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高姥家,我的避风港</p><p class="ql-block"> 高姥家在我姥姥家南面的一条胡同,从姥姥家到高姥家步行也就是一分钟……不到两分钟。</p><p class="ql-block"> 高姥爷也是师范学院数学系的老师,和我姥爷是同僚。说起来姥姥家和高姥家还有一丝特殊的关系,两家的故乡是同一个地方,在老家的时候两家离的也不远,高姥爷还曾经是我姥爷的学生,两个人相会在LN师范学院,由师生关系变成了同僚关系。只是后来我姥爷因病很早就去世了,但是两家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下来。高姥家孩子挺多的,当时上面两三个都工作了,最小的女儿和我姐姐同岁,是同班同学。</p><p class="ql-block"> 高姥有严重的慢性病,买菜做饭之类的家务都不怎么能干。在我印象中,高姥家铺着炕席的大板床上,永远放着一套被褥,高姥随时都需要躺下来休息一下。因为高姥很少外出,所以高姥家就成了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谈天说地的集散地。高姥家好像永远都有人去唠嗑聊天,我姥姥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上学,就跟着姥姥一起去。毫不夸张地说,我闭着眼睛都能从姥姥家走到高姥家。</p><p class="ql-block"> 那年夏天我上学了,我上学二十几天爸爸进了牛棚。从那时起,我们家里总“有事”,首先是爸爸被游街批斗到姥姥家门口,姥姥陪着我们一起渡过了那样窘迫的一天;后来姥姥去了外地的舅舅家,父母单位的人又来姥姥家抄家,姨妈又陪着我们渡过了那样恓惶的一天。后来姨妈也走了,她去北大荒下乡了,家里就剩下了我们娘仨。我和姐姐在同一个小学校上学,当时学校实行两部制,高年级的上午班,低年级的下午班。姐姐当时五年级,属于高年级,上午上学,我是一年级,是下午上学,这样整个一上午我都在家里。</p><p class="ql-block"> 姥姥家的房子是过去俄国人留下来的,是平瓦房,地板地,姥姥家和隔壁的洪姨家共用半栋。洪姨家用了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姥姥家用了一南一北两个大房间。那个房间那个大呀,我现在回想都估计不出有多少平方,尤其是北屋,大概开个小型的舞会都不会觉得拥挤。天天早上,妈妈第一个离开家去上班,接下去是姐姐去上学,再接下去就是洪姨一家出门上班。那时洪姨家的小孩已经上托儿所了,洪姥姥也走了。所以,每天从八点之前开始,偌大的半栋房子就剩下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那个房子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老鼠那个多呀。居委会经常发老鼠药集体消灭老鼠,但是无论如何都消灭不干净,在家里稍微不小心,就会和老鼠有一个恐怖的邂逅,而我又是一个特别怕老鼠的人。家里人多的时候,走路呀,说话呀,总是有声音,老鼠不敢轻举妄动,家里人少的时候,稍微安静一会儿,老鼠们便要兴风作浪,不是嘎吱嘎吱咬地板,就是吱吱吱地乱叫,有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老鼠们打架满地滚的声音,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吓得心都揪到一起了,就学着大人在家时的做法,使劲儿跺地板,以此恐吓老鼠,给自己壮胆。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平房没有暖气,我自己又不会摆弄炉子,家里那个冷呀,家虽大,我却无处待,无处躲,无处藏。刚开始我还勉强能待在家里,后来就一点点地待不住了,我开始天天上高姥家。</p><p class="ql-block"> 我下午一点上学,其实我完全可以十二点左右吃午饭,十二点半在家出发。但是我为了早点离开家,基本是天天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就把妈妈给我安排的午饭吃完,吃完饭就背上书包去高姥家。</p><p class="ql-block"> 高姥家很温暖,不仅是因为生了炉子温暖,更主要的是有人气的温暖。高姥经常找话和我唠嗑:“昨天晚上你家吃的什么?今天早上吃的什么?”“你姥来信了吗?你姨来信了吗?都说什么了?”高姥还陪我玩儿,高姥用扑克教我开“八卦”,我教高姥用那个年代的牙膏盖“弹球”。高姥有文化,当时她那个年龄段的人,能识字读书的人真是凤毛麟角。我记得高姥躺在床上给我讲小人书,高姥头朝床外仰卧着,把小人书举在脸上,我就蹲在地上仰脸看高姥一页一页翻小人书。高姥念着书上的文字,习惯性地在每句话的结尾都缀上一个“~~呀”。我记得那本小人书的“好人”是个女的,“坏蛋”是白狗子,现在想来很可能是《洪湖赤卫队》,高姥虽然有文化,但是并不知道那时《洪湖赤卫队》已经是“毒草”了,也幸亏我没有再把我听到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否则,高姥一定会成为一个用“毒草”拉拢腐蚀青少年的地主婆。