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病安宁

雲峰夢溪

<p class="ql-block">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充满了许多未知与变数。而疾病往往是人生旅途中难免不期而遇的苦厄。且与年龄无相关,无论男女老幼,当然一般轻微病痛云淡风轻,但一场重病或久病缠身以致身陷病榻就会深切地体会到病痛之苦,还有人世或人心的冷暖炎凉。</p> <p class="ql-block">  1986年1月,即将期末考试结束就放假之际。一天傍晚,我与同学们在球场打球,一番激烈地跑动后,口鼻感到咸咸的,吐痰擤鼻一看,发现口鼻中有血,虽胸腹无痛感,但心里却一阵惊恐和慌乱。 当时,两位同学就陪同我去离校最近的昆明解放军五十七医院检查,确诊为肺结核或急性肺炎。当诊断结果报告学校后,像疫情三年时发现新冠阳性疫情担心传染一样,学校顿有一种如临大敌、遇疫色变之感,学校让我当晚就住院治疗。我听令简单收拾一些便服衣物、洗漱用品和自己所剩余的十余元钱,学校便派一辆吉普车由秦队长送我到二十公里外的昆明安宁长坡结核病医院。</p> <p class="ql-block">  到达医院时,天已黑沉,冬寒时节,月昏风啸,天上的星星怕冷似地躲进厚厚的云絮里。一下车,只见医院几盏路灯和楼房窗子映射出的灯光外,场院并不见人,我将所带物品从车上卸下,在医院一楼的灯光暗淡的走廊等候,秦队长则带着五十七医院的诊断证明马不停蹄地去住院部为帮我办理入院手续,手续很快办完。秦队长与收我入院的医生简单交接了几句,转而又叮嘱安慰我一番,就与驾驶员驾车匆匆离开了空荡的院区,消失在清冷的夜色里。</p> <p class="ql-block">  他们走后,一位戴着口罩、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过来领着我上到二楼,又沿着病房中间宽3米的过道经过三间病房进了一间面积近六七十平方的端头病房。我在病房木瓜形白炽灯暗红昏灰的灯光下将病房环扫一看,病房住着五个病人,都已躺在床上幷相互闲聊着。见我们进来,又将目光打量过来。随后护士拿来一套干净的白色床单被褥在靠窗边的一张空闲病床为我铺好,还拿了一套干净的病患服让我换上,又在我病床床头柜下放一个带盖的痰盂和一尿壶,然后示意我上床寝息。接着,她返回办公室拿来体温计和已配制好的液体再次来病房,先让我将体温计夹于腋下,为我打点滴后离开。约十分钟后,护士第三次来取体温计幷记录数值后走了,两瓶液体输完已是夜里11点多。那夜我身体虽无痛感,略咳嗽,但心情郁闷,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几次蒙头欲睡,依然辗转反则,不知何时才入的睡。</p> <p class="ql-block">  次日一早7时许,这女护士又来病房为每位病人量体温,幷带来药剂让每位病人服下。到了8点半以后,负责我们病房的主治医生,姓张,带着口罩,估摸是一个约四十多岁的老医生,带着一些医生护士等开始来查房,向其他病人简单问询后,就到我床前幷询问我各种与病感有关的问题。我记得张主任面色和蔼关切地对我说道:“昨晚休息得好吗?你不要担心,人年轻,这病并非那么恐怖,我们很专业,安心养病,不必考虑太多,配合医生治疗就会好的。”又说“此病开始要静养,现阶段不能激烈运动,否则不利于治疗。”其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查房结束不久,三瓶液体就跟上了。入院当晚和次日上午输液、服药,加上医生宽慰,尽管休息不好,头有些昏沉,但咯血的情况已得到缓解。午饭都是我用平时在学校就用的口缸自己去医院食堂打的。饭后午休时,护士通知我下午2点到一楼去拍片和痰菌检查。</p> <p class="ql-block">  也许因初到一个陌生之地,出于好奇,我便借去食堂打饭和一楼拍片机会,看了看整个医院的环境。医院就在滇缅公路边,四周是一片林子的小山包上,环境较偏僻。一进医院大门,整个医院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北区是医疗区,南区是医职工生活区,面积稍小。两区间围墙隔断,有一仅供医生及家属进出的铁门。整个医疗区只有两栋相对视着相隔有近七八十米的楼房,一栋坐北朝南高四层的新楼,一看就知道是新近建好使用不久的医用楼。另一栋坐南朝北,就是我入住的这栋C型结构的两层老楼,该楼入楼门头有“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的大字,从外观和风格看已有些年月了。