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14)

草千里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村中奇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元节后,我还沉浸在思乡怀亲的情愫里,不时也回味着岁月里那些已逝的人和事。有的随风落于三月的淡烟疏柳上,有的倒映在夏日的粼粼微波间,有的回响在深秋的凄风冷雨中,有的消融于冬日的纷飞雪花里。想着,笑着,儿时村中那两个如明星般的人物却浮现在脑海里,他们编织在我童年的喜怒哀乐中,挥之不去,记忆犹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无敌老太“娄疯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娄二娘是村里长辈们对她的客套之称,其实娄二娘不姓娄,只听说她中年丧夫,住在与我家相隔不远的大院子旁的低矮土屋里。至今还记得她家屋后是一片茂盛的竹林,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我只见过枝头果实累累,而从不知道那核桃仁是什么味道。</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认识那天起,她就是一个头裹白帕,身材瘦削,衣衫破旧,但又精明干练的农村老妇,与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身材矮小,面黄肌瘦,年纪轻轻也在头上裹着白帕,显得老态龙钟。母子俩相依为命,也跟村里人一样,从大集体到生产队,从互助组到土地下放到户,养猪喂鸡,犁田打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得上勤劳人家。不知为啥,她却总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与乡邻起矛盾,如同怨妇一般,常恶语相向,指桑骂槐,让人可怜又可恨,大家就随她夫姓叫她“娄疯婆”。那些年月,除了她家亲戚,也从没见过村里有谁到她家喝过一口水,吃过一顿饭,的确是当年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也从没有少享受过国家的救济补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娄疯婆大字不识几个,儿子也如此,应该都没上过学,有时到商店买东西连钱的面额大小都分不清。但是人不可貌相,她天生口才极好,说话头头是道,思路清晰,能权衡利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是再稍有点文化,村里的妇女主任之职也非她莫属。</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之前只听村里人说过娄疯婆这人惹不起,耍起横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谁招惹了她谁就是输家,因为村里的干部也怕她这个马蜂窝,她的“疯”我家可是亲自遭遇过。记得我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初冬天气,中午回家吃饭时,刚走到院坝就发现烟雾缭绕。只见娄疯婆坐在我家关闭的大门前,一边哭丧着脸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把家人辛辛苦苦捡拾回来的木柴点燃取暖。我只得从后门进屋吃饭,还没来得及问母亲事情原委,母亲却显出一脸委屈与无奈,叫我们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当我下午放学回家时,娄疯婆已将堆满墙角的柴火烧完,门前只剩下一大堆灰烬,依然在门前不依不饶装可怜。当代课老师的父亲从学校下班回来,只得去请村支部书记来解决此事,我却被唤去商店买烟买酒招待客人,其余家人帮着母亲张罗晚饭,连平日难得打一回牙祭的腊肉都被安排上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黑了,村支书来了,娄疯婆像遇到了救星一样忙着诉苦,随即被书记请进了屋,就在灶房里,双方谈起了事情的经过。我躲在门外偷听,得知是娄疯婆为了多侵占我家与之相邻的菜地之事,母亲据理力争,她便发疯似的扑向母亲,挥舞着双手要抓扯母亲身体(后来听旁人说,她最爱使阴招伤人,如果没占到便宜,还会装疯卖傻耍横),哪知自己不慎滑倒,便冤枉母亲推倒了她。那年月,我家因家庭成分不好,无力与恶人抗衡,一家老小做事都是胆小慎微,从不敢招惹麻烦,才有了娄疯婆欺软怕硬的猖狂。村支书听明白了,也只得当和事佬,让我们家多宽容理解,不跟她一般见识,酒足饭饱之后,村支书带着娄疯婆打着火把离去。真是“人善受人欺,马善被人骑”,一大家子被娄疯婆欺负了,还得请人家吃饭陪笑脸,如此欺人太甚,让年幼的我恨得牙痒痒,总想着自己快点长大,好撑起这个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娄疯婆的本事也越来越大,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给快奔五的儿子讨到一个媳妇,可惜媳妇是个哑巴,心里明白,嘴里只会咿呀哇啦乱叫。