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二十六

愿做传承人

李云鹏

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长篇叙事诗《牧童宝笛》《血写的证书》《花儿魂》，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

　　编者按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

——李田妹

叹说：谁家的锅底都有灰

三几十户人家的乔川，一如村旁那条湍湍而过的小溪，温静得甚至有点儿寂寞。贪玩的尕娃们，在那河的石头缝里只能揣摸到不及小拇指粗细的魚儿。除了夏日一场白雨，河道之水会拓宽，间或有浪，平素的河道里只有温情。

乔爷的家便在这般温静的水边。

乔爷家境难称富户，但日子算得上“年窝”：一院五六间土坯为墙的瓦房，四五垧地，一盘水磨。牲口圈中，一头黄牛，一匹毛驴，毛色发亮得令乡人妒羡。农事有丰有歉，除非遭逢实难抵御的天灾，仓底里总会有些许隔年的余粮，寻常小麦扁豆“和田面”一锅搅的日子，搅得老少舒心。

惟家室的组合难尽人意。独子早逝，五口之家，乔爷乔奶之外，便是年近半百的寡媳，及两个已临豆蔻年华的孙女儿。

乔爷年过六旬，需要个男子撑持这个家。邻村二十挂零的后生居田，父母早逝，弟兄二人相依为命。十三四岁就跟了一个石匠，学到一手錾磨的手艺。最初是以一个“石匠娃”的手艺进入乔家门的：为乔爷家水磨坊錾过几回磨盘，为场园李子树下的碾盘錾过石磙。随后并不意外地做了乔爷大孙女的赘婿。乔门填了一个男汉，一个当地说辞里的“倒插门”女婿。十里八乡，此等事并不鲜见。

乔门办了一场算不上盛硕的婚事。宰了一只羯羊，亲朋们借此欢聚了一回。乔爷特意请来三十里外南山的老亲家，俩人一并欢天喜地的啃了个羊头，还泯了几盅薄酒。期间，孙辈居田举盘敬酒，俩亲家不约而同递过“喜钱”。乔爷一脸皱纹里都荡漾着喜色：“老长日子没碰过酒盅了，三杯两盏就觉有点儿上头了。”丢出一串轻笑后，悠悠然捋了几下花白的胡须。平素寂悄的房院，添了别样叮叮当当的声响，从此热络了起来。

居田——进乔门后的乔居田，石匠的家当就渐次冷落了，多时闲置于小角房。但有在自家磨坊、碾盘的必不可少的叮叮当当，农事稍缓时，间或背上家当，到别处乡寨施展石匠的手艺，换几个手头的活钱。

家里添了个攒劲的后生，勤快得像个报晨鸡，乔爷省却了许多琐屑事，脸色展脱了许多，乔爷有一种亲子亲孙绕膝的感受，一应家事便信赖地托于居田。

乔爷对这个上门的孙女婿，无多口舌的夸赞，只在眉眼里渗出发自心深处的欣然。小事里看出乔爷独特的称心。每在大黄牛牧归的傍晚，听到大门洞里牛铃的响动，乔爷习惯性地会通过掀起的半扇窗，眯缝双眼扫过大黄牛两侧圆鼓鼓的肚子，一边习惯性地微微点头，一边轻声吐出一句庄农人特色的褒扬：“草肚子圆着呢，水肚子圆着呢。”眉眼间便呈现出难于勾画的怡然之色。而乔奶，总把乔居田略带偏心地呵护着。

年轻是年轻人“跳蹦子”的时段，而老人眼里有老人的尺码。对居田，诸多疼爱之外，乔爷也偶有“忍不住认真”三两回的事，是谓调教。居田到大泉担水，有时“耍能”，满两桶水上肩，要么两根手指轻轻一拨扁担，两个水桶燕展翅，瞬间换位。要么双手背搭，颠颠晃晃出一串小秧歌步。乔爷见了，就皱眉：“耍达溜势，像个担水的样子吗？”乔奶便有一种公然的呵护：“不叫娃娃们耍着，你耍呢吗？”乔爷就不做声了。有几回，居田犁地而归，乔爷不意间扫过一眼犁具，近前抠掉犁片边角几星未除净的泥絮，就有带了点儿哲思的提醒：“犁片不净，杂草争竞。”杂草争着长呢。乔奶依旧有公然的呵护：“要那么光堂着照镜子呢吗？”乔爷照例不做声了。

