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连播 《命有四符——致敬1950年代生人》 第一符 农业户口 第14节 死亡是什么?(2-1)

张云海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天后何司令果然用一种近乎兄弟般的口吻问赵大圈想不想看枪毙人,赵大圈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和感激。何司令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很有气魄地挥挥手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刑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当晚何司令向井冈山全体队员宣布了红总司的命令:为大长无产阶级革命志气,大灭资产阶级反动威风,省军管组临时决定召开一次公捕公判大会,公开处决13名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恶毒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坏分子、美苏港台敌特分子、纵火犯、杀人犯、投毒犯、强奸犯……红总司下达给井冈山的任务是协助部队和公安机关维持刑场秩序,严防阶级敌人劫持法场。听何司令的意思,似乎凡有法场大约就会有人去劫持,古书上也是这么说的,赵大圈觉得法场就是战场,明天可要加倍小心,一夜辗转无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辗转无眠的赵大圈被那些死刑犯们纠缠不休,窗外摇曳不定的梧桐树叶宛如死刑犯们模糊不清但却惊恐绝望的脸。赵大圈无端地猜测着这些人将如何度过生命当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的爷爷奶奶,爹娘妻子和儿女,又将如何面对明天的生离死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知道作为一名红卫兵预备役战士,不应该思考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这说明自己灵魂深处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依旧根深蒂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多愁善感,磨磨唧唧,可这由不得他,生与死,像一个巨大无边的跷跷板,这边沉去了,那边升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首先站在这些死刑犯的立场上最后回望一下这个世界。他突然发现,世界上让人留恋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清凉柔和的月光,裹挟着100种花草香气的微风,碧绿的荷叶上摆放着12个香喷喷的狗不理包子,卧龙山中清冽的山泉,玉带河倦意十足的呼吸,芒妮儿和兔子,鬼见愁那一对儿看上去硬邦邦的小乳房(它们果然是硬邦邦的么?),老柳树一般的林竹茵老师(她在哪儿?她还活着吗?),还有那个虽然遥遥无期但毕竟还可以预期的城市户口,令人心驰神往的国营大工厂,那是一个天堂般的国度吧……?咦?娘怎么来了?娘忽闪着长长的眼眨毛,说,小儿啊,家走吧……赵大圈的心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轰然坍塌,沉甸甸的恐惧感瞬间化作无数亮晶晶的银色碎片,下雪了,梧桐叶大的雪片遮天蔽日,漫天飞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打个激灵猛然惊醒,外面好像下雨了,一条薄薄的军用毛毯抵御不住阵阵寒意,赵大圈索性钻进毛毯,将自己劈头盖脸地裹成一只大虾米。黑暗中,赵大圈莫名其妙地为井冈山,为何司令,甚至为操办公审大会的大领导们担忧起来。倘若明天枪毙人的时候突然风雨大作,恐怕刑场上的秩序会很混乱吧?那样的话,狼狈的可能就不止是那些被枪决的犯人,枪毙人的人可能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会不会很疼?子弹射入脑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子弹是灼热的还是冰凉的?是像木匠楔钉子那样直直地射入?还是像锔锅匠在铁锅上打孔那样旋转着钻进头颅?据说子弹在飞出犯人脑袋的一刹那间,会将犯人的天灵盖打爆,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浆随风飘散,落到地上就变成一朵朵蓝色的马莲花。赵大圈将右手做成手枪状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砰!一声巨响,子弹穿过皮肤,穿过颅骨,穿过大脑,再穿过另一侧的颅骨,拖曳着五彩缤纷的盛大礼花,飞入天穹……可是最终赵大圈还是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奇特景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么,死亡究竟是什么?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是灯灭了灯还在,还会再次被点燃。人死了却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上帝也无法让一个真正死去的人再活过来。所以保尔·柯察金说生命是可贵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生命如此宝贵,为什么会有人以身试法,做出各种伤天害理的事,最后死于非命?为什么又有人一定要剥夺他人的性命,尽管这个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赵大圈狠狠地拧了一下大腿上的嫩肉,试图以此衡量子弹射入人体时的疼痛,下手重了点儿,赵大圈在黑暗中嘶嘶啦啦地吸气。睡在旁边的一位井冈山一面转过身去,一面迷迷瞪瞪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凌晨赵大圈和数十名红卫兵离开齐鲁文理学院的整个城市还在昏睡。他们分乘三辆解放牌卡车,一直向北,向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刑场设在济南市北郊黄河南岸齐家大洼农场附近的一片盐碱滩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齐家大洼一带因地势低洼排水不畅,土地盐碱化非常严重。