这栋楼一楼有X光室、药房、化验室、医生的更衣或休息室以及一些病房;二楼C位是医生和护士的办公室、制剂室,之外全是病房,大约有十五六间,病房内都无卫生间,每层楼设有公厕。我住在二楼的东南端头。这老楼西边还有食堂、洗浴房,楼外公厕等。东边就是医院的正大门。整个医疗区只有两条交叉成十字的道路和供人闲坐的亭子,亭旁和院区路道边种植高十余米葱郁的柏树和翠绿的竹子。我住的老楼后还有个种植各色花木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藤花栏架和架下通道。如今那旧貌消失,已寻不出半点当年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入院一周后,同病房的病友开始相互认识。他们有的入院不久,也有的已入院数月。其中有两位昆明老人、石屏的一位五十岁大叔、石林的一位三十五六中年男,还有一位是在昆明开兰州拉面馆年纪约四十岁的回族。两昆明老者约六十岁左右。那时,他们的名字我也从未叫过,只是称呼某叔、某大爹,现在连姓什么都忘了。我刚入院那几天,每每想到几天前自己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学生,此刻却变成了卧躺床上的病人,角色转变得没半丝预兆;又想到入院前我身边还是一群有说有笑的年轻人,而此时面对的却是几个因病没有点生气且年岁比自己大得多的病人,反差如此强烈。我躺在病床上,感到无比的孤单与无奈,十分沮丧。刚入院那段时间,我除了晚饭后下楼到亭子坐坐、花园走走外,更多是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首先想到的是快要过年了,是否要让家人知道我已住院的消息,思前想后,考虑父亲去世已五年,母亲以一人工资供养我们子女四人,实属不易;其次就算知道我住院,山长路遥的她想来却又来不了,岂不更是一种折磨。基于以上考虑,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决定还是写了一封家书,信址写的是学校,信中我编了个理由大意是:这个春节要与同学去他们家玩,就不回来过年了;又考虑到生活费的事,怕收款地址会使我的谎言不攻自破,我又给在施甸的大伯写了封“求救”信,真实告诉了我住院的消息,不久就收到他汇来的四十元钱。当时寄信要到离医院近一公里的一个小集镇,医生病人都叫此地为:小街。我们平时采购日用生活品,就是去那里,这小集镇不大,有些商铺和小馆子,逢街天赶集的人多一点,平时人并不多。</p> <p class="ql-block">  转眼住院近一月,已临近春节。病房里出院一人,其他病人向医生请假带足药剂后由家人暂时接回家过年,因为只要痰菌检测为阴性,说明已过传染期,医生会同意暂时外出的,虽我的痰菌检查早已为阴性,可家远,昆明又无可投靠的亲友,只得安心留院。此时,病房只剩我与那位家在兰州的回族。2月8日,除夕那天早上,回族的媳妇从昆明赶来医院陪他过年,下午这两口子又不知所踪,病房只剩下我一人。不知是不是护士上午为了采买年货?将上午打的点滴换成了下午。15时许护士为我输液时,病房显得格外安静,液体似乎也滴得特别慢。那天,霾笼云敛,冷风潇潇从窗而入,不觉渐近的黄昏,且阴得沉黑,只听见窗外那棵柏树在风中摇舞,淅沥作响,兼着那风荡竹梢,萧飒嘶鸣,更觉凄凉,我顿时感觉自己好像一片风中飘零找不到归处的落叶。三瓶液体还未输完,从远处就已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股“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觉油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  液体输完了,我立马去医院食堂打饭,食堂已关门。我又独自在冷风中,沿去小街那寂寥悠长的小道打算去馆子买点饭菜权当年夜饭。到了一看,馆子要么关门,要么店家说今天不做生意。我只得悻悻地返回医院,不经意间见到医院回族食堂门还半开。我一阵庆幸赶紧过去,那食堂大妈见我到了,不耐烦地说“我都准备回家吃年饭了!”接着反问我:“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听我解释后,她脸上露出丝既像怜悯又像歉疚的表情说;“没有饭菜了,我煮给你两个鸡蛋吧”,见其转身去煮鸡蛋,那瞬间的温暖,像涓涓清流注入心头,也永远流淌在我记忆里。拿着两个煮鸡蛋,我不停地表示感谢后,神情无助耷着头回到病房,看着空荡的病房,我嘴里嚼咽着鸡蛋,眼里却流出了两行清泪,吃过鸡蛋后我早早上床躺卧,独自在病房过了那刻骨铭心的除夕夜。