但你必须说：乔爷过手的犁片，确实可以是镜片。那是光脚片跐 过，又用地埂上的蒿草擦拭过了的，至少村里没人可比的“镜片”。

和合的日子，一如村前那条清浅的小河，湍湍有声。日升月落，居田小俩口的炕席上，错落已有两个小娃儿的摸爬滚打。乔爷有一种近乎卸去肩担的释然，嘴皮儿底下悄然渗出：“这时候我应该老了！”

那些年，乔爷眼里，厅房屋檐下那两只恋窝的燕子，进出有以往少见的欢悦的翔姿。肚里小有诗书的乔爷，确实有点儿“忘却人间三千事，心宽无处不桃园”的心境。

摄影：左连高

　　乡谚：谁家的锅底都有灰。在村人想象里，绝不会在乔门发生的事，端端就在乔门发生了！诧异是村里普遍的表情。

乔川最称“年窝”的乔爷家意想不到地突兀生出一事，事起毫无肇端的偶然，已经不能说仅是锅底有灰。

那天一早，乔爷肩扛犁杠，吆喝老黄牛去庙坡下犁地，惊见地头插有一柄磨秃了的老铧片，其上束有半绺马莲绳。乔爷奇怪又不解地伫立地头：“不会是谁家祭祀什么吧？”此处傍近山庙。

村事农事老有经验的乔爷，也一时蒙于仅见，未敢轻动。询以多有四方走动的老唐爷，唐爷凝神片刻，道出在某些边村古寨，似有这等立铧片之举，意味着土地易手。

乔爷头脑里嗡一下，怪不得这几天不见居田身影，只当外边有啥营干。而人口里陆续传来的信息，近乎击晕了生性刚强的乔爷。

庙屲山下川道里堪称“天心地胆”的两埫地，经乔爷苦心经务，吸来好多庒农人的羡眼，如今竟在黑赌场上易手。乔爷除揪心之外，能不恼恨？一声冷笑后，将那立在地头的半秃的铧片，狠劲扔入庙湾深浅不测的窟圈里了，半点儿声响也没有。

赌博这类事，更没说因此踢踏家业，是乔爷不能触碰的红线。乔爷的“惊堂木”，有无可争辩的嘹亮的响声：进乔门已经九年的乔居田被赶出了乔家门。

惶恐中的乔居田不敢现身乔门，在乔川周遭躲闪了一些时日，祈望乔爷的宽恕。中间恳请村里老唐爷说情，一向乐于助人的唐爷冷面推拒：“这事我不好张口。”扎实补一句：“五荤的行道里你娃少钻。”居田不知道的是，冷面背后，唐爷有悄然赴乔门的劝解，乔爷只一句回绝：“老哥！莫费心了。”

此后相当一段日子，居田可以说是一种缭乱的漂泊：从兰州黄河边的卖水夫，漳河旁的盐井工，到洮河上的筏子客……历风历雨，很一段憔悴岁月。终觉还是自己的老手艺踏实顺手，租了一副石匠家当，简装远行，走村串寨，匠功甚至远及甘南藏区，跑生活，也是避赌债。时隔多年，居田依然清楚记得那个风光秀丽的扎尕拉，沿山形水势自高而下的别处鲜见的串串水磨，居田的手艺派上了用场，在钢錾击石的声响和飞溅的石末中，有了较长时段的踏实日子。

扎尕那 串串磨 摄影：杨晓冰

　　这种”踏实“日子对居田而言，似漂泊的浮萍，“家小”才是永久的港湾

居田对乔家门，总有一种藕断丝连的牵恋。每每想到已然分离的妻小，特别是憨态可掬已能字正腔圆呼出“阿达”的小女儿，他便想到依偎乔家门庭那些年月的温馨，自责往往演化成枕上的辗转反侧。乔家庄背后，背着人，他的身影有过多次林鸟旋巢般的盘桓。暮色初退的赶早，有过两三次隐身大泉边树行间的守候，挑水的妻子只有不予言喘的逃避。

某次过乔爷果园后墙外，欣见甩着两根小辫的小女儿，与几个小伙伴玩挖“辣辣”的戏乐，正欲上前见过，深巷里一声“麦儿”的呼叫，居田辨出那熟悉的呼女声，急急隐身半截断墙后，手心捏碎了一疙瘩近乎石头的干硬的土块。

