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公

素心视界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  ——题记: 2012年上元节,家人齐聚。酒酣耳热之际, 一番天马行空神侃闲聊之后,话题最后落到了外公身上。母亲感叹道:“我爸这一辈子,虽说没享过大富大贵,也没受过罪。从不与人计较,是一个油瓶倒了不扶,火上房也不着急的人。连我是哪天出生的都不知道。问起他,只说:'是他赶骡子去江西(松花江之西)卖苞米那天生的,那天正下着大雪。’就是心大啊。”</b></p> <p class="ql-block">  外公生于清光绪28年。他曾对我们说,家族本是满清正黄旗吴扎哈拉氏后裔,入主中原后才改成汉姓为吴。祖上曾随先帝顺治入关,后因戍边需要,又被派回东北驻防,起先落脚在辽宁盖州,之后迁居黑龙江双城,从此安定下来。</p><p class="ql-block"> 外公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经历了多重社会变迁。从晚清到民国,再从伪满到新中国成立。无论社会如何更替,做为社会底层的平头百姓,他们并不关心时事,我耕我食,只求平安度日。</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外祖父家境良好,家族共有三个支脉19口人,拥有20多垧租来的耕地,靠雇工从事农业生产。听母亲讲,当时外公家家境殷实,有房有马,生活宽裕衣食无忧。外公又正值壮年,在家主外,从事采买销售,人称“吴掌包”,如同晋商所称的少东家。</p><p class="ql-block"> 那时,当“掌包”绝不同于现在,就像当年乔致庸外出经商一样,不但辛苦,而且风险重重。兵荒马乱的年代,土匪横行,胡子遍地,一旦辛苦劳作一年的成果被土匪胡子掠去,经济损失事小,弄不好性命难保。为此,外公每次外出,身上必带一把匣子枪,以防不测。幸托上天眷顾,外公带领的人马每次外出,都会有惊无险平安归来。曾听外公炫耀说起,他在外闯荡的那些年月,只有一次遇到过几个蟊贼打劫,结果被外公一梭子弹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p><p class="ql-block"> 新政权成立后,外公家被划为“富农”成分,不但土地、财产被没收,“地、富、反、坏、右分子”还要经常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教育。好在外公平时为人和气,仗义疏财,在农民会组织批斗期间,总会被农民会头头“责令”去挑水、打扫牛舍猪圈,从而避免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打击。哪怕是后来的“扫荡运动”——各村之间交叉批斗,外公仍是被农民会的人格外保护着。在那场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的群众运动期间,外公却奇迹般毫发未损,未受一点皮肉之苦。尽管生活状况产生巨大落差,从衣食无忧沦为房无片瓦,外公却依然豁达乐观。</p><p class="ql-block"> 一次,外公被外村的农民会传去训话,责令其交出私自保留的匣子枪。外公寻思这次恐怕会凶多吉少,保不准会有生命之虞。临走前,特意叮嘱大舅说:“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你就打口棺材把我拉回来埋了。”结果当天傍晚,外公却坐着农民会借来的一挂马车乐呵呵地被送回家来,同时还拿回政府奖励的几块大洋和一袋小米。惹得家人转忧为喜,悬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回肚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对外公的深入了解,是在外婆去世后,外公到我家居住的时日里。尽管当时我们家的居住条件也很窘迫,但与农村的生活条件相比仍好很多。为了照顾外公的生活,父母商量,决定把外公接到家里与我们共同生活。从此,我就和外公同居一室,朝夕生活了近8个年头。</p> <p class="ql-block">  那时外公已年过八旬,但身体硬朗,红光满面。得知我父母欲把他接到吉林来生活后,执意不肯让父亲去黑龙江接他,说自己坐火车过来。那个年代通讯不便捷,未等父亲与舅舅书信确定如何接送时,外公就自己拿着信皮留下的地址,一路辗转打听着摸到我家门口,惊得父母目瞪口呆,外公却笑呵呵地说:“我自己过来的,还不用买火车票。”</p><p class="ql-block"> “不买车票,列车员不撵你啊?”