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枣儿红了

走天涯

　　（首发于2023年8月11日《渭南日报＜黄河周末＞》，经增加和改动后，发表于2024年第一期《西岳》杂志）

处暑刚过，又是开学的日子。每天去学校，顺道外婆家打秋风-----牵拽我的是外婆家的枣园。

园子是老宅的后院，不算小，约摸二、三百平米的样子，三间面南的裹泥腰房，和东边的灶屋把老宅隔成前院后院。

隔墙脚下带了“套”，头上带了“帽”，所谓的套，不外乎墙基三几层断砖拼砌瓷实耐用，不像垀基墙起碱凹陷糟如麸糠；戴帽是为防雨水淋湿墙头----加了两层砖，底层两边宽出隔墙一乍，顶层横砖压茬。

后院门洞两扇略显潦草的小木门，杂木框架，面板毛糙。西北角是门头坍塌的窑洞，西侧宽不过一米的砖梯，黄土糊面，野草盈阶。

猪圈贴着窑洞，碎砖垒了一米高的两面短墙，一头顶窑洞，一头接后院界墙。

十几棵枣树见缝插针，疏疏密密，后院一下子丰盈活泛起来。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枣树，粗如海碗口，壮似老青松，卧龙一样闲散，褶皱一样沧桑，就连身材单薄的那棵硙硙枣树，也有三二十年的来头。

枣园向大地坦露秋的饱满。最粗的老枣树面朝灶屋侧墙，一路歪斜，条条黑褶在树干上扭曲，繁密的枣叶枣子抚摸着灶顶苍老的黛瓦频频示好，时光包容了它，任性成了从容与苍劲。

堂屋东边的枣树把隔墙贴的紧紧地，树干越过短墙分了岔，五股主枝自我壮大伞状发力，衍生繁星一样的枝枝叉叉，树梢轻松的把屋脊甩在后边，树冠一下子底气满满蓬蓬勃勃，生发出菱叶状的树冠。

憋屈的是那棵不大不小的面枣，不甘长在猪圈的出身，把头硬生生扭向土窑上空。枣儿青中晕白，白中洇红，光鲜鲜、泽亮亮，一颗颗圆似玛瑙珍珠。

硙硙枣在秋阳里娇艳欲滴，串串高悬如宫灯氤氲皇家的雍容与辉煌；最沉稳的是木枣，胖乎乎、密实实，不动声色，贪婪吮吸大地的精华。枣叶儿在“绿”字上出尽风头。仗着先枣花一步的优势，嫩绿在枝头，占尽春光不迟疑。

每年五六月，趁着枣花孕米的节骨眼，枣叶儿抻胳膊扯腿一天一个样的变大，翠绿的随心所欲。待枣花拧成了青疙瘩，已明绿明绿的不管不顾，偏要和枣子在谁美谁鲜谁高谁低上一见高下。如今，步入生命的黄金期，它的绿反而走得更深更沉，页面蜡汁一样光润，沉稳的底色把青春激情渐次收敛。

踩在秋天的尾巴上，霜降来了，是村里人开杆打枣的日子。

巷里收枣的小贩多起来，大部分枣子被收走，成了农人家里柴米油盐和孩子的学费。卖不掉的枣儿在院子晾晒成干枣，一入腊月，村里家家蒸甑糕做年馍，从早到晚烟囱突突的轻烟中，年关到了年味有了。

大舅一大家子，上到外婆下至表姐表兄表弟，老老少少八九口人，家里劳力只有大舅大舅妈两人，张口吃饭的多，日子紧紧巴巴的。

午饭小方桌上，一碟红辣子和酱醋盐调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偶尔加一盘腌制的红白萝卜条，算得上全家打牙祭。

