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遇上Joseph

Crystal

当他过来自我介绍时，我以为他是我刚在上一条街甩掉的＂尾巴＂。也不能怪我，在首都内罗毕闹市区逛了四五条街，每个路口都有这么一个男人，微笑着迎上来，热情洋溢地说着诸如你好啊，从哪里来啊，奥巴马家来的啊，肯尼亚和美国是铁哥们啊，第一次来肯尼亚啊，欢迎啊，再加上一句Hakuna Matata ——自从廸士尼的卡通片狮子王火遍全球，这句斯瓦西里语就成了东非人搭讪遊客的经典台词，意思是＂不用担心，一切都会顺利＂——当年二度去坦桑尼亚，已经被这句话驯化了。再接下来，就是向你推荐狩猎旅行safari 项目，要不，就是自荐带你看市场，带货。 搭讪的，全是男人。长相呢，都是在我眼里分不清张三李四王五的瘦子。全被我面带微笑地甩掉了。有些，则很有韧性。这不，生肉市场里，就在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搓弄着一挂不知什么动物的胃的时候，一个瘦男人笑嘻嘻地从地里冒岀来，还高声喊出我的名字。我一惊，堆上笑，快步逃开。 昨天半夜到达。从美仑美奂的土豪卡塔尔首都多哈登机，落地满目苍夷破败堪比难民营大棚的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机埸（Nairobi, Kenya)。当年在坦桑尼亚登乞力马扎罗山，聊天时，坦桑领队一脸憧憬地说，邻居肯尼亚啊，那可是个富国，比我们强多了！使我对这个让东非人民无比自豪的＂富裕＂国度充满了各种想象。 纸醉金迷的卡塔尔多哈机场 五个半小时后，落地肯尼亚内罗毕 眼前这个叫Joseph的瘦男人，我不确定是否盯过我。只好客气地敷衍了两句，一边目不斜视朝前逛去。但是，这个瘦男人接下来说的，让我的戒心松弛了下来。他说，那边有个图书馆，可以去看看。 漂亮的林荫映照下的这幢建筑，立马让我想到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新古典风格的高房子，门口各一位端坐的石狮子。果然，是英国殖民时期的产物。走进去，墙皮斑驳，地面开裂。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看书看电脑。一个少年，书包甩在桌上，面前一堆翻开的教科书，手握一杆铅笔，趴在桌上，正在一个练习簿上奋笔疾书。描一眼，是代数演算题。这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图书馆一景。 内罗毕公共图书馆，外型就是个迷你号的大英博物馆 进图书馆，迎面是两根大象牙拱门。当然，这是百年老物件。如今，大象是受到保护的动物 跟Joseph 上图书馆二楼。古旧的大理石级梯，仍焕发出旧日的光彩 在摇摇欲倒的书架中穿行，全是书脊都快掉下来的英文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气。Joseph手指滑过一排排书，不无自豪地说，看，这都是真正的有历史意义的书，原版的！哦，那些被翻得稀烂的沙士比亚，狄更斯，还有翻译本的堂吉诃德…… 令Joseph 无比自豪的藏书，虽然散发着霉味 我问，你上过大学吗？他羞涩地说，我小学毕业，就开始帮家里种地了。我说，你这么好的英语，是哪里学的？他友好地指指我，自豪地说，我的英语是跟你们这些朋友学的。才认识半个小时，他巳经认我为朋友了，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跟Joseph 在大街上逛着，我开始拷问他的生活。Joseph今年49岁，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是与前妻生的。他提到＂离婚＂，我有点吃惊。眼前这个男人，个子不高，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张口，缺了两颗牙，剩下的，也是七倒八歪，布满黄斑黑斑。这样的男人，也有离婚的本钱？