有总比没有好,这哑巴媳妇能劳动,能当牲口使唤,能传宗接代,一年之后便接连生下了一儿一女。娄疯婆倍感欣喜,似乎看到了希望,但同时也充满了焦虑,自己已年近七十,又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无绝人之路,有困难找人民政府,娄疯婆不知哪里来的超前意识,横下一条心,从此便踏上了致富捷径。她三天两头找村干部诉苦,村干部无法解决问题,让她去找乡干部。乡干部属国家公职人员,心生同情想表功,给予她家口粮上的帮助,一来二去,口粮基本解决了,又需要钱财方面的支助。日子久了,面对厚颜无耻的娄疯婆,乡干部也觉得是个无底洞,开始推诿这种无休止的帮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见乡里没人再理睬她,就死缠烂打要去找区政府,整天守在乡办公室门口,哪个乡领导要去区里开会,她便寸步不离,拦着不让走,非要带她一起去不可。几次三番,三番五次,她对乡里区里的各部门及领导也熟悉了,还认识什么牛书记王区长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还不时有相关单位为她家捐资捐物,自然讨到了不少钱财上的好处。最让村民刮目相看的是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在乡村里难见小汽车的时代,她却背着大包小包常被人用小汽车送回村里,如此风光而又疯狂的她,自然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听说有一次她在公交车上丢了一张存款单,别人捡到后归还时一看,竟有几千元存款。在七八十年代,对多数农村家庭来说这可是天文数字,也不知这样的存款单她家里还有没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从土地下放到户后,家家都有了自己的田土,农村人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也许是娄二娘年纪大了,也很少再到乡里区里去瞎闹,倒是在村里谋了好差事。村里有一座八角庙,听说有些灵验,香火日渐旺盛,四面八方赶来的善男信女捐下不少香火钱,她就一人到那里负责管理财物,也从没人过问她管了多少钱。村里人见过她的诸多风光事迹,闲谈中都免不了咒她是个老不死,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却是在父亲的葬礼答谢宴上,虽是近九十岁的老人,身体依然硬朗,只是有些老眼昏花了,已不大认识我这个小人物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听母亲说,娄二娘终于死了,九十二岁,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家里来了一亲戚,她在炒菜时错把农药当菜油,当场就毒死了三人,包括自己的儿子。至于哑巴媳妇,死得更早,就连大孙子,小学毕业后就到处游荡,也突发疾病英年早逝了。如今呀,只有那个孙女还在,竟阴差阳错地嫁给了当年那位村支书的儿子,早已为人之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嗜酒发疯“黄癫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家在村里也算大姓,因兄弟姊妹不少,为人多和善,父辈里有三个当过兵的,子女中有在乡里村里供职的,还有几个在外面专跑大货车,这般实力自然在村中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单我们院子里就住了黄家三个兄弟,而唯独黄老三爱喝酒,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喝酒就喝酒吧,可是他嗜酒如命,每喝必醉,每醉必疯,还行凶打人呢,方圆十里都知道咱村里有个“黄癫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癫子与父亲年纪相仿,身强体壮,会吹口哨,但老爱眨眼,特别是在喝酒后。从我刚记事起倒没看见过他发酒疯,听说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计,还会砌墙手艺,有点蛮力,干活是把好手。 他家与我家一样,也有三个孩子,老大女儿,老二老三都是儿子,年纪也相差不大。黄三爷没有发疯的时候,他也显得几分和善,还带我和他的小儿子在他家分过糖吃。</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次听说他发酒疯是在我上了小学后。学校附近大路边有家商店,是本家堂兄开的,那里有大酒缸,可论斤两卖酒,路过之人,可以在那里抓把花生瓜子喝点小酒解乏。不过也有村民在劳动之余聚在商店吹牛闲聊,或玩玩纸牌,自然也可以喝酒助兴,黄老三就是在那里贪杯喝醉的。那天放学回家听见过的人讲,那场景简直如同看大戏。