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隐约传来的警笛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尽量伸长脖子朝黄河大堤下的沙石公路望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苍白干燥的沙石公路上突然热闹起来:警笛凄厉,尘土飞扬,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环宇:一支由30多辆机动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开过来啦!多年后赵大圈曾突发奇想,这热闹隆重的行刑车队多像是另一种形态的婚礼——都是关于生命的隆重仪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车队前面有三辆吉普车开道。第一辆吉普车为敞篷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名红脸警察仿佛是专为刑场定制:络腮胡子,卧蚕眉,满脸粗粗壮壮,扎扎煞煞的黑毛,眼袋以下,颧骨以上,两条倒八字横肉跃然凸起,很厚很紧绷,下巴像一把老䦆头,固执,不能妥协,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庙门两侧的金刚,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红脸公安右手握着一把小手枪,又黑又亮,像上等的无烟煤,枪口朝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吉普车后面的十几辆卡车一律在前保险杠上绑了一个大大的木牌,白纸黑字,上书“刑车”二字,字体粗野狂放,黑多白少。每辆刑车上载有五六个或者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赵大圈问何司令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被枪毙,不是说只有13个么?何司令笑笑说,其实每辆刑车上只有一个死刑犯:你看,就是那个,看到了吗?那个脊背上插着亡命牌,脖子上勒着亡命索的,才是真正的死刑犯,其余的都是陪绑。赵大圈问什么叫陪绑?何司令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说:就跟陪客差不多!何司令又说旧社会陪绑的犯人可没这么幸运,他们直到刽子手的鬼头大刀落下来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所以许多陪绑的犯人当场吓得昏死过去,屎尿拉一裤裆。现在可文明多了!赵大圈随声附议,说:是是是,文明多了,是文明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处决人犯的过程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晚年的赵大圈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很有些不屑地对徒弟们说:电影里那些虚头八脑的鬼把戏其实都是骗人的,哪有那么复杂!什么验明正身啦,高呼革命口号啦,没有,全都没有!就是从卡车上拽下来,大部分都尿了,两条腿滴里当啷地在地上画圈儿,两个公安架一个犯人,拖死狗一样拉到斜坡前面,摁倒,跪下。一排当兵的,拎着半自动步枪,都带着白口罩和白手套,绔嗤绔嗤跑过来,一个犯人后面一个兵,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十几个犯人就软塌塌的倒在斜坡前面了!枪声也不是很响。赵大圈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就说,好比有两个野鬼,晚上睡不着觉,在河边踩鹅卵石玩儿,对了,就是那个声音,嘎拉嘎拉的。士兵们向每个犯人的脑袋上射出一颗子弹,然后就迅速撤离,前后也就是五分钟左右。你不服不行,军人就是军人!处决犯人也像是军事行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相隔20多米看见十几具尸体瘫卧在斜坡下,大部分背朝天,隐约能看见一些黑色血流在尸体的头部下面缓缓流动。这是一件让人很费解的事儿,你无法想象,这十几具尸首5分钟之前还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眼里也有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赵大圈很想弄明白在这短暂的5分钟里在这些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能感觉到疼痛和恐惧么?他们最想看到的人是谁?他们能听到或许就在眼前的亲人们的呼唤吗?赵大圈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条牛缰绳一样的黑色眼镜蛇正在摇摇晃晃地昂起扁平的头……赵大圈不由得干呕了几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名穿白大褂的法医和几名穿蓝制服的公安,像一群直立行走的大老鼠,在十几具尸体中间仔细寻找着生命的迹象。那个红脸公安高擎着精致的小手枪,也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白大褂指指某一具尸体,红脸公安就用小手枪朝那具尸体开一枪,枪声依旧不那么嘹亮。后来赵大圈发现有时候即便白大褂没有表示,红脸公安也会轻率地朝某一具尸体开一枪或两枪。赵大圈心想这要浪费国家的多少子弹啊,这些子弹钱又该朝谁去要?莫不是也要这些死囚的家属们分摊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最后一名公安撤离刑场之后场面有些混乱,人们呜呜泱泱地朝死人堆里挤;劳改犯团队发生了内讧,有人用鞋底子朝别人脸上扇耳光。