Joseph 咧嘴轻轻一笑说，她喝太多酒，还吸大麻，不是好女人。又责任感满满地说，连我丈人丈母娘都说，孩子可不能让她带。俩女儿跟我和现在的妻子住一起。并一脸憧憬地说，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孩子们能有一个上大学，我大女儿九岁了，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他顿一顿，轻声说，我还有个儿子，跟现在妻子生的。一边比划着自己的小腿，说，儿子生出来，两个小腿是朝外翻的，11个月了，妻子全职照顾他。 我再拷问：你有几亩地，种什么，怎么种，有机器吗，收成好吗？Joseph: 我有六英亩地，种玉米和豆子。以前还好，收的庄稼挺多。不，我们不卖余粮，自己吃不完的，都是跟村里乡亲们分享。现在不行了，经常几个月不下雨，有的年头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但是，我们还是每年种。上帝给我们土地，不能让它荒着呀。机器？你是说拖拉机什么的？我们村里一个都没有。我邻居有两头牛，我给邻居帮忙地里的活，他把牛借给我，喏，就是这样，（他两手比划着）两头牛在前，拉着一个大犁，我跟在后头扶着。 他又加一句，村里有个咖啡种植园，我会去那干活。咖啡园没活干时，地里庄稼也干死了，我就到城里来找活。 上一组内罗毕图片，算是我与Joseph 交往的背景环境吧 出旅馆，五分钟，就是内罗毕的闹市 内罗毕大街上，行驶中的公共汽车 在玻璃大厦的掩映下 高楼阴影里的人间烟火 路边的苍蝇馆子，门口黄色的洗手池。为传统方式进餐的人提供方便 鲜花巿场最养眼 市场里，不知道是牛还是羊的胃 市场里的猪肘子，售价约3美元／只 市场里，屠宰场送货上门 市场里，我问摊主鸡多少钱，鱼多少钱。摊主说，三只鸡？三条鱼？ 洗鞋的，热情招揽生意。我看看脚上的球鞋，洗了，就得穿湿鞋嘛 接下来，Joseph开始拷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笑笑说，我是遊客。他追问道，我是说，当你不做遊客，在你的国家里，你的职业是什么？他用＂occupation 职业＂这个词，让我对他多了一层刮目相看。我又笑笑，说，我没职业，不工作。我可不想让一个在大街上刚认识的男人对我的身外之物有异想。他又看我一眼，恍然大悟般，高声说，噢，那你一定有个很有钱的爸爸！ 我大笑，说，有点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主街上，一家有模有样的馆子。Joseph 老练地引我上了二楼，拣了一个临窗的桌子坐下来。穿制服的男侍走过来，带着一脸职业微笑，掏出一块桌巾，殷勤地把巳经很干净的桌子又抹了一遍。显然是做给我看的。 很快，我的菜上桌了。但是，Joseph 点的菜，左等右等不来。他一再强调，你先吃，你先吃。我怎么好意思呢。 我的菜很快就上桌了 两个人，只好对着我的菜，干坐着聊天。我说，两个人的菜，应该同时上桌才对呀。他一脸无奈地说，你是外国遊客，他们上菜就快，我是穷小子，他们故意轻慢我。我听了，吃一惊，问，你确定？同时想起跟Joseph 落座时，侍应生的惊奇脸色。虽然只是那么一霎那，但是没逃过我的毒眼。Joseph 愤愤地说，你看着吧，若是我明天再来，着西装打领带穿皮鞋，像他们一样（他扫一眼大堂里的其他食客，这时我也注意邻桌在偷眼看我们），他们上菜肯定很快。又催了两遍，我的菜都凉了，他的菜，才端上来。Joseph起身，去水池洗了手，并没有擦手纸巾什么的，甩了甩手上的水，坐下来，右手撮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专心致志大口吃起来。看来是饿坏了。我一跟他讲话，他就礼貌地停下手，咽下口中食物，再应答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闭上讲话的嘴，专心对付我的米饭波菜碎和一大盘煮羊肉。 总算等来了Joseph的菜 我俩的菜量给的都挺慷慨。 一阵狼吞虎咽，Joseph 停下手，摸摸肚子，带点羞赫地说，这一顿，可以管两天了。