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旧事（上）

愚公

这里所说的兵营是我老家竹溪的一个小乡镇，因传说穆桂英曾在此屯兵而得名。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两年时间，岁月匆匆，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但那里的山，那里的水，曾一起走过的人，一些难忘的经历，仍不时在脑海里浮现，成为生命里永久的记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了县府机关当差，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闲差，刚步入社会的愣头青，还留有读书时的臭毛病，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可又没有啥来头，头儿一气之下“提拔”我，派我到乡镇当挂职副乡长。

呵呵，我一下子从科员到长了，副科级呐，在县直单位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混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副科。虽然是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但好歹是个长。当时想起来就好笑，我连婚都还没结呢，女人那些事，有所知有所不知，让我管女人上环、流产、结扎，多不好意思呀。

我要去的乡是兵营。世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几年前，师专毕业我就被分配在兵营乡中学，我死活犟着没去。哪知三年后还是去了，好像非得还这个愿一样。

说是下乡，其实啥关系都还在原单位，只下去一个净人，两年后再回来。有人说发配下去了再也回不来了，也有人说下去镀镀金，回来就提拔。总之，说啥的都有。

不管咋样，结果改变不了。县上的红头文件一发，我们一批二十个副乡镇长就像出笼的小鸟飞向各自的岗位。兵营乡，离县城七十公里，典型的二高山地貌。

那时候农村真的还很贫穷。初到兵营，给我的印象是破破烂烂。乡政府坐落在集镇一个狭窄的街道上，一条泥巴路穿过集镇。乡政府在北边的坎子上，面北朝南，一排两层楼的灰砖房，旁边是信用社、工商所，再过去是高高低低的民房店铺。坎子下是粮管所，紧挨着是乡政府的食堂，土坯房子，已有明显的倾斜。集镇的那条土路，是晚饭后散步的唯一去处。十分钟要走好几个来回。

起初我住在乡上的客屋，简单得只有一个床铺。其他人也都住在这栋楼上，一人一个房间。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搬到桥头的法庭去住了。原因是我在县法院待过一年，上下关系处的还很不错。法庭距离乡政府不远，一个在桥这边，一个在桥那头。

乡政府的食堂的确很简陋，土坯墙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侵蚀，已显现出老态龙钟的破败，连屋内的地面也都高低不平，仅有的一张活动餐桌，怎么支也支不稳当，小凳子凑起来也只有七八个，还有四个松松垮垮的板凳。这张珍贵的桌子只有来了领导和客人才派上用场，平时也就书记和乡长坐坐。其他人只能端碗蹲着吃，仅有的三四盘菜摆在地上。菜也是普通的农家菜，黄亮亮的菜油弥漫着盘沿。

兵营河，罗汉湾

食堂后面是一坡菜地，稀疏的青菜也长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坡下有一条河，河水奔腾不息，清澈明亮，这就是有名的兵营河，它也算得上是兵营的母亲河了，穿越兵营全境，最后流入堵河汇入汉江。集镇这段河床比较狭窄，水流湍急。夏天，饭后都跳进河里游泳戏闹，再热的天，一下水顿时浑身清凉，舒服极了。我游泳就是在这里学会的。

兵营河清秀洁净，不急不燥，天然纯净的河水，喂养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鱼，除开常有的鲤鱼、鲫鱼、花鲢、黄颡鱼等之外，最有名的莫过于泉鱼了。泉鱼长相俊美，不是很大，大约拃把长。但鱼肉细嫩，味道鲜美。

有一次，乡领导兴致勃发在乡林工商企业准备了一桌全鱼宴，款待我们几个外来人，黄颡鱼汤用脸盆装，其他鱼或煎、或炸、或炒、或焖，众星拱月般围着脸盆摆开，菜上齐酒斟满后，大门关上，下令谁也不许出门。鱼吃好了，酒也喝好了，自然也是醉得一塌糊涂。

吃了泉鱼，就不想再吃其他的鱼，真的！此后，每逢回家，就去桥头餐馆的老板陈实那里买些回去，让家人也尝尝。陈老板提前把泉鱼晒干，然后用油炸得金黄稣脆，容易保存。在兵营的那段时光，泉鱼俘获了我的口腹。现在很难再吃到那么好的美味了。

