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黑深深(53)小说

任素芳

　　夜班出井，走到大食堂前。

一夜之间，篮球场上聚集了百十多号人。有坐轮椅的，肖拄双拐的，还有缺胳膊的，还有工亡家属也在某中。他们诉求的事情要求提高工资待遇，

就见彪子将一只缺了手掌的胳膊举得高高的，如同宣读誓词状。而且带头呼着口号。

又升工资呀，柱子不知道。文件还没下发到区队。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闹事。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去年调资时，仅限于在岗职工，井下场面比例一样，没有考虑工残人员。新的调资怎样的，这些人得到内部消息。各单位有百分之三的指标，说是要照顾到一些有学历的大中专毕业生，在上次百分之四十调资中没有调的优先照顾。有调也有降，因为工作需要包括工伤由井下调到地面的，还有带薪上学的在原有的井下工种基础上降一级。

参加会议的有矿上办公室主任，当年，他的老婆在井下被片邦煤砸伤，成了半残。他没有决策权，但有知情权。

1970年，国家煤炭需求增大，矿上召工指标受限。各矿把一些开采过的旧井重新利用，以街道的名义，组织一批二老板采煤。这样，矿上不用多少人手，只在每个工作面里安排一些技术工种，打眼儿放炮和支回柱，铲炭的任务交给二老板们。入坑费比正式职工少两毛，工资级别按新招工人三级工待遇，隶属关系为临时工。

于是，一些三十多岁的职工家属参与其中。那时，人们家里的孩子多，普遍都是男人一个人上班。能在矿上干临时工，也都得关系。有这样的机会，身体强壮的，能改变围着锅台转的女人，谁愿错过。这场招工是大范围的。全局各矿有旧窑的，还有一些采空的盘区留下的煤柱或边角区域，成了这批矿山女人的用武之地。

在旧社会，窑门是不允许女人们进入的，即使在井口站一站，也是窑黑子们的大忌。解放以后，矿上有女的采矿工程师，这种大忌早已被打破。再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是时代叫的最响的口号。

邻居有个女人田婶婶，三十来岁，已生五个孩子。最大的女儿和柱子一个班同学。男人一直在地面工作，家里的生活可想有拮。 田婶婶块头也大，最小的孩子才三岁，为了家里生活的好点，报名参加了这支队伍，多挣几个不说，吃粮也按井工二线工人补贴，每月四十九斤，细粮按百分之六十五。

夜班比白班多挣两毛入坑费，田婶婶主动要求上夜班。每天夜色黑下来，一家人和衣入睡，她便一个人走进夜色里。第二天，出了井没个洗涮处，回家擦摸一下身子。忙着给孩子们准备午饭。一家人吃完饭，忙着收拾。大一点的孩子们去上学了，小一点的到街上疯耍去了。田婶婶开始睡觉，一觉就到了日落西山。田叔下班回来给孩子们做晚饭。田婶婶睡醒吃个便宜饭，享受了一把被男人伺候的感觉。

月光从窗外撒入小层，看着孩子们头挨头地并排在炕沿处，看看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丈夫，丈夫也看着她，依依不舍地又消失在夜色里。

在白窑矿，当年煤尘大爆炸的密闭了十年之久六号井在这时重新启用，为二老板们发挥矿山女人半边天的作用，里边有没有采完的工作面，正好利用起来。

有个叫李芝芝的女人，三十多来岁，精明能干，一直担任居委会主任。十年前，男人就在那场事故中遇难，尸体一直未曾找到。

那天早畏，天刚亮，她巳给男人做好阪，男人饭后，看看炕上熟睡中的三个光棒棒的儿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们的额头，看了一眼年轻漂亮的妻子，匆匆地赶往井口。

男人是个矿领导，每天星辰还没散去就离家，到星星耀眼在夜空才回家，有时一夜不回。

男人离开，李芝芝又睡了个回轮觉。

谁知，男人这一走再没回来。那几天，李芝芝披头散发，明明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一下子好像憔悴的不成样子。疯了般地守在井口，看看抬上的一个又一个遇难的矿工，没有一个是男人，矿上的一个年轻的区长，没有出来，家人把棺材抬到井口，等待着。在第五天这个区片被抬了出来，人还活着，随这个区长一块抬出二十三人，都活着。这给李芝芝一线希望。可直到井口封闭，李芝芝也没等出丈夫，丈夫才二九岁，还那么年轻。

十年了，李芝芝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每月就靠人均的八块抚恤金，艰难地生活着。有这样作机会，女人毅然报名。

