材墩实。

此时，我在心中已经默认要录用他了，否则，吃了人家的饭又不录用人家，就有些不厚道了。

　　

他领我走进家门，请我在炕边坐下，便吩咐婆姨，有贵客临门赶紧做饭招待，婆姨在厨房忙活，他进屋陪我唠嗑。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告诉他这批招录的工人，是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活儿，享受“劳保”待遇，日工资1.86元，听到我报的工资数，感觉他的两眼明显有些放光，肯定是被打动了。

接着，我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我问他答，问完了，唠嗑也就结束了，他抽他的烟我喝我的水。

我是头一次到当地农民家里吃饭，有那么一点儿新奇，又有那么一点儿期待，心中暗想，他们会用什么来招待我呢？在我们辽西老家，招待客人一般不会少于四个菜，菜品的档次，会因家庭经济条件与客人的重要程度而有所区别。

就一般家庭而言，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会倾其所有将家里最好东西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一般不包括猪肉，因为不年不节根本就没有卖的，有钱也买不到。没有猪肉不等于吃不到肉，家家都养着几只鸡，有句俗话：姑爷进门，小鸡没魂儿。

就是说，姑爷属于最尊贵的一级，可以享受吃鸡的待遇，通常，会做成小鸡炖蘑菇这道菜，有了这道菜就简单了，再配几个下酒菜，就成了上档次的宴席了。

这一次，我可以算得上贵客了，因为我能够改变这个家庭的经济境况，他们会杀鸡招待我么？

在我的辽西老家，这可是毋庸置疑的事儿，在这儿我就有些拿不准了，但即使不杀鸡，上一盘炒鸡蛋，这个总该可以有吧。

此外，招牌下酒菜炒花生米应该上吧，但是，我的辽西老家属沙士地盛产花生，这里是黄土高原，不知是否能种植花生，如果不能种植花生，这道菜用什么替代呢？这个有些费思量。

还要有两个菜才可凑足四个菜，会是什么呢？实在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干脆就不去想了，人家上什么咱就吃什么吧，有道是客随主便嘛。

　　除了菜肴，主要是酒，是高梁烧、玉米窖、还是地瓜懵呢？最好不是地瓜懵，这酒最是容易上头，少喝即醉，历史的经验告诉我，除非实在没有别的选择，这种酒最好别碰。

据说本地人有自家酿酒的习俗，是用糜子酿的米酒，听喝过的人讲，这种酒度数不高，味道挺不错呢……

我坐在那里正天马行空，徜徉在无限的遐思中呢，只见门帘掀起，主家婆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个碗，碗上横着双筷子，她将碗放在我身旁的饭桌上，轻声说道：

“饿了吧，趁热吃吧。”

然后，转身离去。

那是常见的当地人吃饭的那种海碗，海碗里盛着俗称“裤带面”的宽面条，上面覆着一层红红的辣子。

我望着那碗面条，心里有些犯嘀咕：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这里的习俗是请客人吃饭，都要先上一碗“开胃”面？或者是说，怕我饿了，先上一碗面垫补垫补？

习俗也好，垫补也罢，都是人家待客的善意，而且我也确实饿了，于是，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吃将起来。你别说这面条还真的挺好吃，口感劲道有嚼头，虽然除了醋和辣子并未见有其他什么调料，且酸且辣味道还不错。

吃过面条，那婆姨再次掀帘进屋，收拾碗筷转身离去。

这一海碗“开胃裤带面”吃下去，肚里已经占满，我心中暗自合计：待一会儿，正餐酒、菜上桌，恐怕要没地方装了，那就多喝点酒少吃点菜吧。

我这边厢在等着正餐，那边厢的厨房里却是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婆姨开门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忙着喂鸡，一会儿忙着收拾卫生，总而言之，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忙这忙那，就是不进厨房。

看来，她是把待客的正餐这事，完全忘到了脑后，我坚持继续等待，直等得花儿都谢了，也未见她醒悟过来。我既不好意思去提醒她，也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实在无奈，我就从衣兜内掏出二角钱和四两粮票放在桌上。

然后，起身，告辞……

图源网络

2024.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