大舅家教严，枣儿开园前，几个姨表少有解馋的机会，只有借帮我摘枣才能破例。

从老家到村小一里多路，路过大舅家那条巷。巷里十几户人家，大舅家在巷北排最里边。

“我娃吃枣后边摘去”，有外婆这话，我揣了上方宝剑一样硬气，方块布丁书包在屁股上晃荡，大大方方进了后院。

搞枣我有讲究，专捡硬的红的鲜的，蔫的软的落到地上晒红的，不是自然熟的不要，碰伤的干疤的硬红枣扔了可惜，在衣襟上胡乱擦了几擦，专捡好地方下口，咔嚓咔嚓，那怕轻微疤痕的都猴子搬包谷一样扔掉，一点也不心疼。枣摘多了少了我心里有数，差不多弄个三把五把悄然收场。

外婆在大舅家佘太君一样的存在，她老人家开了绿灯，大舅大舅妈也不会说啥，但也不能太过，枣子没开园，舅舅家指望多卖点钱贴补家用。再说，少有少的好处，细水长流嘛-----有外婆这层罩着，多来几回大舅妈脸也不会难看。

枣儿红彤彤，嘴里甜丝丝。在我眼里，红的发亮红的发黑,红到骨子里的枣最好吃。

硙硙枣个大肉多，又脆又甜，熟的早。枣园硙硙枣树干不粗，个头不高，最低处的枣子站在树边粪堆上伸手可及。

面枣肉嫩皮脆，香甜爽口，只是个头中等，有些瘦小单薄。至于那些龙枣、水枣、圆枣、墩墩枣、耙齿枣、疙瘩枣，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村里人都叫木枣。

外婆家木枣最多，挂红迟，肉质硬，只有到了秋季开学后，正是红得彻心透骨，熟得血红的一发不可收拾的黄金时节，入口甜香，甜中有酸，余酸绵长，像激越的乐章突然加入舒缓的慢板，乐曲的表现力一下子大大丰富，又像醇香的老酒愈品愈有味。

我大多是一个人去枣园，顺着台阶轻轻松松三步五步就上了土窑顶。

探到窑顶的面枣红红绿绿一大片，秋阳里，漾着碎碎的金光。繁密的枣儿压弯了枝，枣树显出卑谦的姿态，一如虔诚的教徒跪拜朝圣一样。

嘴边的肉先吃，三回五回，红红绿绿的枣儿稀了少了，才调转目标，用细长竹竿敲其他枣树。敲也是小心翼翼，不恣意，不伤青。

小时侯我上树不行，有表姐慧小表弟在，弄枣很轻松，慧树下这儿那儿的指挥，小表弟猴子一样在树上蹿来蹿去，分枣每次我总能挑红的大的面相好的。

小学五年级的慧姐锥子脸，额高肤色暗，从烟熏雾罩的灶屋走出来一样苦相的样子。头发黑漆密实，如雨量丰沛中的野草，蓬勃成一束不长不短的马尾。一低头，一溜乌发垂下遮挡眼角鼻梁。眼珠明澈似一潭碧水，俏目盼顾，生动了那张烟火脸。她手指灵巧细长，小小一粒红枣，在她手中三捣两捣成了枣笼笼。

正午的周末，秋阳当头，空气闷热。一只刚下了蛋的母鸡从窝里出来，在院子傲气的走来走去，咯哒、咯哒一声紧一声，似乎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叫声显得委屈而无奈。蝉的鸣叫汹涌而至，没有停顿没有起伏，漫无边际像要把大地覆盖。

和小表弟从后院弄了枣，我额头汗珠子一个劲往下掉，溜到眼里酸酸的，滑到嘴里咸咸的。短袖布衫湿了前胸溻在后背，裤子口袋鼓起两个小山包，拽的蓝布裤往屁股下溜，走几步右手提一下裤子。

慧领巷里几个屁孩在门房过堂耍。大舅家的过堂放了一张没有床头的木床，说是床，其实是几块杨木拼成长框，下边四个木方腿，中间填满竹片，床沿有些模糊，竹片的青涩变成亮灰的包浆，丝滑如绸。对面几个矮凳，木的、竹的临墙而放。

