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陵古城遇见柳宗元

朝晖

“零陵在哪儿？” 与后辈们聊起此行驻足零陵，他们一脸茫然。可说起永州，他们异口同声：“是柳宗元被贬的永州吗？”永州，因柳宗元闻名于世。实则，零陵，现在就是永州的一个区。

“零陵”这一地名历史更悠久，得名于舜葬九嶷山，是夏代全国34处重要地名之一。说永州是一本书，零陵该是这本书深邃丰厚的序。城因名人“名”，零陵古郡自古人杰地灵，赋予古城灵魂的名人众多，因永贞革新贬黜此地十年，并也因此“文冠八家”的柳宗元无疑排第一。

匆匆穿过喧闹的仿古商业街，在静寂的柳子街“施施而行”，青石街路，弹奏着我激越的心跳……脚下光滑的石板路，柳子没见过，没走过。两旁貌似古朴的木屋，柳子没住过。找不到踪迹的龙兴寺和法华寺，就是一贬再贬的你在此前五年的居处，找不到踪迹的愚溪草堂，就是无法量移的你后五年的蜗居。

遥望千年，我无法想象，你携全家老少，那段颠簸之路是怎样的艰辛与凄苦。从繁华的京城流落至此，从青云直上的政治明星跌落成手无寸权的永州司马，谁能翻开历史的扉页，书写下一个悲情时代的弄潮儿？三个多月长途跋涉到此，没有街，没有石板路，没有锣鼓、鞭炮，没有肃静、回避……但你有蓑衣，有斗笠，有走进农舍的脚步声，有嘘寒问暖的关怀，有一大堆的文字，有《小石潭记》描绘冷寂荒野的愚溪，抒写孤寂悲凉的内心，有《捕蛇者说》记录老百姓的疾苦，揭露苛政猛于虎的现实…… 你的文采华章，凝入心灵，蔚成方圆。

循着水声，沿街道旁的青石阶梯而下便可见愚溪。“以愚触罪，谪潇水上”。愚溪原是冉溪，你改为愚溪，以愚自嘲，托愚明志。你触目所及之处，也都成了愚丘、愚泉、愚池、愚岛、愚亭……你作八愚诗勒石，并写诗序以记之。驻足愚溪桥头，空无一人的乌篷船停泊于溪水之湄的树影里，显得孤独而静美。从桥下“翁立舟中”的造景，我似乎看见了你笔下的两位“渔翁”……湿润的风拨弄我耳边的头发，我似乎听到你初至此地的嗟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藏在句首的“千”“万“孤”“独”也道不尽你的孤愤和凄苦……母亲离世，一年后才凑够钱将灵柩送回长安，自己却因带罪之身不得送行。至亲逝去，好友分离，理想破灭，人生飘飘无所依。千万年的风雪仿佛都向你缓缓袭来，可你依然倔强地坚守，等待……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朦胧中，似乎看见这渔翁，夜幕降临之下，把船停靠西山石岩下歇宿，晨光熹微之中，舀上几瓢清甜的湘江水，折上几枝柴竹生火做饭。“欸乃”一声，摇橹声惊醒了翠绿欲滴的山水……我仿佛能感知你沉浸山水的悠然自得，又似乎能触摸你挥之不去的孤寂。

文思满腹的你虽形如鹤瘦、但志比鸿邈。你改变不了现实，于是决定改变自己。你把满腔悲愤向山水倾诉，你要集天地灵气共江河长流。你让钴𬭁潭沉淀自己的痛苦，你让西小丘埋藏自己的悲怨……你就这样着一身官衣长衫，一生踯躅独行在自己的旷野里，一生都在无法破解的苦痛中穿行……

我不知是否读懂你江雪的世界，读懂你的千万孤独？身后沉默的柳子庙，似乎在说，永州的黎民百姓读懂了永州司马：他一直俯下身子，以倾听的姿态，慢慢读成这里山水的知音，亦是百姓的知音。他“自然朴实”“飘逸秀美”的诗书文章，他“文以载道”的文学思想，他“官为民役”的民本主张，如时光长河的璀璨明星，书写中华文明的辉煌。

柳子庙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一尊汉白玉柳子塑像。在刻着“利民”两字的照壁下，柳子斜坐石上，手握书册，注视前方。这目光，从时代和文化的间隙投出，悲悯地落在永州大地。这目光，融进了潇水，融进了中华民族精神血脉的浩浩长河，如今，正平静地注视着我。对视中，柳子目光如河水淌过。

他，在对我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