醉酒的人如同小丑一般,满脸通红,眼神游离,走路东摇西晃,不时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是泥。当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他索性就跪在地上向过路人磕头作揖,哭爹喊娘,要么又唱又跳,乱吼乱叫,尽情宣泄着心中莫名的能量,没有人能劝得住他,如此表演到天色入暮,人群才慢慢散去。那次,黄老三也算丢尽了老黄家的脸,幸好没有发疯伤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此,黄老三不喝酒就没事,一喝酒就不是人。生活在农村,左邻右舍的红白喜事多的是,虽物质匮乏,也得或多或少送点人情,去了,主人哪有不备酒饭的?每次饭桌上,黄老三开始还客客气气与大家举杯慢饮,可总觉得不过瘾,干脆每次举杯就一饮而尽,本桌的一瓶酒转眼间就见了底。他东瞅西瞅,见邻桌没人喝酒,就把酒拿了过来,主动又为大家倒酒,别人客气不喝了,他就自斟自饮,不会听人劝说的。待其他人吃饱喝足离席而去,他就拎着酒瓶寻其他饭桌而去,或是自己抱着酒瓶躲在一边喝,这哪有不喝醉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理说喝醉了就睡吧,但这绝不是他的风格,就算被人送回了家,三个孩子尚小,妻子也无力镇住他,就任由他胡作非为。他算是我童年时代的噩梦,我多次亲自看见他醉酒后六亲不认,不是打骂妻子儿女,就是找邻居弟兄麻烦,常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最恐怖的就是半夜三更时,听见院子里的狗在咆哮,黄老三在吼叫,就不知谁家要遭殃了,全家老小都是胆战心惊的,如同妖魔鬼怪即将降临。他先是用拳头砸门,见没人搭理,他就回家拿菜刀砍门,或拿斧头劈门,如果对他客气一点开门搭理,那这家人整晚都别想睡觉了。左邻右舍,谁家没被他欺负骚扰过?我家门上更是伤痕累累,只因黄家上下有人当官做事,即便找到村里乡里反映这种恶行,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他伤害过别人,也伤害过自己,醉酒发疯打伤过我母亲,砍倒过自家兄弟一片未成熟的玉米,也曾被人灌过粪便,也曾摔进冬水田里差点被淹死,就差没有妻离子散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人模鬼样的黄癫子不知是真癫还是假癫,在我上中学的那一年 ,就有好心人找来一位巫婆要给他治病。乡下人家祖祖辈辈都比较迷信,来看热闹的村民把他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我倒希望这巫婆能看清他的前世今生,早日把他的疯癫病治好,还大家一片安宁。巫婆走后,黄癫子倒安静了一些时日,大家都以为他被巫婆治好了病而庆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在乡中学门外的大街上我看到了醉醺醺的黄癫子。他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一边可怜兮兮的念叨着什么,大概是要到乡办公室告状什么的,从他醉语中隐隐得知今天被我哥打伤了。我又惊又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飞一般跑回家了解真相。后来得知母亲与大哥中午在院坝晒稻谷时,黄癫子又借酒发疯,满嘴胡言乱语,准备欺负母亲,大哥捡起一片瓦用力扔过去,正好砸中他的额头,随即鲜血直流,以致落荒而逃。从此以后,随着我和哥的长大,醉酒的黄老三再也不敢欺负咱家了,原来这家伙一直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假癫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黄老三这德性,让我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因为他让我的童年蒙上了些许阴影。以致后来他再喝酒发疯时,两个长大的儿子就会把他捆绑在柱子上,免得丢人现眼影响儿女们的婚姻大事。直到爷爷去世时,远在他乡的我匆匆赶回家奔丧,他居然醉醺醺的在灵堂叽里咕噜,我执意要他尊重逝者,要么闭嘴,要么离开,他无奈出了门。没想到爷爷下葬后的第二天,他大清早就来到我家堂屋前坐着,刚坐一会儿就抽搐倒地,口吐白沫,差点死在我家门前。没过几年,听母亲电话告知,还不到七十岁的这位村中奇葩也驾鹤西去,左邻右舍才算得到了久违的安宁!</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想今年五一节,我带着妻儿回家为母亲祝贺八十大寿,见到了不少我儿时相识的乡邻长辈,大都已是耄耋老人,他们满脸笑容地谈起那时的乡村故事,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有幸赶上了如今的好时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善恶终有报,恩怨自分明。逝者随风去,生者倍珍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