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米饭

无声语

我家床头有两个米坛子，一个装大米，另一个装碎米。 母亲煮饭，用竹筒先量小筒大米，再量大筒碎米。 我多次提出抗议，不吃碎米饭。 “丫头，碎米也是米，怎不吃？”母亲笑着说。 “有沙子，硌牙。” 我张开嘴露出两颗缺牙。 我也多次咧着嘴在父亲跟前卖可怜，父亲的反应更让我欲哭无泪。 “怕硌牙，就把石子选干净些。”他面无表情地说，“要你帮着选米，就是不认真，活该硌牙！” “眼珠子选瞎也选不干净。”我小声嘟囔。 我最怕的是选米，但这也是我放学回家的必修课。母亲把碎米倒进簸箕，双手握住簸箕两侧，起身，上下颠簸、旋转，魔术般把碎米沙粒推向簸箕前沿，将沙粒米捧出来喂鸡，剩下的碎米就得选了。我坐在屋檐下，围着簸箕，用手耙一小撮米，捉虫似的挑选沙粒。院子里的伙伴在一旁玩游戏，我人在选米，心却飞了，可恨的碎米剥夺了我许多快乐的时光。选好的碎米倒入坛子，我已腰酸背痛。尽管如此，吃饭时牙齿还是常踩雷，吐出来是漏网之鱼的白沙粒，我觉得这白沙粒只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才选得出来。 选不完的碎米，选不尽的沙粒，不知何时才不吃碎米饭。当年的我常这么想。 不过，只有石林哥来我家，母亲就不会掺碎米，那大口大口吃饭的滋味真爽。因此，我总惦记石林哥的到来。石林哥是乡下堂伯的儿子，四年前，他考入了县中学读书，一个月会到我们家两趟。刚开始，我不乐意他来，但很快就接受他了，他来时不仅带些土特产，还辅导我的学习，更能让我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 石林哥高中毕业那年，正值恢复高考，我盼了一周又一周，却一直不见他来，母亲说石林哥在“冲刺”。 一个烈日炎炎的晌午，蝉声在屋檐下回荡，蜻蜓、蝴蝶在空中嬉戏，母亲带着我选碎米。 “婶子！”远远传来石林哥的声音。 母亲忙把簸箕搁置门前洗衣台上，招呼石林哥进屋。 “石林，考得好吧！” “还行，估分有把握上重点本科，” “好呀！咱老张家出状元了。”父亲下班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一志愿填哪个学校？” “叔，老师要我填滨州大学。”石林腼腆地望着父亲。 “听老师的。”父亲拂着石林哥的头，转过脸对我说，“好好学学你石林哥，将来也考重点大学。” 下午，石林哥辅导我做作业，我时而打饱嗝，时而上茅厕，折腾得连简单的题也做不出来。 “吃饭只能七分饱，不然会撑蠢的。”母亲在一旁指责我。 “ 妈，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饭了，以后煮饭别掺……”我刚开口，母亲瞪着眼睛怒斥我，“别说话！专心写作业，考试成绩开倒车，你爸还没跟你算账的。” 这次石林哥在我家住了两天，我妥妥地吃了两天不掺碎米的大米饭。 一个多月后，石林哥拿着录取通知书来报喜。 父亲笑得跟孩子似的，接过通知书，打开一看，眼中闪耀的喜悦光芒立刻熄灭了。 “滨州师范学院？怎么不是滨州大学？同样是高校，滨州大学比滨州师范的档次要高啊？知道是什么原因没被录取？” “我想当老师，改了志愿。”石林哥低头不敢正视父亲，双手放在身前，指尖反复折叠着衣角。 “乱弹琴！这么大的事怎不跟叔商量？”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 石林哥抬起头，眼角泛着泪光说：“上师范大学不用交学费、住宿费，学校每月还免费发饭菜票，上滨州大学虽说也免一些费用，但个人还要承担一些。叔，这些年，是您把我上学的生活费、粮票给我妈，让妈再转给我。妈都告诉我了……叔，以后，您不用为我节省粮票了。” “石林，我和你婶在粮站工作，粮票不成问题，你为免费饭菜票改志愿，真傻啊！你可知道，滨州大学是全国最有名气的重点本科，毕业后分在省城，前途无量呀。唉！白考了这么多分。”父亲眉头紧锁，不停地叹气，然后满脸怒容地对我说，“丫头！准是你在石林面前胡说八道。” “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叔，您别怪妹妹。”石林哥忙说，“为省粮票给我，你们吃了好几年的碎米饭，真苦了丫头妹妹。” 这时，母亲从里屋拿着一叠粮票出来，塞给石林哥说，“你呀，在大学继续努力，我们已帮你换好了全国通用粮票，正好，这次带回去。” “叔，婶子，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会忘！师范大学发饭票，我的饭量也小，粮票在学校也用不上。” 石林哥强忍着眼里的泪，把粮票放在饭桌上，转身走了。 父亲额上青筋暴起，“丫头，现在好了，以后不用吃碎米饭，开心了吧！” 我站在一旁发呆，不敢吱声。 “你给我听清楚，石林哥为你放弃滨州大学，以后你要刻苦学习，帮我考上滨州大学！”父亲说话严肃认真，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爸，我眼睛读瞎也考不起这所大学。”我说的是大实话。“要么叫石林哥把志愿改过来。”我胆怯乞求地望着父亲。 “好呀！叫你石林哥改志愿，你再吃几年碎米饭，行吗？” 屋里一片寂静，我不敢回答父亲，心里暗下决心：不吃碎米饭，将来一定考上滨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