</p><p class="ql-block"> 高姥家的孩子们都大了,家里没有什么零食,但是高姥经常给我一块蒸熟的地瓜啦,他们家作的蒸饺啦,秋天买秋菜的时候给我一块比较甜的大萝卜啦,夏天还给我黄瓜西红柿吃。天天到了钟点,高姥就提醒我:“到点了,你该上学去了。”</p><p class="ql-block"> 当然更多的时候,高姥要招呼大人们。高姥家经常有来串门唠嗑的老太太,她们净唠一些我听不懂的磕。这种情况下,我就和高姥家的猫玩儿。高姥家有一只灰色的虎纹小猫,不用说姥姥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跟着姥姥来高姥家和小猫玩儿,姥姥在家的时候还经常借这只猫去我们家捉老鼠,所以我和它早就熟络了。小猫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某一个地方睡觉,我一去就摆弄它,要不然就是把它的两只耳朵卷起来,要不然就是拽它的眉毛胡子,我更喜欢的是摸它的鼻子尖,它鼻子尖的手感特别好,就像摸那个年代的反毛皮鞋,而且不管多热的天,那小反毛鼻子总是凉的。我爱看小猫吃东西,我天天去的时候,它的“正餐”已经吃过了,我经常趁着高姥不注意的时候,跑到高姥家的碗柜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猫吃的剩饭剩菜,如果有的话,我就悄悄拿点攥在手心里,把小猫引到没人的地方喂它,那可是小猫在它的正餐里吃不到的好东西,小猫总是吃得很高兴,它把东西吃完还不尽兴,不断用它的小舌头舔我的手心儿,我特别享受小猫舔我的手心儿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高姥在窗子前面的台子上晒了一些海米。猫的鼻子很奸,它马上就闻到了鲜味,围着那个台子转来转去。高姥在房间里有别的事情,就叮嘱我看着小猫,别让它跳到台子上偷吃海米。高姥是这样的信任我,可是我和小猫的感情更好,我不忍心看着它围着台子转来转去太辛苦,竟然干起了监守自盗的勾当,我隔着窗玻璃看高姥没有注意外面,便一把一把地抓海米喂小猫,把小猫高兴的呀,半闭着眼睛,侧着脸嚼海米,那咯噔咯噔的小声音别提多悦耳了。每抓一把海米我都用手把海米平一下,免得过一会儿高姥看到空缺发现问题。我体谅小猫吃了那么些海米肯定口渴,想喂点水给它。去房间里拿小猫专用的饭碗怕引起高姥的怀疑,我便跑到厨房从碗柜里拿了一个饭碗~~就是高姥家吃饭的饭碗~~装了半碗水喂小猫,小猫真是渴了,用它那倒戗刺的小舌头,一会儿就把那半碗水舔了。然后我又把那个猫舔过的饭碗在水龙头下用水涮一下就又放回碗柜里了。幸亏那时人和动物还没有现在那么多的可怕的病,幸亏高姥家的小猫很少外出,没有机会带病回家,如果那只小猫真有什么病再传到高姥家人的身上,那将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呀。</p><p class="ql-block"> 中国有句老话:七岁八岁讨狗人嫌。我当时正是那个年纪,我不仅讨人嫌,讨狗嫌,我连猫的嫌都讨。高姥家的孩子都大了,家里没人作祸,我天天去高姥家,不仅去玩,不仅里出外进地跑,而且还时不时地作祸,即使不作大事,至少是扰乱了高姥家的平静。我以我今天六十多岁的老人的心态来衡量,高姥和高姥爷心里不能一点不烦,但是他们一直容忍我,呵护我,他们可怜我当时的家境,可怜我无处可去。那两年,高姥和高姥爷给了我亲姥姥,亲姥爷一样的爱。</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洪姥姥和李姨因为自身是贫下中农,在当时无所畏惧的话,那高姥家就不一样了。高姥爷做为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当时在学院的处境也是很艰难的。我还记得高姥家被抄的时候,我姥姥还在家呢。听说高姥家被抄,姥姥很着急,可是又不好去,就让我悄悄去看看,高姥和高姥爷挨没挨打。我去了以后,看到很多人在那里看光景,我站在人群外,看到高姥和高姥爷低头立正站在那里。门口堆放了很多东西,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堆好看的布料,最上面的是一大块鸭蛋皮色带小黑点的薄料,那块料特别细致,看上去特别柔软,不懂货的我都看出来那是好东西,所以那块布料一下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到现在都没有忘。我跑回家告诉了姥姥我看到的,姥姥惋惜地说:“那都是老货呀,都没舍得用,结果都抄走了,白瞎(可惜)了。”但是随即又说到:“行啊,人没事就行!”</p><p class="ql-block"> 但是人没事是暂时的,后来高姥爷也进了牛棚。几十年后,我姐姐和高姥的小女儿偶然聊到了那个时候的事。高姥的小女儿说,高姥爷进牛棚以后学院通知家属去送一些日用品,小女儿抢着去给爸爸送东西,爸爸告诉她:每天的几点到几点爸爸都在这个楼里开会(爸爸和女儿所说的开会,其实就是“学习”,“交代”自己的问题),你在大操场的单杠那个地方玩儿,爸爸能看到你。小女儿记住了爸爸的话,天天在那个时间段,在单杠的地方一边装着玩儿,一边偷偷地往那个楼的方向看,她虽然看不到她爸爸,但是她知道她爸爸正在某一扇窗子的后面在看着她。