居田在亲友们眼里向有好看待。无奈间，居田去南山跪请乔爷的老亲家。那天，乔爷老亲家三十里匹马扬尘，晚夕与乔爷滚一张棉毡，苦口婆心，把乔居田的愧悔尽数倒给老亲家。便有了第一回的“顶香盘”：农家端饭的木盘上，摆置香、表，双手持举于头顶，时下风行虔诚的认罪方式。二天，见到乔爷呼吸平顺了些，老亲家一个暗示，隐身门道里的乔居田，头顶香盘，躬身低首跪入院侧烧天香的那个土台台前。乔爷初始略扫一眼，久久不语。久久之后，闷吸了半会儿水烟的乔爷才隔窗呵斥般一声：“起去！”

乔居田又家里地里的忙活起来。郁闷数月的场院又渐活泛起来。

乔爷不知道的是，乔居田依然有卸不去的背负。暗地里，那两垧川地依旧是某只辣手狰狞的跟寻。传言里似乎飘忽在陇渭两县的某些悄密之所。隐隐约约有个吐话细声细气故浑名“猫念经”的神秘人物，串演着这周遭赌场坑人甚乃害命的勾当。知底人说，这个有过三五次“卖兵”诈骗勾当的痞子，他会输给你一只兔子，但绝对能捞回一峰骆驼的角色。

谁家的锅底都有灰。没错，薄厚而已。薄到争竞个针头线脑，盐咸屁臭；厚到……就难说了。说白了：一家有一家尺寸长短的难肠。

然而，再次触碰乔爷的红线，过往的一切确定是无法挽回了。

乔爷架在河口的磨坊非暖水磨，初冬，磨渠里已见薄薄的浮冰。看磨李大爷一早就举动长长的木杆，沿渠破浮冰，不使薄冰集结而过早封渠，以延长冬季磨轮的转动。这是磨户家每年冬初必有的活计。

恰这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冬装着身的生疏人，莫名其妙地在磨坊门上挂了把结实的大铁锁，放言：“磨主换人了。”随后隐去。看磨老人急急报知乔爷。河口那盘磨，距乔爷家门有三几里路程。乔爷觉出其中的蹊跷，没急着动身，准备待居田转回问个究竟。然居田已好几天不见影踪了。

一待事情露出眉眼：水磨已在某个黑窑的赌场里易手。这对乔爷近乎一种摧毁性的伤害：一场赌博可以破产一个家庭啊！乔家没了二垧川地，一盘水磨——那近乎是一半家业——会是怎样的境况！

乔爷肚里埋话:“够牛的了！大天白日，公然敢给别人家的磨坊上锁。”乔爷是个有脏腑的人，举起渠边一块狗头般大小的扎麻石头，略施手劲，就把人家特制的大铁锁报废了，且一脚踢到渠水中。

一次已经够捶心了。乔爷给了居田一次机会，居田未能醒事。赌徒的“捞回”心理暗中耸动居田，有了再一回的逆行：“就不信我的手气有这么臭。”暗地里生了挽回那二垧川地赌羞的念头。你不会想到，乔居田为此有背着家人的祈祷：三十里外马鹿山的佛龛，有长香、蜡烛、头触地的三跪拜。

奈何大佛灵醒，没给居田一次胜算：乔爷平静的水磨坊顿起风浪。

抵御明里暗里的骚扰，六十过几的乔爷，凛然做了乔家磨坊移不动的土堡子。之后的日日夜夜，堪称乔爷式的“枕戈待旦”：冰冬到暖春，渠水照流，磨轮照转……

摄影：李田妹

　　然骚扰亦不时袭来。某天傍黑（往往是某类生物出窝的时辰），磨坊门投影般挤进一粗一矮两条汉子。粗汉子一副“全阴天”的样子，到了没吐过一句话。矮子堆出一脸慈和：“乔爷！哈哈哈！好着呢么？”乔爷瞥一眼生人就明根底：“没病。”照旧杵头磨盘忙他的手边活。碰着磨主生冷的钉子，那矮子也换了冷脸，变了腔，头脸朝粗汉子那边一甩：“过些天，他来这里看磨。”乔爷一个冷笑：“你等着球十四年润腊月吧。”那矮子霸蛮，隐隐有一种“让你磨轮不能转”的威胁。激怒的乔爷遂有声调不高，却冷得渗人的挑战：“莫逼人太甚！这磨坊，我宁可交给火神……”

警觉于近期磨坊的不停生事，门前渐渐聚集了十多个村人，显眼的有阴着脸的老唐爷。

老唐爷塑神般落坐磨坊门口一个废弃的碌碡上。听到矮子口吐荒腔，慢腾腾一腔说教：“乔川的水磨，乔川的地，乔川老先人留下的家当，你一伙莫多想一个字，弄不好烫手呢！不行？这地，你能背了背去；这水磨，你能背了背去。搬不动，就别生那个妄想。”老唐爷激言无厉色，却有一股“动不得！”的气势。

