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 小黑病了 </p><p class="ql-block"> 在淮北农村,猪是农民的储蓄罐子,春天抱个猪苗,平日里的剩饭,质次的红薯干,都用来喂猪。到了年底,猪长成了,磅了猪,换回一百多元,于是,红白喜事,油盐酱醋, 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钱……。所有的现金开销,就都有了。 </p><p class="ql-block"> 我们下乡知青,吃不完这红薯干口粮,也没勇气拿集上变卖,于是也学着老乡添猪丁。我们花六元钱,抱回了小黑(淮北都是黑毛猪,但我还是管它叫小黑)。从此一日三餐烫猪食,每天打扫猪圏,清扫猪粪。小黑最喜欢的是我牵它去河里洗澡,洗完了就在地上打滚,老乡说,这是它身上痒痒,于是,我又拎两桶水给它冲洗干净,用梳子梳理猪毛。小黑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惬意。老乡们说:上海人爱干净,上海知青的猪也享受。殊不知我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小黑身上了,秋后回上海的火车票,还有花生,香油,老母鸡,乡下人进城的标配就都有了。为了这纯粹的目标,我们为小黑操够了心。 </p><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我推开锅屋门,小黑没像往常那样起身迎我,“喽喽,喽喽”我端着食盆走近它,唤它,它也不搭理我。它急促地喘着,躺地上一动不动,我弯腰摸了摸它的身子,滚烫,啊!小黑发烧了!小黑病了!这下子,我惊呆了,我慌了神! 小黑病了,我的储蓄罐子要砸了!更要命的是,病猪的处置,因为搞不清楚病因,老乡们又怕猪疫传染,往往将病猪提前宰杀,而未长成的猪,杀了,谁都知道是病猪,没人要,因此通常是烧熟了卖熟肉。 </p><p class="ql-block"> 天啊!杀病猪,烧熟,上集市卖……,一个上海知青哪会干这个。可是如果不这样,那猪苗钱就血本无归了。哎,当初搞这项投资时,怎么没考虑到这个风险存在。怎么办?急速转动大脑,救小黑,一定要救它,送兽医站! </p><p class="ql-block"> 下了几天雨,路烂,架子车不能拉。同学又不在,我请了一个老乡来帮忙,找来了一个大筐,把小黑放在筐里,准备抬它上公社的兽医站。二里路不算远,但行走在泥泞的路 上,肩上还压着小黑,可真是步履艰难,歪歪斜斜,深深浅浅,小黑在筐里享受这颠簸,闭着眼 ,哼着,喘着,我可真担心它会中途死去。老乡说小黑也就七八十斤,可我觉得有百多斤,越抬越重;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后又多了水塘子,胶鞋上的泥巴越结越多,水塘里涮涮,甩了泥巴继续走。心中不断鼓励自己:这不是乡间小路,这是回上海的大路,肩上抬的是我一年的积蓄,回上海的火车票,……想着回家的事,劲就来了。 </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兽医站就是简陋的两间房,房里有张桌子,一个小床,诊疗室加宿舍。院里有几个圈,就是病兽的病房了。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桌旁,护士,医生,站长一身兼。此时没病兽,便懒懒散散地盯着桌面上的象棋棋盘,一盘残局,没剩几个子……</p><p class="ql-block"> “大夫,您好。给我的小黑看看病吧。”我走上前。</p><p class="ql-block"> “嗯?小黑?”我把兽医从棋盘中唤醒了,他不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上海小姑娘,一个老乡,还有门口的筐。</p><p class="ql-block"> “大夫,这是知青的猪,瞧瞧吧。”老乡说 。</p><p class="ql-block"> “知青还养猪,稀罕。抬圏里去吧。” 我们把小黑抬圏里,兽医拿了个体温计随后跟来了。体温计夹猪腿窝里,几分钟后,拿出看了看,“高烧。”诊断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 怎么办?大夫。” </p><p class="ql-block"> “有青霉素吗?”</p><p class="ql-block"> “啥?青霉素?没有。”</p><p class="ql-block"> “你的猪发烧了,要打青霉素。都说上海知青有青霉素,你有吗?” </p><p class="ql-block"> 哦,我听懂了,这青霉素是紧俏药,现在能救小黑的命,也能救我的梦。离开上海时带了胃药,却没带青霉素。我只想着吃杂粮会犯胃病,也没想到我会养猪,而猪发烧要打青霉素, 现在晚了。 </p><p class="ql-block"> “大夫,我没有青霉素,一定要用这个药吗?没有兽用的退热消炎药吗?” </p><p class="ql-block"> “没有。” </p><p class="ql-block"> “完了,彻底完了。”我难过地低下头,望着筐里越喘越厉害的小黑,喃喃自语。 </p><p class="ql-block"> “你说什么?什么完了?” </p><p class="ql-block"> “小黑完了,我回上海的火车票也没了。”不记得那时我是否含着泪。只记得那个兽医大夫沉默不语,回到他的小屋,死死盯着那盘残棋。我和老乡抬起筐,准备离开。我要把小黑抬回家,隔离它,猪圏撒石灰消毒,小黑要是死了,就把它埋了,也不杀病猪卖病猪肉,祸害别人。我还继续买猪苗,一定精心养好,不问父母要车钱,但我要青霉素,以备万一。倔强的我主意已定了。走!</p><p class="ql-block"> “等等!”只见那位兽医推开棋盘,向我们走来。“我这里还有一支青霉素,先打上,不知能否治好。”