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化馆》</p><p class="ql-block">作家余华曾经说过,当年他千方百计的从牙医诊所调到文化馆后,在上班的第一天,就知道在这里工作算是来对了!</p><p class="ql-block">我从临泽中学为了调到高邮文化馆,算是费尽了周折,当时,教育系统的人事调动抓得特别紧,虽然计生委宣传科答应接收我,但文教局没有明确答复会放我走。为此,我拎着烟酒去找当时主管教育的局长,围着他家转了好几圈,愣是不敢敲门,只感觉到背后一直在冒汗……。后来一咬牙,敲开门见了面。我把东西放下什么都没说,至于局长当时和我说了什么到现在也回忆不起来。早知道连自己“难为情”这一关都过不去,还不如留在临泽中学教书算了。</p><p class="ql-block">后来,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终于进了城。在计生委上班的第一天,遇到了当年接生我的医生,她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这也是绝无仅有的巧合。至于后来在计生委的工作对我来说总觉得有些不着调。记得有一次在全市计生委工作会议上,由我向大家作计划生育宣传演讲。在坐的全都是各个单位的妇女主任,一双双妇女同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弄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一个20岁出头的大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和一大群妇女干部讲什么一胎二胎的控制,节育避孕措施等等,有些荒诞了……</p><p class="ql-block">后来计生委又来了一个小伙子,叫赵勇,是从部队复员来的,高高的个子,眉目清秀,一脸的诚恳,也喜欢画画。自从他来了以后,我就经常不来上班了。记得有一次去陕西、川藏写生,足有两、三个月,画了不少画,每天步行三四十公里。特别是在海拔高的地方,一天走几十公里还是比较累的,但精神上十分饱满。再回到高邮的时候已经是人瘦毛长,衣衫褴褛的模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种形象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给人的印象是“非疯即傻。”正是因为这次出行,大家都觉得我应该去文化馆搞艺术创作才对。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正式调进了文化馆。</p><p class="ql-block">文化馆对我来说是新单位,老熟人,我的同班同学房林已经比我先来了一步。以前听我母亲说,文化馆的戎经亚是个画家,曾经给我儿时画过肖像速写,他现在是馆长。我在15岁那年,还曾经参加过文化馆的美术创作学习班,接受过朱葵老师的美术指导。</p><p class="ql-block">朱老师是高邮美术界的无冕舵主,他早年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下派到高邮车逻公社在广阔天地接受锻炼,后来,组织上发现他是位难得的文体人才,就把他调到了文化馆,随后与高邮化肥厂上海大学生吴安美结为夫妻,在高邮安了家。我在文化馆创作学习班期间,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生动的朱葵老师。他培训授课以鼓舞人心为主导,描述未来的语句简洁可信,讲解美术专业风趣生动。他在讲课时常因裤腰不适经常把手伸进裤子里去作临时调整,学员们都不敢笑。朱葵老师酒后作画时常念念有词,将普通话、南京话、高邮话都念到一起而恰到好处,标准的“三合一”,等念到酒醒时却画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朱葵和龚定煜的关系十分要好,他口中的“小龚”已经是一种口头禅,什么事都有“小龚”的份。推荐他去南师大美术系读书,毕业分配把他要回到文化馆。不过“小龚”很快就被高邮中学张校长给挖走了。朱葵调到省文化厅后,还不断地想办法要把“小龚”调到南京去,但高邮中学就是不放人。</p><p class="ql-block">朱葵工作能力很强,所以美术组的事都由他说了算,大家都心服口服。朱葵在家里也是劳动模范,听说他做起家务事来简直是奋不顾身,洗衣服、做饭、搞卫生快如神速,就连倒痰盂的事情也没有难倒他。堂堂男子汉在家里对老婆可以做到礼贤下士,真的是君子中的君子。</p><p class="ql-block">朱葵调走以后,高邮文化馆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我就是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来到文化馆的,因为大家都很熟悉,又彼此了解,所以,“来到这里”与“回到这里”几乎是一个意思。</p><p class="ql-block">美术组的组长李一技是文化馆的老资格,他是从北京《中国建设》杂志社下放到这里来的,这本杂志是周总理委托宋庆龄办的,全是外文,来头很大,当年黄永玉是美术编辑,李一技给黄永玉当助手。