又说，剩下的，打包带回家，他们会很享受的。我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那条大鱼，只剩下头和尾，另一盘里的玉米泥和波菜剩一半。他看看我面前，羊肉基本没动（太硬了，我只吃了一块），米饭吃了一半（光盘的只是波菜碎和那杯非洲红茶），很谦卑地说，若是你不介意，能不能把你的也打包？我的家人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了。我又是一惊，赶紧掩饰道，对对，不要浪费食物。 残桌，Joseph 要打包带给家人 再把侍应生叫过来，Joseph 比划着桌上的剩菜，对他说了一通。侍应生看看我，点点头，走开了。 这一走，又是漫长的等待。对着一桌剩菜，我们又聊上了。说聊，其实是我继续拷问Joseph。 我：你在城里怎么赚钱？Joseph:我到附近的旅馆打杂，洗地板什么的，他们会给我一些小钱。还有，我介绍遊客买东西，商家会给我食品带回家。就像刚才那个市场里，那个马赛人的店，我介绍你看他们现场制作手工艺品，你买，他就会给我一点好处。说这话时，他很坦然，没有一点羞涩。我在心中暗暗赞赏这样的开诚布公。 我：你住的村子离这远吗？Joseph: 坐火车一个小时。我：你每天坐火车进城？Joseph:很多时候，是坐在车上面的。看我不明白，他解释说，一张车票要300先令（约两美元）。我们很多人——他用两手划一个大圈，表示很多人——是坐在火车顶上的，不买票。我：不危险吗，警察不管吗？Joseph:警察假装没看见。怎么不危险！上个星期一个人掉下去，摔断了腰。那天下雨，车顶上太滑了。我没掉下去过。但是，太冷了，车一开，冷风把我吹麻啦。我：难怪你穿这么多（他穿两件，夹克。我穿短袖T恤。他曾说，你们美国人都不怕冷）。Joseph:下午回村，有时会买票坐回去，若是我弄到食品，和几个小钱的话。我：你有自己的房子吗？Joseph: 有，房顶是玻璃的，冬天很冷。我：有机玻璃的房顶，冷？Joseph: 不是玻璃（一边指着餐馆临街的大玻璃墙），是草。我明白了，他的英语发音不准，将grass 说成glass。我：为什么用草做房顶，不结实嘛（话一出口，狠狠地踢了自己一脚，这迄不是晋惠帝的无粥为何不食肉糜之问）。Joseph:草不用花钱买。一问一答中，我霍然发现他的双眼看上去湿湿的。他拚命眨了几下眼睛，没让泪珠滚下来。 气氛有点尴尬。我换个话题，说，咱们刚才在大清真寺外面，沿墙坐地上一溜包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还有带小孩子的，看上去像乞讨的，他们都是穆斯林吗？他面色活泛起来，一脸不屑地说，是啊，穆斯林嘛，他们懒，不愿意工作，只会伸手要钱。穆斯林男人娶好几个老婆，自己不干活，靠这些老婆们养活。他一脸鄙夷地说，嘿，你知道吗，他们的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都是大老婆帮着找的，啧啧，你能想像吗。在政治正确的环境中生活的久了，听到这么赤裸裸的宗教＂攻击＂，我一定露出了惊异之色，因为，Joseph 赶紧贴心地问了一句，你是穆斯林吗？听到我否定的答复，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接着吐槽，我们肯尼亚，跟几个邻居都是好的，像坦桑尼亚，乌干达什么的，就是那个索马里邻居，穆斯林国，他们只会抢别人的东西，是海盗国。后来查了一下，穆斯林占肯尼亚11%人口。初遇Joseph，一听他自报名字，就知道是个基督徒。 马上是正午的祈祷钟点了，穆斯林们涌入清真寺 清真寺外墙下一溜的乞讨者 街对面的摊主递给孩子半个椰子，他兴奋地抱回给妈妈 到这会儿，我们已经在这家餐馆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当然，吃饭，只用了15分钟。总算招手叫到一个女侍应生，Joseph 又向她说了一遍剩饭打包的事。她点点头，分两趟，把我们的盘子收走了。又是等啊等…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站起来冲Joseph 说，我去说！