管教人员将捣乱分子揪出来,命其面对十几具死尸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担任警戒任务的赵大圈本应最有条件近距离观摩死刑犯的真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始终站在原地不动,任由人潮从身旁汹涌流过,想吐的感觉一浪高过一浪。人流一过,赵大圈立刻蹲下身子狂吐不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何司令站在远处一辆卡车旁边大声招呼井冈山成员集合收队。赵大圈朝何司令跑过去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干瘦的老太婆坐在一具尸体旁,突然就跑不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从后面看过去,老太婆像一只风烛残年的老秃鹫,黑色的脊背,灰白的头颅。赵大圈觉得此时应该刮起一股旋风,果然就有一股小小的,柔弱的旋风在老太婆后面大约五米处摇曳升起,丝丝缕缕的乳白色尘土追随着旋风在地面上轻歌曼舞,旋风裹挟着尘土,浮浮摇摇,朝东北方向漂移过去,很快就不见了。赵大圈看见老太婆正在用双手为那具尸体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他很纳闷:这老太婆死了亲人为什么不哭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下午,赵大圈疲惫不堪地返回齐鲁文理学院大门口,远远看见赵连锁站在门柱旁边踮着脚向自己频频招手,赵连锁的右手上扶着一辆自行车。赵大圈深知这辆大青岛加重倒闸自行车的份量,那是一件重要的生产资料,属大队集体所有,平时除了大队干部外,只有半瞎子郎中胡济民偶尔可以用它出急诊,今天赵连锁能骑着它进城实属罕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走近了,赵连锁的凄惨相让赵大圈大吃一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的上嘴唇肿得老高,下嘴唇看不见了,右眼角上鼓起一个青紫色大包,脸颊上还遗留着干硬的血痂,两腮上鼓起肉棱子,表面上气势汹汹,却难掩背后的巨大尴尬。赵大圈问:“你这是怎么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你先别问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这不是好好的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娘都快急疯了,病了!这会儿还在公社卫生院里打着吊针儿呢,叫你赶快回去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扒瞎话儿赵大圈一眼就看得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赵大圈二话没说,一把拉起赵连锁来到3204号教室,对何司令说可了不滴了,俺娘得了重病,已经住院了,叫俺务必马上回去一趟。何司令皱着眉头看了看赵连锁一高一低两条挽着的裤腿儿和严重变形的脸,撇了撇嘴,笑眯眯地对赵大圈说,去吧去吧。赵大圈从何司令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挽留的意思,这同他的预测很不一样,便很失落。何司令似乎觉察到了赵大圈脸上的微妙变化,于是笑眯眯地说,过几天井冈山也要转移阵地了,你可以在家多住几些日子。赵大圈问那我到哪儿去找你们?何司令说到时候自会有人同你联系。赵大圈便努力做出依依惜别的样子,说了些保重加油之类的话,就同赵连锁一起离开了文理学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人在宿舍楼门口为谁骑车谁坐车争执了一会儿,赵连锁说就你那小身板儿,还驮着我?赵大圈看看实在拗不过,只好由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上路,赵大圈就急忙问赵连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被人打成这样?谁干的?赵连锁黑着脸,还是不想说。赵大圈只好转移话题,问他是怎么找到文理学院来的?赵连锁说是从公社联中的一个同学那儿打听到的,说还知道你赵大圈在全省大会上喊口号出了大名,同学们都为你自豪呢。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赵连锁还是忍不住,恨恨地冒出一句:“玩儿妈的,咱这当农民的真没活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连锁说,他爹赵汝功早晨天还没亮就跑到自留地去割了半畦韭菜,摘了一垄豆角,让赵连锁顺便到济南城里去卖卖,为方便交易,赵汝功把韭菜和豆角扎成半斤的小捆儿。当时赵连锁就怼了爹几句,说这叫投机倒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赵汝功说你傻呀?你不会到那些小胡同里跟人家偷偷勾兑么?现在城里人想新鲜菜想得牙都长了,他们还巴不得呢。赵连锁想想也是,看看这个家,凄惶得让人心疼,哪哪儿都得花钱,这些菜卖给城里人起码能比桑阜老集上高出一倍的价儿,就没再坚持。谁想到还是出事了。赵连锁说那几个纠察队员简直就是地痞流氓,不但扣了他的菜,还要扣他的自行车!这还了滴!那可是大队的公共财产啊,俺赔得起吗?于是赵连锁就跟人家动手了,结果就被人家揍了一顿。不过还好,赵连锁说,他被扭送到街道治安办公室遇到了一位好领导,那位领导就是你娘俺三嫂的娘家朱家寨人,俺提到了你娘,也提到了你在井冈山喊口号,他说好像听说过,随便问了几句话,按了个手印就把俺和自行车给放了。</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