和黄永玉在一起工作,学本领自然不用说,光是学来的做派和腔调就够吃一辈子了。黄永玉老是劝李抽烟,说不抽烟的人就不会思考,李就学会了抽烟。后来黄永玉抽上了烟斗,黄又告诉李:“我不但会思考,还会哲学思考,只有会哲学思考的人才有资格抽烟斗。”由此可见,文化人瞎吹起牛来实在是只图一时的快活。</p><p class="ql-block">李一技是个胖子,怕热,不留头发,夏天一律白色老头圆领衫,短裤、凉鞋,平时手上抓一把芭蕉扇子,有活动就换成折扇,芭蕉扇可以辅助拍打蚊虫叮咬,折扇显得斯文稳重。平时,黑边眼镜一直挂在鼻子上,所以给人的印象常常是斜翻着眼看人。他常和我吐槽戎经亚馆长做事太慢,说老戎工作起来总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抽烟。戎馆长不会像李一技那样可以把烟叼在嘴边上,他必须要停下来认真地抽烟,所以很浪费时间。戎的美术字写得不错,所以我来以前宣传标语都是他写,(朱葵不会写标语,只能帮老戎打格子)但戎馆长在搞美术创作时就显得特别艰难,觉得自己很慢很累,急得脸通红,还直跺脚,弄得满地的火柴棒和烟头。目不忍睹!神奇的是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刻胜利交稿。戎馆长早年和朱熙元一起创作出版过连环画《三垛河伏击战》而名震一时,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业绩,所以就理所当然地当了文化馆馆长。</p><p class="ql-block">戎经亚在文化馆之所以能成为元老馆长,这和他的脾气好,甘心情愿地听取大家的意见是分不开的。老好人成了戎馆长的性格标笺。但老戎在家里就完全是另一种人,首先是在家什么事都不会做,也不想做。加上戎师母性格很强势,命令他在家里享福,什么事也不让他做。没办法,戎在家里为了刷存在感,换蜂蜜煤就成了他在家里唯一要干的大事。有人笑他要去浴室洗澡,就在家大声地喊:“我的衣服呢?”……,炉子上水开了,他全当没看见。有一次以前的一位女同学给戎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一些些爱昧的词句,吓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考虑再三,决定找戎师母汇报,这还得了!这种汇报既出卖了女同学,又伤害了夫人,戎师母和他闹了好几天,他连检讨代说好话,好不容易才算是平息了下去。高邮人有句俗语“夫妻之间是一块馒头撘一块糕”,想必馒头与糕的辩证关系也是可以转换的。</p><p class="ql-block">戎馆长在单位偶尔也有难以捉摸的地方,当时朱葵负责文化馆的接待工作,花了不少钱,老戎觉得不妥,逼着朱葵撂挑子,等到上面再来人时,老戎不懂如何接待,急得团团转,只好又向朱求援,朱葵这次不花单位钱了,在自己家招待了客人,弄得老戎心里七上八下,过意不去。还有一次戎馆长星期天让我来录像厅收门票,我告诉他我星期天要出门写生,他很不高兴,敲着桌子命令我一定要来。当时我也不干了,把手上的一串钥匙摔在了地上,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开门跑了,我追出去想把他拉回来,刚好碰到秦馆长,秦拦着我说你怎么可以追打领导,我笑着说,我是拉他回来开会。</p><p class="ql-block">美术组的朱瑞庭老师是老临中毕业的,城府较深,一般不多说话,或是不说没用的话,也不说不中听的话,当大家不说话的时候,他又喜欢挑个话头聊天。他最擅长的是木刻版画,每次展览任务下来他总能拿出不错的作品来,他的版画技巧有一部分是李一技老师传授的,这与版画大师黄永玉有一定的渊缘,当年黄永玉创作的木刻版画作品《春潮》轰动全国,正因为如此,李一技老师在版画创作中方面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对黄永玉的《春潮》评价极高,他觉得黄永玉后来在木刻版画方面再也无法超越自己。</p><p class="ql-block">李一技对黄永玉是有感情的,只要高邮美术界有人去北京,他都会让人带上双黄蛋之类的土特产送给黄永玉,龚定煜去北京送完礼物回来告诉我们,说黄永玉这么大人物,住在北京的一个大杂院里,就一间屋子,不到十个平米,有个小阁楼,白天把被子放上阁楼,在家里画画,晚上把被子拿下来,放在画案子上睡觉,十足的名气大得如雷贯耳,家里却无立锥之地。</p><p class="ql-block">后来落实政策,组织上安排李一技回北京,李表示哪儿也不回,就在高邮生活,他在高邮生活了十几年,高邮的鸭子都吃了十几趟,拍屁股走人实在是对不起高邮咸鸭蛋。我和他去过基层文化站,听汇报工作都是采用边吃边聊的形式。酒过三巡,文化站长给李老师递上二胡,李老师刁着烟,眯着眼,如来佛的肚皮落在大腿面上,《二泉映月》开场,一曲相思,一曲悠长,津津有味,保留曲目沙家浜第四场《智斗》过后,回招待所睡觉,这种日子真的好过。</p><p class="ql-block">李老师睡觉打呼噜那是在高邮文化界出了名的,我们出差一般都是分楼层开房间,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扬州开会,到了招待所服务台,服务员说,“今天招待所客人多,你们三个人只能住一个房间,李老师打呼噜厉害,估计你们二位(我和房林)是睡不好了,”原来李老师打呼噜在扬州也是有一号的。