罗汉河是另一个很有名气的河。它在罗汉管理区，与汇湾、新洲相连。这里河床宽河水急，啥鱼应有尽有，大的几十斤，打鱼人用墨水瓶装炸药炸，撒鱼网捞，即便有时候手气再不好，但从不会打空手回家。

罗汉湾的水清清，罗汉湾的姑娘最水灵。兵营的姑娘美，罗汉湾的姑娘为最美。不仅身段美，水色好，韭菜般灵秀，还会游泳潜水，下河捉鱼。有个叫霞娃子的女孩，中等身材，长得像豌豆角一样饱满，浑身都是劲儿。只要一下河，往水里一钻，一二十秒不见她的踪影，当你焦急地四处搜索时，她呼哧一头从水下冒出来，嘴上叫道：在这儿哩！手里还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不只是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手艺，几乎整个罗汉湾的女人都有这手绝技。

罗汉湾的清水滩里有很多的鳖，在沙滩上，在泥窝里，随处可见，鳖是大补，有滋阴壮阳之功效。可那个时候，人们却认为它是厌物，很少有人食之。

兵营河，罗汉湾是兵营人心中的北戴河。

算盘山，迷魂阵

兵营乡集镇对面横亘着一面山，叫算盘山。山如其名，形如竖起的算盘，一颗颗珠子就是凸起的山脊。一个冬日，我和计生办主任老习，还有村主任到村上搞计划生育摸排。我们沿着陡峭崎岖的坡路向山顶缓慢爬行，由于山太陡，像蚂蚁一样缓慢移动，走走歇歇，抬头仰望，见山顶还遥不可及，就有些泄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五十多岁的老习，性格脾气特别好，神情表现与济公无二，不管遇到啥事，他总是扬着笑脸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说些非常接地气的玩笑话，活跃气氛，虽说他年纪大些，却在乡镇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对乡上的情况了如指掌，在他一连串的玩笑逗乐下，一阵嘻嘻哈哈声中，忘却了爬山的累。

终于登上山顶了，眼前呈现的场景让我们惊讶：一块篮球场大的场地上，有几间破败的土坯房子。村主任介绍说，这是村委会和学校。走进村委，里面的桌子上落满了灰尘，几个本子上没写几个字，已经打卷了，也无法落座。转身到学校，教室很简陋，歪歪斜斜的十多张课桌，十多条板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室外一个土坎上，有一棵老树，树上挂着钟，绳子一拉，就发出当当浑厚的声音，这是上下课的响钟。站在坎子朝下俯瞰，兵营集镇尽入眼中。老习在一旁嘀咕道，苦了算盘山的娃儿呀！

在兵营流传一句话，没去过迷魂阵，就不算真正到过兵营。迷魂阵是银杏管理区境内的林特场，粗壮的杉木，优质的茶叶是其鲜明的标签。之所以叫迷魂阵，就是因为当年穆桂英驻扎此地，布下天罗地网阵而得名。

迷魂阵在乡政府的北边，有七十里山路。那时乡政府只有一台黄吉普车，是为书记乡长服务的。其他人到管理区下村，要么骑摩托车，要么骑自行车，要么步行。我们则是坐上了一台拖拉机在九曲回肠的盘山土路上“突突”行进，爬山时，拖拉机吭吭哧哧被憋熄火好几次。司机用摇把费力地重新发动，胳膊不停地画圆，弄得鼻子眼窝都是油渍，我们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

穿过一道道山林小路，七弯八拐中钻进了迷魂阵。偌大的一座山林，但见高大密集的树木遮天蔽日，合抱粗的杉木随处可见，林间云雾缭绕，颇像诸葛亮在捉拿孟获时布下的天罗地网。在山林的南侧，长着一簇簇蓊蓊郁郁的茶树，因为海拔高，又没有任何污染，手工炒制，所以这里的茶叶口感好、劲道足，没有注册商标，没有精包装，就叫迷魂阵茶，产量不多，销路却非常好。

后来，这里发现了一处怪石林，颇像八卦阵，有的像长剑出鞘，有的如猛虎望月，有的似船帆，有的像长者打坐参禅，皆栩栩如生，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这奇峰异石。