</p><p class="ql-block">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的情绪从冰点急速上升,小黑有救了!</p><p class="ql-block"> “你得交二毛药钱,有钱吗?”</p><p class="ql-block"> “二毛钱?有,有!”紧俏药,救命药,没有讹我,没有涨价,就这样平价注入了小黑体内。</p><p class="ql-block"> “你现在不能回去,猪刚打完针,还要观察一会。”</p><p class="ql-block"> “好的。”我回到了疹疗室。他继续看他的棋盘,我也凑上去看看还剩几个子。 “会象棋吗?”</p><p class="ql-block"> “会,大夫。”</p><p class="ql-block"> “你别大夫,大夫地叫,我算哪门子大夫?”他突然向我吼道。“你知道吗,每个公社都必须有兽医站,设了站,我就来了。可缺药,有站又有何用?没有治疗药品,没有预防措施,久而久之老乡也不送病兽来了,牲口生了病土法治,听天由命,不行就卖病兽,吃死兽,如是瘟疫就会漫延。我拿着工资,吃着商品粮,心里难受啊!”他说得没错。”今天看你是知青,也是第一个送病猪来的知青,我就把这唯一的库存给你了。不说了,咱们下棋好吗?我每天没事就自己和自己下棋,统吃双方。”</p><p class="ql-block"> 说实在的,我还掂记着小黑,没有心思下什么棋。但又不忍心拒绝这位小黑的救命恩人。我们摆好棋盘,主让客,知青先走,我橫了当头炮……</p><p class="ql-block"> 他走的的很快,但很认真,毕竟这是两人对弈,不是单人自战,而且对手还是上海人,不能马虎。</p><p class="ql-block"> 我呢,下乡几个月,也没碰过棋了,靠工分吃饭的,哪有闲功夫研究棋路。不大一会儿,几个小卒子没过河就夭折了,每丢一个子,我就望一眼小黑,你可别夭折了,我的宝贝储蓄罐。很快,我的车,马,炮也折了,剩下了光杆司令,人家还建制健全,我推盘认输。</p><p class="ql-block"> 看看小黑,打完针,可能退热了,不呼呼喘了,安静地睡了。我开始放心了。 “嫚子。你的棋艺不咋的,你的小黑没事,别三心二意的。再来。”</p><p class="ql-block"> “嗯,刚才是热身,再来。”这一盘,我认真多了,但仍然不敌对方,还是输了。我们又交战了几个回合,我也赢过。慢慢的,我摸出了对方的一些门道,他平时一直是自己和自己下棋,用自己的思维去判断对方,但每人思路各异,对方一变化,就束手无策,难免不败。</p><p class="ql-block"> 天渐黑了,兽医给小黑又测了体温,热退了很多,我准备走了。这时这位兽医大夫发话了。“你的小黑要留院观察,今晚就住这里,我负责看管。你回去吧。明天上午来接它。”</p><p class="ql-block"> 我明白,这位好心的兽医的用意,一是怕我们抬小黑回去受累,二是担心我晚上不懂照料病猪。我又一次感受到淮北老乡对上海知青的好。</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还一直想着我的小黑,怕它夜晚病情有变,那个年代要是有手机,我会电话询问。第二天一早,我匆匆来到兽医站,一进了门,看到小黑站起来了,迎欢快地晃着尾巴。兽医微笑着说:“你的小黑好了,一针就管用,知青的猪体质好,我刚喂过食,接它回家吧。记着,病刚好的猪别喂太多,消化不好也会得病。”</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猪绳,谢过兽医,牵着小黑,走上了回家的路。拐弯时,我回头,兽医大夫还站在门口,我向他摆摆手,“再见!我还会来和你下棋。”我看见他的笑,也许他已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言词。</p><p class="ql-block"> 阳光洒在土路上,我牵着小黑,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划下了两道长长的影子。还是两里路,但今天轻松多了,因为有了希望。</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秋后,小黑长成了大黑,够磅了。这时公社开会,要拉电了。每个大队要自己承担部份费用,生产队里没钱,队委会决定,磅猪缴款。排摸下来,知青家的猪最大,当队长和我们商量时,我们爽快同意了,因为我们也是社员。小黑,不,大黑要走了。这次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大家把它抬上了架子车,还捆上了腿,它挣扎着,发出不服的吼声,双眼求助地看着我,我没敢看它,难受地别转身,最终也没送它去食品供销社。我的小黑为集体的事业作出了牺牲,这是所有猪的归宿,也是储蓄罐的兑现。</p><p class="ql-block"> 磅猪的钱借给了生产队,完成了拉电的集资。瞬间,我们成了知青积极分子,我们的故事也被广泛宣传,参加了大大小小的积代会。第二年春天,我们又抱了一个猪苗,那年回上海我带回了好几瓶青霉素。谁家的猪病了就给它打。七零年底,第一批招工,我们两个双双离开了生产队,结束了此生插队生涯。</p><p class="ql-block"> “我还会来和你下棋。”我食言了。虽然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兽医站,但我从未忘了小黑看病这个事,也没忘了那个和自己下棋的好心兽医。往后的几十年中,我无数次地向亲人,向朋友们讲述这个故事。是小黑,是那位忘了问名字的兽医,改变了我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社会是个大棋盘,每个人即是棋子,也是棋手,还是对手。你能与自己对弈吗?我经常问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