“赶紧走，慧姐在给咱做枣笼笼。”小表弟嘴里憋着枣也不忘催我。我们一块来过堂。

屁孩半围着慧，她坐在床沿，一手拿新买的折叠水果刀，刀柄海水一样湛蓝，外侧加了个条形镀锌片，顶头一开裂卡扣，可卡在展开的刀刃前端，和刀刃形成一道窄窄的缝隙，漏出的光亮如一根细细的钢针，水果皮从缝隙吐出，果皮像尺子量过一样薄厚匀称，削水果速快不说，还不糟蹋果肉。

刀背如船前搪浪板一样弯曲，刀刃一指长短吐着利光。刚摘的几颗枣,秋阳的余温还未散去，面对小刀的步步紧逼，有着不明就里的困惑。

这是要做枣笼笼，慧的拿手好戏。她低头盯着左手的红枣儿，那溜长发突然垂下遮挡在眼前，像要来个恶做举，慧拿水果刀的手背有些不耐烦，把它们捋回头顶，似乎在说，别闹了，人家正忙着哩。

她先从枣子上半部起刀，左右两边各去掉大小一样的一块，中间只留一道豌豆铁丝一样部分作笼畔。

红绿鲜翠的下脚料，又甜又酸的枣味悠悠入鼻，慧刚要刀尖挑到嘴里，几个屁孩被她的手磁铁一样牵住，小嘴半张，吞咽口水。慧眼珠闪忽，如一道清波滑过水面，几块角料先后转道赏给了他们，屁孩嘴里的甜香夸张而生动。

掏枣核是关键一步，用力大那么一点点，划断笼畔弄破笼底常有的事。划、掏、铲、挖、捅、摇，慧时而刀尖，时而刀刃，时而刀背，时而轻摇，环环相扣行云流水。看呆了孩子，惊煞了秋光。

枣笼笼真好看，笼畔黑红泽亮，笼筐青多红杂，笼内枣泥青白，放在手心温润可心。

在我眼里，它不是爷爷的篾条粪笼，爷爷每天捡拾牛粪、羊粪的笼放在后院墙角，粪尿味熏鼻；不是爸爸的糙笼，糙笼太大，一堆南瓜、红薯、土豆似乎永远盛不满；不是妈妈淘麦粒的细竹笼，竹笼又湿又重，磨面前，麦子在大瓦盆过水淘净，清爽的麦粒盛在笼里待水淋干再去晾晒；也不是我为家里那头猪拔草用的小笼。

这个枣笼笼，分明是一艘可爱精致的小木船，笼腰是船身，笼畔是升起的帆，手心是长河，穿波逐浪杨帆远航。

“谁要?”慧掌心托枣笼笼。

“给我，给我!”几个小手高高举起。

“大让小，先咱巷里的这几个吧，他们来的早，一会再给你俩。”慧安慰我和小表弟。

“不行，慧姐偏心!”

“就是，胳膊肘朝外拐!”我不答应，小表弟也跟着起哄，我们俩嘴撅胳膊摇。其他几个孩子一时愣住，伸出的手不知该接不该接。

“别急，别急!”慧托枣笼笼的手高高抬起，拿小刀的手去拦我，利刃和细肉意外相撞，血瞬间汪成一条横卧的“红虫”，顺胳膊滚落，屋檐雨水一样滴在地上。

呀---枣笼笼、水果刀落地，血滴在笼面笼底，一个内外透红的枣灯笼!慧尖叫划破正午的漫长，吓散了几个小屁孩。我肌肉的木麻变成钻心的疼，哇----哭声喷薄而出，一道蛇形闪电划破天空，惊动了在堂屋的外婆。

“我娃咋成这了?”外婆埋怨的眼神很快鞭子一样落在慧身上，慧手足失措。外婆处惊不乱，当即从土炕上拿了一大块黑棉布，熟练地折了几折，厚厚几层紧紧缠住伤口，止住血的外涌。