在当年井下煤尘爆炸的中心地带，井下翻轮附近的调度站，一具具遇难者的遗赅里，女人找到了男人。遗赅虽已面目全非，窑衣裹着都是骷骨，脸部塌陷地没有人样。只有水靴里的小腿以下还有皮肤的弹性。

其中一个男人手握着防爆电话，身躯定格在调度台前。有好几个脱险者四忆，在那个时候，与男人通过话。李芝芝笃定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他胳時腕上那块苏联进口手表便是证据之一，还有他的那双水靴有个红色棱形商标。

十年中，天隔一方。男人留下的孩子们都长大。女人在男人的出事地再见到男人，那魁武英俊的身姿黯然消逝，当年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

办公室主人自从老婆这些年在井下被砸伤，可吃了不少苦，一个大老爷们又当爹又当妈。自己一直坐机关，靠笔头子吃饭，手无缚鸡之力，老婆小煤窑下井几年，确实改变了家庭现状，孩子正长身体之时，别的不说，细粮比例的增加，每月家里能多吃几笼白面馒头，大人孩子都沾了光。可是命运不济，不幸降到了他家。

那天，她老婆挥着铁锹铲着炭块，一声闷墩，一块片邦煤炸下，将他老婆压在下边。刨出来后，身子不能动弹。到医院检查后，说是腰椎受损。刚开始庆不能下，屎尿不能自理，家里孩子们又小。住院时，有个专门陪伺人，主任也稍轻松点，但仍误不住跑医院。:

半年后，主任的老婆回家了，也没有了陪伺人。这可让主任难熬的日子开始了，单位写村料耗得只剩几根发不说，回家照顾完孩子照顾瘫痪状的老婆。人消瘦了，面容憔悴了。但主任的毅力坚强，每天给老婆擦身按摩，搀扶着老婆地上锻炼。一年多，老婆拄两只八条腿的櫈子能自己行走了。

升工资的事没有考虑到像他老婆这样的工残。矿上的一些正式职工工资级别不等，最低也是四级工。可他老婆残了，一直是三级工。这让主任心里觉得不公，作为工残人员家属，他不能在会上提要求，因为他还不够资格做这样的决笨。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愿错过。为了老安，他牺牲了太多太多，特别错失了一次提成副矿长的机会。他一个人的能力不够，他让人把这消息放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一夜间，全矿的工残人员就聚集起来了。

下井的二老板工残的不只他老婆一人，残废的矿上利用自然减员的指标，统一给了个正式职工名额转正。没有受伤的下了几年井的二老板们，随可采煤源的减少，又安技措不达标，采煤队被迫取消，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继续围着锅台转起，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

全瘫的工伤，平日摇言轮椅，家人推着，总喜聚在一起晒暖暖，一有招呼，能出动的一个不少。有的工残仗着残疾，成了矿上一霸，做事横冲直撞，没人敢理，有空子就钻，有便宜就占。升工资这样的好事，不闹一闹哪能少了我一个。有些事，不闹咋知道不行，闹了没有结果也不后悔，他们多年的经验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闹比不闹有好处，不闹指望当官的想到你，那是不可能的。

彪子这类缺胳膊少腿的工伤，行动还自如的，二次分配，有看澡堂的，有到后勤的，有到机电科的。到了场面工作，就要降一级工。受伤是因公受的伤，也是给国家干的，别人升工资，就因为调到场上，不升反降，这是挖深肉呀，给谁也不干，凭什么不站出来闹呢？不闹成愣子，哪有平白无顾地任人拿捏呢？好端端的人谁愿意缺胳膊少腿呢？给你升一级工，锯掉你一条腿，切掉你一条胳膊，你愿意吗？正常人都会拒绝的。降一级工这政策无疑是让本就残了的身体又损伤了一件。只有生孩子没屁眼儿的人才会做这样的决策。

彪子站在人群中，挥动着半条胳膊，高分贝地嚷着:“操他妈的，这些当官的屁股撒米，寻鸡呢，不让人操不好活。敢降我们工资就到他家吃住，没有结果决罢休……”

众人群殴激奋，面露愤慨。

柱子看了一会儿热闹，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官的坐在办公室里，谁又知道受苦人的累呢？他心生怜悯，很赞这些闹腾的人。

一夜了，肚子早响开了。走进大食堂的打饭窗口，掏出饭票，没有看见毛女儿。端了碟咸菜，一碗稀粥，两个锅盔，花了不到两毛钱。心里不知为什么，想着毛女儿，要是毛女在，是不又能不花钱，还多找回几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