多年后,读明朝李开先《夜奔》诗:“‌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填了一首《忆江南·昆明忆》其中一句“昆明忆,忆病在安宁,除夕爆竹响复息,独卧病床数点滴,往事不堪忆。”写的就是这段经历。</p> <p class="ql-block">  春节过后,我康复得很快,点滴几乎不打了。也逐步适应住院有规律的生活。即每天早晚各测一次体温、上午医生查房、护士发药,每周痰菌检查、每月一次X光检查,其余时间可自己支配。因闲暇时间多,我从护士那里讨来从前病人出院时遗弃不要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共两册。细心研读,在曹雪芹笔下,那生动、绘声绘色的描写,毫芒毕现,巨细无遗。仿佛亲历其境,如“入”篇中,让我感叹曹雪芹是何等慧眼,何等神奇笔力!我通过读《红楼梦》甚至感受到冥冥之中,人生自像一种宿命安排。住院稍久,医生已允许病友间走串,医院的一些年轻病友自然就相识了,我对面病房的一位年纪二十余岁在昭通永善县当教师的欧阳,我看他用毛笔在临习欧体楷书,我也去安宁新华书店买来一本柳公权《玄秘塔》字帖开始在病房里临习,在去医生办公室要来些废报纸时,也第一次见到那位女护士不戴口罩的模样,瑰姿修容,仪静似羞。临帖中,“捺”划的轻入、行缓、稍顿再慢拖出的技法就是欧阳指导我掌握的。后来我抽空去昆明买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三木清的《人生探幽》、《罗曼罗兰文钞》等一些书籍,还从其他病房一位云师大中文系病友小李那里借来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来打发时间。看书练字一下子感觉人充实了许多,也颇有些收获。</p> <p class="ql-block">  几场春雨后,天气回暖,楼后花园栏架上的紫藤花开了,引来一些蜂蝶翩飞。三月初却一次寒潮来袭,下了场瑞雪,次日便雪消无痕。我归校的愿望也强烈起来,一天早上张主任来查房时我表达了此想法,张主任严肃地说:“肺病易抑,恢复慢,即使我同意你出院,学校也不会让你复课,这是入院时早已交待的,你还是安心养病,医药费是国家负责,你不用担心,至于什么时间可以出院我自会考虑的。”我听后再无言语。</p> <p class="ql-block">  春季开学后,渐有些朋友同学先后来医院看我,我一般不带他们到病房,几乎都是在楼后花园与他们相见。如云大张许生、政法专科的汪国平、财院的赵新兰来看过我;一次民院的贾云山、交通学校的何明华俩来看我,我们还一起去小街小聚了顿;而同学罗元昌和姜生来看我时,天上如搓绵扯絮般飘着雪,在花园,四顾一望,远处柏竹、近处花草皆枝叶落着些雪花,天微寒,却心情澄澈。老楼后花园的红花木瓜树已吐红的花蕾被雪点缀,白中透着半点朱红,我三人还用姜生带来的相机了合影,很有“古以木瓜相赠,今赏红花吐芳”的意味;之后,民院的孟莎约她表姐来看我,给我带来一本《云南民族史》;还有在湖南复读准备回家备考顺路来看我的周素芳,来医院时还为我洗过些衣物。这一切,我从未忘怀,一直铭记于心。</p> <p class="ql-block">  五月是昆明最好的季节。那年五一,风和日丽,山花烂漫,莺飞草长,满天烟霞。我与欧阳、云师大的小李、昆工的湖北人小邓等五六位病友,我们相邀去邻近的安宁温泉、昆明西山公园游玩了一趟,游玩中大家还争相表演才艺,甚是开心,大理漾濞的何娟唱了《小河淌水》婉转动听,一直难忘。只可惜,局限于当时的通讯,这些病友一别后再未联系了。</p><p class="ql-block"> 6月10日那天,我在医院过了一个没有亲朋相拥和鲜花蛋糕的十九岁生日办理了出院。那高昂的六千多元的治疗费是学校用支票支付的,否则以我当时的家境何能承受?五日后,我在昆明买了罗大佑作词作曲的《‌明天会更好》‌录音带,带着住院期间买的书籍,向医生护士和病友道别,孑身回到了已离别近一年半的家乡静养。</p> <p class="ql-block">  一晃近四十年,念想过往,岁月苦情,感恩依依。当人在生病痛苦无助、孤独煎熬时,病患却见人心。那些在病痛中曾经给予我温暖的人,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遇见。苦厄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块磨砺意志的砥石,它要么让人变得坚强和成熟,要么让人消沉和遁没;我也体会到,通过阅读与思考而增加的心灵力量不亚于针药。最后,我衷心感谢国家、感谢治愈我的医生护士、感谢我的亲人、感谢所有帮助和探望过我的人!</p><p class="ql-block">2024年8月21日于芒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