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县城,在老城河边的“板桥头”长大。板桥头,这里的“头”字,没有字面意思,只是一个语气词,表示“这一带”、“这一片”,好比我们常说的角落头,井根头,城里头…… 算是江南“吴侬软语”的一种特殊表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板桥是一座桥。始建于宋代,明代和民国时期进行了重修。架在老城河上,历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风吹雨打。原名叫“孔家桥”,也许桥板比较直观,甚至有可能当初用的是木板,有别于其他石板桥,所以,“板桥”的名头就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里的板桥,不是现在拆迁后的平桥模样,而是民国时期改造过的拱桥。桥面是石板的,两边的桥体由整块大青石错位码起,雨水冲刷了几百年,雕琢的麻点已经变得圆润,透着悠悠的青光。桥的护栏是民国时期改造的,两侧拱起的弧形砌成密不透风的墙体,表面用水泥粉刷。那时的水泥不是现在的青色,而是被称作“斯门汀”的舶来品。这种材料夹杂大量的粗黄沙,雨水冲刷后,黄沙中的小石子凸显出来,表面很是粗糙,一些居民常常跑过来,在上面磨菜刀。远远看过去,板桥是黄色的,每到夕阳西照,还有点金碧辉煌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 桥的西南角,不知道是修桥时遗留的堆土,还是住户倾倒的垃圾,久而久之形成一小块三角形陆地,鸟儿衔来的那颗幸运的种子,在合适的时节发了芽,渐渐长成一棵树。它委曲求全地歪着脖子,努力把头探向桥洞的方向,构成了一幅美妙的风景画。特别到了落雪的天气,枫杨树黑色的枝干描着白雪的轮廓,便多了几分岁月沧桑,让板桥更加的稳健古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板桥头是一个片,泛指板桥周边的那个区域。以板桥为中心,往南是小牛场,那是清康熙年间形成的一个耕牛交易市场,随着城市发展,牛市场外迁到了南门外。留下一片操场大小的空地,成了那个时期开群众大会、放露天电影的必选之地,六七十年代的批斗大会、公判大会经常在这里进行,因而成了一个小小的政治中心。更多时候是孩子们踢球、游戏、约架的场地。板桥的东南向,原本有一条斜着的支河,我有记忆时已被填埋,成了密密麻麻的街巷。但土桥、坝桥的名字留存至今。</p><p class="ql-block"> 板桥往北就是南草巷、中草巷和北草巷,这三条巷子横向贯穿了整个老城区,生活在这里的住户,是丹阳当年的老资格市民。板桥下的老城河东西走向,往东有南桥、沈家桥、斜桥、贤桥,往西是水关桥、寺前桥,河道拐了弯,我就不记得那些桥了。</p><p class="ql-block"> 宽泛地说,板桥南北河沿,以及辛巷、小南门、四牌楼、双井巷一带都可说是“板桥头”。我的家在板桥南河沿,最初是九号,后来成了十一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板桥头是一幅画,满载这个江南小城的人间烟火。板桥头的生活填满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我家住在河边上,出门跨六步就下了河。那条老城河,原先是护城河,最早的城市中心和政治中心在西门谷口街一带,于是,护城河以北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既为城里,自然就多了几分贵气。建筑等级明显高于南岸,那些粉墙黛瓦的院落比较规整精致,大户人家门栏上的那些砖雕堪称艺术精品。记忆深刻的靠近板桥的那一处宅院,不仅建筑宏伟,高大的马头墙很远就能看见,关键是那个门栏上有一块汉白玉雕刻的牌匾,上面镌刻“润庐”两个大字,落款康有为。虽然那时候文化不值得显摆,但这三个字算是如雷贯耳,站在康有为这样的大人物的题字面前,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样,那院子就成了板桥头的一个标签。</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隔河隔千里,两岸居民时常要打照面,却无法交流,那些略显模糊的轮廓,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偏偏有小孩遇见同学,在河边上隔空对话,那种喊话式聊天甚是搞笑。即便那样,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城里人的优雅,同样在河边纳凉,大家讲着纯正的丹阳话,悠闲地摇动大蒲扇,哪怕再热的天气,也少有袒胸露背的。</p><p class="ql-block"> 我生活的板桥南河沿,原则上说是以前的城外,从建筑到住户就明显有了落差,居住在此的人大都从四面八方迁居而来。语言也具有丰富性,有的是老丹阳话,有的是本地“四门八腔”的乡音,还有一大拨人讲的是苏北方言。他们大抵是结伴逃荒过来的老乡,经历一代代的繁衍壮大,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部落,那些大呼小叫的江北话,响彻板桥南北。