外婆枯瘦的手捏着我胳膊往村医家走。

太阳把外婆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收短，额头细长皱纹里汪满了汗。

蝉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声打了个趔趄，顿了一下，天依然闷热，地面还是一片麦黄，似乎没啥大不了的嘛，聒噪又起。

村医在四队，和外婆家一半里路，慧和小表弟早早跑去打前站。

外婆小时候缠过脚，算不上三寸金莲，但脚板轻小，脚下虽欢实，步履也生风，速度还是赶不上伤情的迫急，拉着我刚出巷口，小表弟、慧一前一后，猫着腰喘着气带来了最新消息，村医家大门横锁，听说他挎着十字药箱，一大早就被临村的一自行车接走，说是给家里老人看病。

这咋办?胳膊上血又开始外渗，厚厚的棉布洇成酱红，不敢耽搁，外婆拉着我转头去找鸣。

鸣是有争议人物，有人说他是村上仅次于村医的二号文化人，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砖头一样厚的农村医生手册翻的破了角散了页，厚厚眼镜陀闪耀的全是知识的光芒，村里牛呀马呀羊呀有了病村民找他，村里人头疼脑热也找他。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个毛小伙能看病?瞎折腾!

鸣家的三间青瓦门房，正中一间过道，东间隔墙窗下放一杨木方桌，漆面被时光煎熬，拼接的板缝微微裂开，黑漆面漏出了杨木的“马脚”。方桌不高，或者说只能算个矮子，比八仙桌低了一个身段，自然上不了大堂，待不了贵客，村里人家常便饭才能派上用场。几个小马扎在方桌两侧。过道西边是没隔墙的敞间，放置架子车自行车一些家当。

闪着银光的镊子，夹着黑布一头缓缓揭开，像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部纸面洇黄页角残缺的古书。我咬唇锁眉，眼睛闭成一条细线，咽下锐裂的疼。

“没事的。”坐在鸣家过道小马扎上，桌上中瓶碘酒、盛清水的方形消毒盘、药棉纱布和缠在大号玻璃注射管上的胶布严阵以待。鸣一边安慰我，手里夹棉球的镊子却有些迟缓，他扶了扶厚厚的镜框，定了定神，棉球蘸了酒精，碘伏消毒又消毒，棉球一个一个落在青砖地面，褐色干粉一样的止血药敷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上了块巴掌大药棉。药棉被蚕丝一样的白纱布正反包裹，绵软的感觉汹涌而至，堵住了险情，一如意外落水者被拉上了岸。

伤口如期愈合，美中有憾的是，一道几公分长的疤痕却永久落在了胳膊上。

怎么会这样?慧内疚外婆心疼。后来，听行内的朋友说，创伤面有点大，应先缝合再上药止血包扎，相当于一个小小的手术。好比产品缺了一道必要工序，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瑕疵。

我心里不知翻腾了多少回，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慧手里没拿小刀，如果自己不那么任性，如果能及时缝几针，如果来如果去，期望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不由地想起网上流行的那句话：人生无处不遗憾，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李永红:笔名(网名)走天涯。渭南市作协会员，西部文学平台首批金牌写手、最佳人气作者。从过教、做过公务员，先后任县报副刊编辑、报社编辑部主任、宣传部门办公室负责人、军休服务管理机构主要负责人。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十余年，在《陕西日报》《渭南日报》等省、市主要新闻媒体发表消息、长篇通讯等稿件一百余篇，多次荣获市级以上新闻奖、征文大赛奖。2021年开始文学写作,文字散见于《西部文学》《陕西农村报》《渭南日报》《华山文学》《西岳》等报刊，联系地址:陕西省大荔县城关街道西环路建材西巷西七户(隆发超市西100米).邮箱:[e-mail]邮编：71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