低凹处常年积水形成沼泽,瘦弱低矮的芦苇丛散落其间,随四季交替,荣枯不定。稍高处,失去水分的表层土壤因盐碱富集而板结成硬壳,人或动物走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这样的土地没法儿种庄稼,但它却成了一种邪恶而美丽的植物,罂粟,快乐成长的乐园。齐家大洼农场是一个劳改农场,以培植罂粟,割取鸦片为主业,多少年来为国家的麻醉剂产业孜孜不倦地做着贡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红卫兵们到达刑场时,偌大的盐碱滩上几乎空无一人。这让深感责任重大的赵大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枪毙人这么大的事,也可以如此漫不经心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刑场也不像个刑场!在赵大圈的设想中,一个合格的刑场,即便没有斩断路易十六脖子那种设计完美,做工精巧,成功率极高的绞刑架,至少应该摆几个砍头用的木墩子。即便没有电影里共产党人英勇就义时烘托高大形象的一堵石墙,至少应该有一座宣布开刀问斩的临时戏台子。可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从黄河大堤下的一条沙石公路拐个弯儿,南行一公里左右就到了。所谓刑场,其实就是一面山坡前的一大片泛着白色碱花的盐碱地。北面,黄河大堤漫长庞大的身躯像一条静默的土龙向东延伸。在淡蓝色的雾霭当中,赵大圈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连个坑也没挖,到时候往哪儿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最先抵达的是齐家大洼农场的一帮劳改犯,有100多人,分成4个梯队,由多名穿身蓝色警服的管教人员押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觉得今天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在同自己作对:劳改犯来观刑,本应惊恐万状,屁滚尿流才对;可眼下这帮劳改犯哪里是来观刑,倒像是一群小学生参观革命圣地。他们交头接耳,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嗡嗡嘤嘤;管教们也不加以约束,由着他们胡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劳改犯们在斜坡前乱纷纷席地而坐,看起来他们对枪毙人这种事儿并不生疏,个个像经常下馆子的老主顾。赵大圈看见斜坡顶上有几棵营养不良的老榆树,看上去张牙舞爪,却无半点生机,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其连根拔起。一枚说不准是红是黄的上午九点多钟的太阳漂浮在稠密的云翳中间,很像安卧在蛋清里的蛋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赵大圈手持一根短木棍,慢悠悠地从席地而坐的劳改犯面前走过。这短棍有点类似娘下河去洗衣服用的棒槌,也类似音乐老师书侉子手中的教鞭,只是优雅精致了许多,弧度适中的手柄握在手里很妥帖,横扫竖劈都很顺手。赵大圈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被灰白色的盐碱地和同样灰白色的劳改犯们衬托着,像一团俏皮可爱的红色火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劳改犯们用喜悦的目光将赵大圈迎过来,又用忧伤的目光将他送过去。赵大圈听见两个劳改犯彼此小声议论,那一个说,不知道今天来的是2支队还是8支队。这一个说,听说是8支队。那一个又说,8支队那个大个子打得好,他若是想给犯人留个全尸,就把子弹含在嘴里,他若是想把犯人的头打爆,就把子弹在翻毛皮鞋上使劲蹭一蹭。这一个又说,听说都要留个全尸,好让医院拿去做标本。赵大圈用棍子指指他们,虚张声势地呵斥了一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远处黄河大堤下的沙石公路上传来沉闷的汽车吼叫声。赵大圈抬头远远看见有两辆屎克螂样的卡车摇头晃脑地向这边驶来,寡淡的烟尘尾随着卡车转瞬即逝,看上去卡车行驶得并不轻松,驶下沙石公路时打了个趔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开过来的是两辆嘎斯车。前面一辆尚未停稳,即、立刻从副驾驶一侧车门里滚下来一名身穿蓝色公安制服的小胖子。小胖子快速倒腾着两条短粗的小腿跑到车尾,踮起脚尖打开后厢板的锁扣,像个皮球一样弹到一边,后厢板咣当一声放下来。小胖子又踮起脚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从车厢尾部拽出一架三角形钢梯卡在卡车尾部。小胖子随即大声命令车上的人:快快快,快下来!抓紧时间,我们还要再回去拉人呢!呸!这个闹法儿,要了命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鬼见愁说,这两辆卡车上拉的是那些死刑犯的家属,他们是来收尸的。赵大圈觉得鬼见愁的说法跟那些劳改犯们的说法不一样,就问:不是说都拉到医院去做标本吗?鬼见愁说也有不愿意的,就自己拉回去或者就地掩埋了。又说国家的子弹也不是白使的,每个死刑犯的家属都要掏钱呢。赵大圈不信,问这个钱怎么好收啊?鬼见愁说这个钱必须收,收不上来就不能结案。赵大圈一时间陷入纠结,捉摸不透其中的道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远远地,赵大圈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双手紧紧抠住车帮,调转屁股,抖抖索索地把一只粽子样小脚伸向下面的钢梯,旁边一个半大小伙子伸手想扶她一把,老太婆甩甩手断然拒绝;众人看着老太婆自己颤颤巍巍地爬下钢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接着又陆续开过来十几辆卡车,都是些企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前来参观行刑的。人一多,井冈山立刻振作起来。他们站成一排,手拉着手,把农场劳改犯、死刑犯家属和革命群众档在身后。井冈山前面就是那道漫长的斜坡,那是将要处决人犯的地方。</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