孩子的小名也很有特色,有“油条”,有“麻团”。虽然他们来自苏北不同地区,但在本地人听来那都是“江北话”。我的外婆外公就是苏北高邮一带逃荒而来,在辛巷扎下根来生儿育女,有几十号人头,不算名门却是望族,圈内语言当然也是清一色的江北话,我母亲虽出生在丹阳,但在江北人家长大,娘家话自然流利。我的父亲是本地人,所以,在我们家,两种语言可以随时切换,无障碍交流。</p><p class="ql-block"> 板桥南九号算是板桥头的头牌。不是因为我住在那里,也不是因为建筑特别雄伟,而是因为当地最高长官居委会主任住在这里。找她办事的进进出出,人流量明显高于任何一个宅院,那时候上学、参军、工作、结婚,甚至办丧事都要加盖居委会的大章子,那可是拿捏人生命运的一个坎儿。我住的大院就成了板桥头的一个焦点,认识道的要来,不认识的找人打听也得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有三进院落,原先都是周家的祖产。所谓一进,就是一排房子连着一个院子,依次推进。早年间,往南还有一处大厅,那是以前的周家祠堂,厅内的八颗楠木柱子高大雄伟,每根都有两人合抱的粗度。后来被公家没收拆除,里面的建筑材料建成了一个小学校。这个院子是周家的私产,解放后,除留了几间周家自用,全部没收,由房管所对外出租。居委会主任占了半壁河山,我们家租了河边一排平房,后经房管所“公建私助”翻建了两间小楼,产权归公家,我们家资助了800元。由于是见缝插针,楼上楼下的四间屋子不仅面积小,且都是平行四边形,我结婚时搞装修,那可是伤透了脑筋。</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周家大院很是气派,不仅占地从河边一直连到辛巷,而且建筑高大,装饰精美,厅堂用方形地砖铺设,卧室有木地板。周家那时候戴了“帽子”,算是大院里家境最为困难的,却依稀可见过去大户人家的印记。那时候我经常去他家中乱串。偌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张精美的老式雕花大床,床栏周边镶嵌多块玻璃彩画。墙上挂着西湖八景的四条屏水彩,我经常在画前发呆,想象着哪一天能去西湖看看真实的断桥残雪,由此,我开始对画画有了兴趣。他家房间东侧有一个窄窄的弄堂,是日寇侵略丹阳时,为避难修建的隔墙,人躲进去后封死,那样就可以不被发现。哪知再精妙的设计也顶不住纷飞的战火,大部分房屋还是在轰炸中被烧毁,后来在断垣残壁上进行了重新修缮,建筑规格和档次却大不如前。</p><p class="ql-block"> 板桥南的最西头住着一位真正的“高人”。他叫严慈,身材高大,白皙微胖,那时是“被打倒”的四类分子,每天早晚都要拿着大扫把,将河边的道路清扫干净。平日沉默寡言,见人总是双手合拢放在身前弯腰致礼,一副谦恭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原先供职于新华社,是个副主编以上的头头,他去世时已得到平反,新华社专门为其发了讣告。</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物质匮乏,大家都在节俭过日子,算着花钱就是最真实的家庭计划经济。小干部是当时的“贵族”,生活水平处于上流。我的父母是国营厂的双职工,有固定收入,算是中等水平,每周还能吃上一两次红烧肉。还有很多人家就比较困难了,干粗活,打零工,捡垃圾的都有。但邻里之间却能保持和睦的关系。一个院里,端着饭碗到处跑,走到哪家都可以去饭桌上伸筷子。哪家做了好吃的菜,也会盛上一碗端给邻居。孩子没人带,抱给隔壁大妈看半天,那都是常事。李家衣服小了,张家拿去穿,也不存在谁看不起谁的事。那是一段生活简朴而精神丰满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后来,板桥头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道路和高楼,那沿河铺排的栉比鳞次的老房子都留在了记忆里。每每回想那一段艰难岁月,我总觉得,无论那个时代有多少过失,但倡导的人民至上和助人为乐,已深植我们这代人的骨髓里。拆迁了,老房子可以被夷为平地,但那份情怀,不应该在势利裹挟下也碾得粉碎吧。静静的城河水,缓缓流淌,见证着历史;古老的板桥头,熙熙攘攘,饱经了沧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板桥头是已经散失的画卷,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清晨,薄雾从粗壮的大树枝丫里升腾起来,弥散在白茫茫的河面上,多了几分神秘。夜晚,小河边的萋萋芳草之下,有秋虫鸣叫的交响。不知又是谁家的姑娘,在码头上浆洗衣裳,啪嗒啪嗒的棒槌声,让这板桥头的夜晚静谧而安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吴敏德</p><p class="ql-block"> 2024年8月22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