母亲嗔怪道。</p><p class="ql-block"> “人民火车人民坐,我就说去找儿子要养老钱,他们就不赶我下车了。”说完,外公还顽皮地作出鬼脸,对自己的逃票行为显得一脸得意。</p> <p class="ql-block">  外公生活起居极有规律,朝五晚九,按时作息。外公喜酒,但不贪杯,两顿主餐前必饮上几小盅,绝不超过二两。喝到高兴处,还会手持筷子轻轻敲打着桌沿,哼哼起不成调的小曲,然后回到小屋兴致盎然的给我讲述一些他当年的陈年旧事。可惜我那时少不更事,常常借口学习打断他兴致正浓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时间久了,外公终于耐不住清闲,开始不安分起来。经常趁家人上班上学走后,去附近的废品收购站转悠。后来竟用大家给的私房钱买了一些边角废钢料托人制作了一辆倒骑驴三轮车,干起了收购废品的勾当。这一下惹恼了全家,尤其是父亲,强烈不满。家住学府大院,满院师生,耄耋之年的外公去干这一行当,让作教师的父亲颜面何在,情何以堪?家人一致决定:不能再让外公去收购废品,免得丢人现眼。执行手段是没收三轮车,交由校门卫室自行车棚存放。起初效果明显,外公的确也收敛了许多,可时日一长,又“涛声依旧”了,外公不公开收购,却暗地捡起废品来。一天,父亲回家取教材,发现外公穿着一套笔挺的新衣,正脑袋朝下俯身在楼前的垃圾箱里翻捡废品,恼得父亲忙上前拍拍外公那高翘的臀部:“喂,喂,干什么呢?"窘的外公一脸尴尬,忙说:“不捡了,不捡了!”可直到外公回到老家前,也没改掉出门眼睛“扫描”垃圾箱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我们参加工作后,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观。外公兜里的私房钱也多了起来。每年过完春节,外公都要张罗回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外公是耐不住寂寞的,乘回去看望儿孙之机,还能和孙男孙女、街坊邻居推推牌九,玩玩纸牌。尤其是我二舅家那帮表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诓骗外公耳背眼花,直到把外公兜里的钱全部拿下,他老人家才会再次逃票乘火车回到我家。为此,母亲没少埋怨,甚至在回老家时,对那些诓骗外公钱财的侄儿大加责骂。父亲这时总会和事佬般说:“老人就是图个乐呵,钱也没流进外人兜里,动那么大肝火干啥?”</p><p class="ql-block"> 外公93岁那年,头脑依然清晰,但身体明显不如以往,时常感冒发烧后就伴有其他慢性疾病出现,往往一病就得卧床几天。可能是外公感觉自己年事已高,时日不长了,说什么要回到老家与儿子一同生活,家人反复劝说留下,外公执意不从,最后迫不得已道出心里话:“我不在这死,不要火化,回去死还能土葬。”拗不过他,我只好借了一辆面包车,与父亲一起将老人全部行头用品送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外公的身体却奇迹般好转起来,腰身脚力都感觉硬朗了。一天,外公在没与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怀揣近千元现金,从哈尔滨乘火车直奔长春,去找在民航工作的我的姐姐,不巧那天我姐不在单位,最后被我弟弟用车送回吉林。到家后,外公的神情像孩子般兴奋,在我母亲面前不断夸赞弟弟小卧车开得又快又好,“一嗷嗷”地一阵风就到吉林了。母亲问外公到机场找外孙女干什么,外公不无遗憾地说:“我这辈子什么车都坐过了,就没坐过飞机,想坐飞机回哈尔滨享受享受。”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在我母亲面前一甩,“我有钱,不用你们花。”</p><p class="ql-block"> 结果仍是外公没能坐上飞机体验一下飞行的感觉,直到他于1997年冬天去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听二舅说,外公去世那天夜里,起夜出去小解,在外边跌了一跤,是二舅搀扶外公回屋躺下睡着后才回到自己屋里的。天亮后就发现外公已经死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惊动家人,外公走的如此悄然安详。我想,外公临走之前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生前没能体验一下飞行的感觉吧?但他这番驾鹤西去,却又走的如此之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