那两个汉子在村人的嘘声中悻悻而去。有众乡邻的助阵，乔爷顿觉炕宽了，那一夜，睡了个百雀吵不醒的踏实觉，嘹亮的呼噜一再压低了磨槽里宣泄的水声。

乔爷手边没有什么“兵器”。这一夜之后磨坊的留守，堪称乔爷式的“枕戈待旦”：看你等还有什么手段！

那天，一盘疲惫的夕阳几近睡倒在西山了，乔爷的磨坊门口，轻脚碎步踅入一个头戴瓜皮帽、略显背驼的瘦削的老人。正在磨盘上刷刷扫扫的乔爷，隐约见出来人身影，初始只当是过路客，吸几口水烟解个乏而已，这等事寻常有过。手朝炕头的土“灯台”一指：“水烟瓶，自个点上。”来人没谦辞：“唔，火绳明着呢。”噗噗吹出了明火，就来了个咕嘟嘟的品咂。

嗫嚅半晌，话头才结结巴巴引入主题：“乔爷，今天要请你老人家赏个脸呢！”乔爷从话音里感觉有些耳熟。眯缝眼细瞧，依稀认出这个时常闪面骡马市场的“牙子客”。

“老人家你想过吗？把事善结了，双方轻快。”这牲口市场的“牙子客”下意识地甩了几下长袖，有点儿“袖筒里捏价”的架势。乔爷笑了：“这不是骡马市场，费不着袖筒里捏价了。”

“牙子客”随后便端出“‘椭椭’抵磨”的构想：“这样，你磨坊的屁股也不挪，照旧姓乔。”

“‘椭椭’呢银元呢，暂且不说。家人闯下的麻达，你先得拿出个证据来。”那老人迟疑片刻，抖抖索索自袖筒里牵出一卷麻纸，怯怯欲展又收回。

乔爷看出他的担心：“人写的呢狗画的呢，我总得瞭一眼吧。”乔爷又举动火绳，咕嘟嘟地吸一口水烟，“不放心让我看，你乏气缓过了就走离！我乔家的磨坊窄扁。”“乔家的”三字重若投石。

无奈，警觉的“牙子客”有纸卷不离手的怯怯展示。

说实话，有一刹那，乔爷心下暗动了一把撕了这张祸纸的念头。遂又冷静下来：不要带害这个不醒事的“牙子客”。

乔爷一手掌着水烟瓶，一手捏着即将熄灭已无明火的火绳，眯缝着眼，小心翼翼地盯着那纸片过了一遍，“沒错！乔居田三字我认得出。”三番扫过最后的签名，心里止不住突突地跳，不小心手一抖，没防住，纸上点出一个小洞，火绳的残炎近乎精准地点灭了至关重要的“乔”字——无伤左右的仅一个“乔”字——“乔居田”唯剩“居田”二字。那老汉近乎哭喊：“天达达哟！你这把我塞在磨扇底下了!”仓皇收起那张纸，塞入袖筒。不思一声道别，逃火般慌不择路地隐入渐渐加厚的夜幕中。没几人注意到，夜幕初掩的柳林中，隐隐有两个壮汉的身影。乔爷一切透亮了：有人接应。

乔爷确信那老汉绝非赌帮同伙。常见牲口市上“袖筒里捏价码”混几碗饭吃的人，与乔爷有半生不熟的交识。他这次勉为其难的差事，说破了，无非为捞几个大烟棒子而已。

这“火绳不小心的一点”，成为乔川此后一个异样的口传。别人眼里，只当是乔爷手抖，不小心造出的。乔川颇有声望的老唐爷出语别有含义：“那是乔爷啊！”

加锁，上门威胁，牙子客，这应该是赌帮的三板斧了。乔爷独守的磨坊坚不可摧的姓乔；乔居田却被抹掉“乔”姓，独剩“居田”了。

渭河楼 摄影：丁寿亭

　　乔爷：“谁家的锅底都有灰。但乔门不容一再糟辱家门的逆子！”

突忽想到县城关一位远亲兴衰的家境，乔爷竟至心生一种恐惧。一院青堂瓦舍，及一窝翔姿翩然的堂前燕，在烟灯和赌桌上无奈过手与他人。羞于面对乡人，只带了几件零星贴身物黯然出走。