大小王

这里的大小王不是扑克牌的大小王，是我曾经的两位同事。大王是乡长，小王是副乡长，都姓王。大王形像鲁智深，小王貌似张飞，都既有粗犷豪迈之风，又有思谋缜密之性。

大王喜欢打鱼，一有空闲时间，就提着网下到兵营河，从上游到下游，从大滩到小滩，都留下过他的脚印。他会水性、懂鱼性，知道哪儿有鱼，有啥鱼，极少打空手。但他有一宗好，捞起的鱼，大的留下，小的放生。他虽爱打鱼，却不吃鱼，只享受打鱼的过程。

小王也爱打鱼，但他最喜欢的是逮蛇。我到乡上不久，他就邀请我和其他两位同事在路边餐馆里小聚。喝酒的时候，他给每人舀了一碗汤，热情地说，尝尝味道怎么样?尝过之后，嘴巴咂一咂，眼珠子转一转，然后惊讶地说，鲜美无比，回味悠长。他又笑笑，指着汤里面的肉，又劝道：再尝尝，小心刺。他暖心地提醒。

我们好奇地吃了，感觉味道非常好，却猜不出是啥肉，都疑惑地看着他。小王故意卖关子，笑而不语。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弄个明白。他嘿嘿一笑，说：蛇肉，汤是龙凤汤。啊!我们一起惊叫起来，蛇，会不会有毒。他说，放心吧，没毒。蛇胆已在我肚子里了。原来他在庄稼地里逮了一条两米长的黄安蛇，挂在树上剥开，取出蛇胆直接生吞，肉拿回来让餐馆加上母鸡、黄瓜炖了一锅龙凤汤。生性怕蛇的我，直叫好吓人！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蛇。

小王天生不怕蛇，但蛇怕他。有一次，他骑摩托车去管理区，在明家梁子的路边上看见一条黑油油的乌稍鞭，心下大喜，随即停车熄火，慢慢靠近那蛇。那蛇也发现了有情况，便扭动身子快速向坡地游去。小王岂能让它溜走，一个箭步撵上去。蛇见势不妙，急忙逃跑，也是慌不择路，见洞就钻，身子已进去大半，只留下半截尾巴拼命摇动。小王抓住尾巴使劲往外扯，僵持了大约几分钟，蛇最终败下阵来，乖乖受擒。

大王不逮蛇，爱玩蛇，他把蛇拿在手上当玩意玩。也真是怪事，再凶悍的蛇一到他手上，就变得很温顺，服服帖帖。有一回，大王把一条大蛇带回县城，藏匿在家门口的沙堆里。小孩子玩耍不小心把蛇翻出来了，到处乱跑，吓得小区的人两天不敢回家。最后还是大王亲手降服了它。

大王工作起来号称拼命三郎，小王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工作上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配合默契。大王爱喝酒，小王是酒侠。生活上有共同爱好。两人一起共事多年，但在喝酒的事情上，似乎没有排定座次，只晓得两人酒量不是一般的大。同事们私下分成两派：有的说大王是酒仙，有的说小王是酒神；有的说大王是乱石窖，有的说小王是天坑，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年端午节，几个喜欢喝酒的聚在一起了，邀请了大王小王参加，先是小盅喝白酒，再是大碗喝啤酒，喝到最后其他人都溜桌子底了，只有大王小王还像没事儿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大王把上衣一脱往椅子上一撂，指着碗对小王说，来白的。小王把袖子一撸，二话不说，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倒了两大碗。大王伸手端起，脖子一仰，对着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把碗往桌子一扔，瞪着小王。小王热血上涌，豪气勃发，拿起碗，头一仰，嘴巴一张，咕咚咕咚，也一口气干完。大王大声说：倒！小王怼道：倒就倒！咕咕咕，又是两碗。

这次，小王没等大王开口，就先端起碗，一饮而尽。大王看了，嘿嘿一笑，把鼓鼓的肚子拍得“啪啪”响，端起碗像喝凉水一样，一股脑儿地倒进嘴里，只见喉节上下翻动，还咕咕作响，末了把嘴巴一抹，大声叫道：来深水炸弹！

小王也笑：痛快！于是倒了两杯白酒，分别放到碗里，再向碗里倒满红酒。两人二话不说，各拿一碗一口喝干，向对方亮亮，照碗。然后相视一笑，不再喝了。后来这种喝法传遍全县，只不过把碗改成分酒器罢了。至于他俩酒量谁大谁小，仍然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