高姥家当时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接纳我,为我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这不是来自骨子里的善良吗?这不是那个年代有同样境遇的家庭互相理解,惺惺相惜吗?</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爸爸被从牛棚里放出来了。我记得爸爸回家的消息是我飞报给高姥家的。那个时候高姥爷已经从牛棚出来了。有一天晚上,高姥和高姥爷来我们家看望我爸爸。不是白天光明正大地来的,是晚上偷偷摸摸地来的,因为两家的身份都不太好,所以避免光天化日之下走动,互相给对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高姥和高姥爷都没有坐下,尤其是高姥爷和我爸爸互相连话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着用眼睛看着对方,不断地微微点头,两代知识分子在这一刻用眼睛进行着心灵的沟通,一切都在不言中。高姥站着和我妈妈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我都忘了,就记住了四个字:给他补补~~高姥从衣兜里拿出了几张肉票给妈妈,妈妈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这几张肉票也是高姥家口挪肚攒省下的,那个当时收别人家几张肉票的人情不低于今天收别人的一千元钱人情低,尤其是高姥身体不好,特别需要补充营养。</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家下乡了,高姥打发她最小的儿子一直把我们家送到农村。</p> <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在农村住了两年又回来了。回城以后,父母单位没有房子分配给我们,我们家暂时又住在了姥姥家,又变得和高姥特别近了。当时姥姥已经把大房间交给了学院,搬入了当年洪姨家住的小房间,那个小房间根本装不下我们这一家人,所以我们家的家具都放在了高姥家。那时我又大了两岁,姥姥也从舅舅家回来了,但是我仍然改变不了天天都要去高姥家的习惯,对我来说,天天去看一眼高姥,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内容了。其实那时我已经不小了,十多岁了,但是七八岁的时候高姥给我的情感,已经在心里扎下根了。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有两种冰棍,小豆冰棍三分钱,牛奶冰棍五分钱。有一次,妈妈去市内的商场看到了一种叫冰砖的冷饮,总体积比冰棍还要小,但是我记得要几毛钱。妈妈买了用手绢包着拿了回来,到家的时候,已经化得很厉害了。那冰砖包装得也很精致,打开外面一层漂亮的薄纸壳包装,里面还有一层油纸,那冰砖奶油色,奶油香,奶油味,整个一色香味俱“奶油”,虽然妈妈催促快点吃,可我仍然吃得小心翼翼,节节省省,可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吃到剩大约四分之一的时间,忽然想起了高姥~~这么好吃的东西哪能不让高姥尝尝~~我和谁都没有打招呼,拿着那块冰砖就往高姥家跑去,我一进门就大喊:“高姥~~给你吃冰砖~~”高姥真可爱,就像老小孩,她乐呵呵地就着我的手把那口冰砖吃了。我问高姥:“好吃吗?”高姥说:“好吃,好吃!瞬甜!”我虽然那么喜欢那块冰砖,但最后的一口给了高姥,我一点没觉得不舍得,我当时并没有想到高姥那两年对我是多么的好,我应该用这块化得没有型的冰砖去感谢她,什么都没想,完全是自然的感情流露。</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每逢春节,妈妈要带着爸爸以晚辈的身份给姥姥的老邻居们拜年。去高姥家的时候,妈妈总是和爸爸说:“那两年,两个孩子就长到了她高姥家,没少讨人嫌。” 爸爸仍然是没有太多的话,只是频频点头。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羞于把“谢谢”二字说出口,妈妈是用和爸爸说话的方式在向高姥一家表示感谢,爸爸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无尽的感谢都在这频频点头中。在我们家当时那种情况下,高姥和高姥爷能用他们并不太平安全的家作为我们姐妹的避风港,这种恩情岂是“谢谢”二字能表达的?</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了,无所事事,闲话几段自家的历史,其实自家的历史折射的也是一个时代的背景。每段历史都有人回忆,每段历史回忆的人群不同,回忆人的心情也不同,有人心喜,有人心悲。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互相理解,惺惺相惜;不理解那段历史的人以为故作姿态,无病呻吟。孰是孰非,一切自有历史评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年8月25日 父亲十五周年忌日</p><p class="ql-block">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