他如释重负般，又好像一直在等我这句话，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你说，他们会听。我一边朝楼下走，一边自责，为什么不早出头呢。自以为是地认为，Joseph 跟他们说斯瓦西里语，沟通更和谐方便。 一眼看到那个女侍应生，我不客气地质问，我们要求打的包呢？她先是惊鄂一下，马上回应到，是给＂那个黑人＂带走的包吗？这回，轮到我惊鄂了。她说的原句是”that black man”。我四下里瞄一眼，两眼一抹黑，包括食客在内，就我一个不是黑的。她怎么可以用这种字眼来形容与她一样肤色的Joseph。不过，观察到一个现像，整个餐馆，Joseph 是唯一的用传统方式进餐的人——用手抓。别人都用正式餐具。而且，只有Joseph瘦得竹杆似的。别的男人女人小孩子，都长得敦敦实实的，甚至有胖得赶超美国人民的。结果是，厨房里快快送出来两大盒，装袋后，还额外加了两个大大的锡纸包的不知是面包还是土豆。 兴高采烈地，正要接过粉红的袋子，一只黑瘦的手从我身后伸出来，直取食品袋。转身一看，是Joseph, 他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杯子，正在喝水。想起来，吃饭时，我喝红茶，问他要不要点个饮品。他摇头，说，等会跟他们要杯水，免费的。走岀来，忽然看到Joseph 颇为艰难地一手抵住腹部，额头还微微冒出一点湿。他说，我有胃病，疼，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想起他进餐时的样子，会不会饿久了，一下子吃太多太快了，伤着了。 Joseph和他的打包袋 还有一件事要兑现。我邀Joseph 共进午餐时，他很坦然地说，谢谢你。但是，你不用请我吃饭，你吃过后，帮我买些食品让我带回家，就太好了。这个举措，让我感动了一番。本来是想分手时给他些现金，谢谢他陪我逛街，又没动员我购物。我干脆地说，先吃饭，再买带回家的食品。这会儿，他不好意思提，我可没忘记。我说，走，咱们去买食品。 走进一家现代化的大超市，跟在他后面，我倒有点好奇，他会往篮筐里装什么呢，糖果，巧克力，糕点，果酱… 跟着Joseph，昂首阔步走进现代超市 走到大宗货品架，他拎了一袋两公斤的玉米粉，回过头，似乎征求我的意见，说，玉米粉很顶饱，一天吃一顿就行。 第一站Joseph 直奔玉米面 接下来，筐里又加了一大桶玉米油，两公斤大米，两公斤白糖，和一大长条挺沉的棕色东西。我看不懂，Joseph 解释说，这是肥皂，可以洗头洗澡洗衣服。 第二站，大桶玉米油 大米 白糖 这个长条，是肥皂 排队付款。我看他拎着那么一大筐，替他为难，这么重，你怎么搬回家啊，还要乘火车。他自信地说，没问题，跟他们要个纸箱，我扛回去。我伸出手，说，让我拎一下。篮筐一上手，乖乖！篮子的提手都拉变形了。 𠄘载着Joseph一家基本生存的沉重购物筐 看着他瘦成纸片一样的身形，还闹着胃疼…. 我果断地说，不要搬这座小山了。我给你钱，你赶明儿慢慢买。他脸上发出一道喜悦的光芒，如释重负地说，那太好了，我拿了钱，到市场去买，比这里便宜多了。又略带羞涩地说，我本来想带你去市场买的，不好意思，才来这里。 我去过他说的那个市场，与这个超市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虽然只隔了两个街口。 Joseph还要送我回旅馆，怕我走丢了。我摸出手机，不会丢，有GPS了。我又说，你早点回家吧，今天身体不舒服。他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去坐公交车，火车，要等到六点才有。哦，他说过，公交车比火车贵，一张回村的票要500先令（约4美元），还不能像火车那样逃票。对了，还是Joseph带我去买的SIM卡。有GPS了，心安。看着他拎着粉红色的打包袋，晃着瘦瘦的身形消失在街转角，忽然感到有点心塞… 我来非洲，是追看黑猩猩大猩猩围观狮子大象什么的，却先做了个田野调查。这是我到肯尼亚首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