那天晩上,我们三人聊得很好,李老师喜欢讲段子,讲到精彩处,段子就变成了呼噜。我们近距离领教了李老师“坎坷曲折”的呼噜声,从涓涓细流到汹涌澎湃,我们随着他的节奏,慢慢也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突然一个戛然而止,我提心吊胆地在等着他的下一口呼声,可就是迟迟不来。房林也担心地说:“怎么一口气特下去上不来了?”就在我准备叫他的时候,只见李老师长嘘一声,说了句:“谁说我上不来了?”我们连声说,有您这打呼噜的节奏还真的有点催眠效果,不过您不能突然停下来,您这一停,我们就得等到您下一口呼吸才能放下心来。他却来了句:“我是故意吓唬你们的。”说完,翻了个身,又接着呼噜了。</p><p class="ql-block">李一技喜欢摄影,他的暗房技术好过他的拍摄水平,他当年拍摄的鹅群、鸭群以及高邮湖渔归的作品不少。尽管如此,在文化馆搞摄影的刘荣桦老师对李老师的摄影并不卖帐,他不止一次地说老李是眼高手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能搞摄影,作为一名文化馆的干部,吹拉弹唱、写画拍照样样都会本身就是很难得的。有一个小秘密,李老师每次下基层都喜欢带相机,大家都希望李老师多拍照片,有些人还让李老师拍个人照,全家照等等,他一既不拒绝,叽里咔擦地拍了好多,大家都很开心,好吃好喝好招待,李老师脖子上挂着两个相机,那个120相机里是不装胶卷的,135相机有胶卷,很多是用120相机空拍的,最后在暗房选几张135的照片来还人情。</p><p class="ql-block">我曾经和李老师、房林有过一次快乐的湘西之行,在天子山,被大雨困在在山顶十来天,有一位当地的县长也被困在上面,他是带摄影师来拍风光片的,我们就沾光了,每天好吃好喝,李老师负责和县长谈经论道,我和房林陪两位摄影师瞎聊天。招待所食堂每天变出花样做好吃的,狍子、麂子、野鸡、野兔等等,但做出来都是一个味,就是辣,吃每顿饭都要出一身汗,二两白酒下肚,火烧火燎,身体舒坦了,两头受罪。难得雨停了半天,我们在山顶周围转转,亲眼看见山涧深处猎豹在吃挂在树上的山羊。当年的天子山真的是野气十足,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们的房间里跑进了一只野鸡,非常漂亮,早晨被我和房林放跑了。后来,天终于放晴了,我们三人在下山的路上有说有笑,李老师更是带头脱光了上衣,光着膀子一路跑一路扭着屁股,唱着歌,开心的像个孩子。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张家界,那时的张家界,还处于半原始状态,群峰林立,山气日夕之间,宛若仙境。</p><p class="ql-block">刘荣桦老师在文化馆是负责摄影工作的,他是湖北人,文化馆唯一的离休干部,他早年是专业的摄影记者,见过世面。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板门店谈判的拍摄,见到过彭老总,还去西藏参加和平解放拍摄。刘老师普通话讲得很好,只是在高邮生活了几十年,没有学会一句高邮话。他平时待人接物极为平和,平和得有点拒人以千里之外。他的摄影作品是延续了摄影记者的拍摄风格,从来不搞摆拍,当时我们觉得他的作品有点平谈无奇。现在想想,刘老师是对的,摄影是要通过时间来证明它的存在价值,而且触发记录的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态度的体现。在他离休的时候,把陪伴了他半辈子的相机赠送给了房林。</p><p class="ql-block">和刘老师同在一个摄影组的是后起之秀朱崇平,他原先在扬州木偶剧团工作。练了一段时间男高音,已经具备演唱级的水平,后来还是放弃了。搞摄影本是他的爱好,后来把爱好变成了专业,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我在调来文化馆以前和他的关系就很好,我的工作调动他父亲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我和崇平虽然在文化馆共事的时间不长,但友谊很真诚,当年,我和戚耀春每天滚在一起玩,画画、聊天、拜访老师、看电影、踢球、打架玩皮,高邮城到处都是我俩骑自行车的影子。朱崇平来到文化馆以后,就变成了三人小组,戚跃春几乎每天都来文化馆找我们,很多人以为戚跃春也是文化馆的人。后来戚跃春在厦门大学成了设计学院的戚院长、教授,算是功成名就。应该说高邮文化馆曾经是孵化他梦想的摇篮。</p><p class="ql-block">文化馆之所以是个吸引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自由的空气,可以孵化独立的思想,可以培养文化人的缺点,正如余华所调侃的那样,可以迟到,可以不上班,还可以用公款出门游玩……</p><p class="ql-block">作者:宝珍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