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屋•村庄

虫一

老爸，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知道您回故乡去了，您回到马边塘已经13年。回到老宅，归隐成后山您生前亲植的绿树上那一缕炊烟。在繁枝嫩叶里，那行袅袅婷婷的炊烟，并不显眼。但我感觉，那方灶台，仿佛还残存着您的余温；那一抹绿，更是映亮了往后余生每一次想您的日子。

打记事起，就知道您是属于马边塘村的，所以您放不下它，您一定要回去。在病床上，您常常念叨村里的人与事，堂屋前的那一株梧桐树。在村里，乡亲们都熟悉您。回到村里，好多人都不认识我了，可只要提到您的名字，他们说，噢，想起来了，阳春(家父名讳)家的，小时候，你个头还这么高。接着，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然后谈到您往日里的好，您的归来，啧啧声便洒落在村庄里的道路两旁，村子里便弥满了惋惜与亲情。

我知道，您的勤劳与汗水曾伏倒在一亩三分地里，伏倒在水稻田里的一片蛙声之中。您试图用汗水与这些农作物交换，把我培养成人，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30多年来，除了感激与感恩，我对您只剩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

现在，您的孤单已经蜕变成一块冰冷的墓碑，沉默着。上面还没有郑重地刻上您的名字，母亲还健在，我还没有奉养够她老人家。所以，父亲，孤单这个词，对于您我，都有着双重意义。

这些年清明节，我都会提一瓶酒去看您，帮您拂去一些孤寂的灰尘，听听您在风中的嘱托，看您在袅袅中指点，每一块田地里的收成。然后，一场细雨纷纷，我只有选择咽下纷纷中的雨水，否则，它会噎住我从心底升起的悲伤。

儿时您曾喂养我的老屋，已倒塌。但我记得屋前你亲植的那棵枣树，以及老屋檐下的一双燕子。枣树花开花谢，燕子去了还回，您一走，就再无音讯，一别成永，我只剩下反复地恨着这世事无常。每一次去村里，我都去老屋那里去转转，搜巡记忆里的物件，搜听您曾在院子里留下的爽朗。

这让我百感交集的老屋，静默于湘南，一个历经沧桑的村庄。它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念想，却让我终生不忘。它是您归去来兮之根，也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精神道场。

老屋是我儿时的乐园。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萤火闪亮。您及乡亲们席地而坐，谈谈庄稼的长势，或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谈话声与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我们这些孩子，在围着凉席追逐萤光，追逐银河那边神秘的猜想。月光之下，我的童年就这么简单，在鸡鸣犬吠中快乐地生长。

母亲偶尔会提及您的身世，身为长子，十四岁辍学挣钱抚养四个弟妹，四处奔波尝尽了世间炎凉。您所有的遭难都会让我血脉偾张，所有帮过您的人都让我念念不忘。

2011年冬，您去意已决。在病床上，在您微弱的喘息之中，伯叔为您演奏一曲《智取威虎山》，在您一生中最喜欢的京剧声中，您微闭的目光，缓缓地关闭了生命之门。这是您生命中的绝唱，也是我永远不愿再听的断肠。从此，您的二胡空悬在墙上，即使是我拂去浮尘，也永不再响。我轻啜未息，您就走了，在京剧的唱腔里，皈依在您的村庄。

马边塘是您的，也是我的。所以，她是唯一让我不能忘，唯一让我悲痛到下跪的地方。走过千山万水，能让灵魂安放的只有这小小的村庄。哦，马边塘村，在潇湘大地上，一个毫不经见的地方。

本家的厨师做的仔姜炒鸭，清蒸土鸡，梅菜扣肉，水煮活鱼等美食，却是我这一生中吃过的最好佳肴。这些土菜，只有在红白事的筵席上才有。因性格耿直，村里的红白喜事，总是少不了您的身影，您的毛笔记录着这小村里的喜，也记下了这小村里的悲，我早已丢失了您曾用了几十年的笔，如何记录，您留给我的悲?

在湘南，马边塘是独一无二的，您对村庄的依恋，也绝无仅有。

父亲，当您的生日变成祭日，我想您的村庄，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