后话是：几多年后老俩人返籍，乡人宽厚，以“五保户”安置到生产队十多根歪里倒把的白杨椽撑起的小场房里。相对于当年的青堂瓦舍，谁人眼里都立个双叹号。谝三爷的叹说入木三分：“家产荡尽跑巩昌，要说好命，解放后挣了个好成份：贫农。要不，富农上下不来。”话音里颇有些苍凉的味儿。乔爷补有一言:“若像城关那家样行事，富甲一方的冯员外，最终怕也会是抹一把羞脸脑，‘抱棍’到人家门上，求爷爷告奶奶呢。”这曾是乔爷多次话给儿孙们的惕励篇。

乔爷的笑，有时候是很灿烂的呢！忘情时，笑到花白的胡须上滚泪颗呢。但严正起来，面对的人，没有选择的必须肃然。包括乔爷足够尊重的有学识的老亲家。面对居田二回跪请，南山老亲家的勉为其难的再次说和，抵不过乔爷的斩钉截铁：“亲家，这回，我是世下的弯牛角（ge），扳不直了。”那意思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乔爷话锋遂转柔婉：“人说事不过三。独这事，我是事不过二。他娃娃是自个儿把他关在乔家门外的，我们就不拉扯他了。再呢，我宽容了他，给乔家留下这个小家业的老先人容不过我。”

乔爷的家教里，就有上远几辈披荆斩棘的艰辛创业史。

乔爷的祖太爷辈，初来此方，眼里苍莽一川野兔山鸡出没的酸刺林，荒无人迹。三五户早来此地的拓荒者，钉木桩，拧草葽，争着圈地场。披荆斩棘，各各有了此后的田地，此后的筑墙架屋，此后的乔川，此后的麦豆谷米，此后憨憨的童谣，此后说古道今五颜六色的乔川版的古经。

居田备好的想来应是虔诚的第二个“香盘”，无可挽回的没能派上用场。那个入赘乔门时的乔居田，削去“乔”姓，而回归本姓旧名——居田。乔家有点冷峻的厚门扇，对陷乔家于尴尬境地的居田，斩钉截铁式地关闭了，没留一丝门缝。

谁在唱——

你们麻将莫打者坑莫挖，

赌博的行道里麻达。

你脚步踏出时想给下：

黑背后是搲钱的下家。

为防新的骚扰，在高人指点下，乔爷果断在省报上花钱登出断绝乔门与居田婚事的声明：此后居田诸事与乔门断然无关。两张样报分别在磨坊和村中心的官坊亮相，展出了堪称乔川“史记”的第一笔。

乔爷此后竟然有余兴，在磨务忙促的间隙操起斧锯，开始打造一付梨木的犁杖。老人当已筹划着新的春耕了。

驱离居田后，乔爷老长时节未能闻见居田的影踪：没有念叨，也无意探询。某天傍晚，一捆苜蓿草在肩的乔爷返家时，在陆家巷口与居田意外不期而遇。小巷局促，擦肩而过时，居田匆忙移步路边恭立。见着乔爷苍老了许多，心里一阵酸楚。遂怯怯呼出一声“爷爷！”乔爷愣了片刻，脚步小有踟躇，眼里居田，肩背一个装有杂物的竹篾背篓，见出远路来归的仆仆风尘。当无意扫到居田肩头的一处破絮，说没动恻隐之心，不合乔爷当时的心境。遂长长吐出一声叹息，摇晃着身子慢慢走开。此间回了一次头，见着居田略显弯曲的背影，突然驻足近乎一声自语：“没到塌肩弓背的年岁！”居田听得亮清，遂惊悚地站定，没敢回身，暗暗地挺了挺腰身。

乔爷有他的胸怀。这之后，某天不意在角房扫见几件居田没能带走的石匠用物，一声深长的叹息后，托本家侄儿将居田的石匠用物，并几件旧衣物送归居田之手。侄儿方欲动身，又被乔爷叫停：“等等！”便将孙女新近为爷爷缝制，乔爷借口“稍嫌紧身”的一件崭新褐子短衫夹在其中——应或是一种五味杂陈的赠予？

而乔爷侄儿肩胛上着意的负重，是一套犁具，兼一张崭新的铧片。

犹如一道光照入深井一般，将会有新家的居田，读懂了这个倔执的老人：他的严峻与慈和，是一种冷面的挽救。居田一再抚摸透着梨木香气的崭新犁杖，对那张铧片有无声的反复的摩挲，轻轻敲击出一种类乎钟磬的音响，独自品味，且享受。

2024.8.12渭水源头

摄影：李田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