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街尤拔</p><p class="ql-block"> 下</p><p class="ql-block"> “选取特异者”,母校有点夫子自道的矜气。不过,成果的漏洞也是显而易见的。于我,母校研究成果的学术等级并不重要,令我心驰神往的是它就像集结号,让老街尤拔一众“尤”们迅速聚合,各臻其妙,把我的思绪填充得满满当当。</p><p class="ql-block"> 铁匠铺景老板。</p><p class="ql-block"> 尤拔西望,塘嘴在清波里;南眺,潘口在水云间。尤拔向潘口的拐点上,有尊体量不小底座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狮子。狮子面河而踞,目圆口张,是在宣示镇洪祛灾的豪情。景家铁匠铺看石狮子很清晰,一是近,还因为自铁铺而下,临河再没有房子,街只剩下北面,就像双面窗变成了单面。避回流冲刷墙基,别人选择了搬迁,铁匠铺选择用砖砌起两丈来高的墙脚,远望似长城烽火台。</p><p class="ql-block"> “烽火台”的下手,就是渡口。欸乃声里,渡船慢悠悠似走非走,与铁匠铺里急促的敲打形成鲜明对比。河水丰茂的时候渡船码头也客串轮船码头,自彭场出黄陵矶到汉口的小轮船,在尤拔停靠。经由码头上上下下的人们,把景家铁匠铺的声名带出去好远好远。</p><p class="ql-block"> 其实真正让景家铁铺芳名远播的是他们家剪子。我父亲凭着尤拔小学毕业班班主任的声名,在景家为我妹妹订了一把陪嫁剪子,我看到过。比母亲的略小巧,剪子的弯弯把柄流畅圆润,让人想起刘师傅的虾散;刀轴颜色稍深,好像文章里的点睛之笔。多少年后妹妹还念叨,景家铁匠铺的剪子真好,又快又耐用。</p><p class="ql-block"> 景老板净白,眉目斯文,街坊笑他武松的胳膀吴用的脸。他非尤拔土生土长,几个儿子都在外地,书读得不错。铺子里的活,他大都亲力亲为。炉塘里物件火红到好处了,景老板套上深色围裙,左手用夹钳取出红得耀眼的物件,如苍鹰叼着一只火红的山鸡。右手的小锤在铁砧上敲两下,扯风箱的徒弟立马操起大锤,小锤敲在哪里,大锤便砸向哪里,如影随形。小锤的声音清脆跳跃,大锤的宽厚沉稳,旦角净角同台,兴奋得铺子泪花四溅。</p><p class="ql-block"> 小锤再次在铁砧上敲两下,徒弟放了大锤去拉风箱,于是,景老板艺术独享的紧致时刻就到了。钳子不断挪移翻转,眼睛仔细审视,小锤精敲细打,“视为止,行为迟”。此刻,他是针脚绵密的绣匠,随物赋形的写手,化平为奇的魔师。</p><p class="ql-block"> 当然,淬火是关键之关键要害之要害。每每最要紧处,他会把徒弟支远。徒弟们登堂不能入室,高兴而来,悻悻而走,所以景老板徒弟不多。</p><p class="ql-block"> 扫“四旧”的时候,威逼之下,景老板交了秘笈:刀刃淬火用水刀体淬火用油,水使锋利油使耐久。有人依葫芦画瓢,结果一地鸡毛。再拍桌打椅逼问,景老板回答始终就冷冷两字,火候。火候太玄,他们不可能弄明白。水、油是有形的,触手可及;火候是无形的,它融化在骨子里。这有形和无形之间,隔着怎样的千山万水呀。</p><p class="ql-block"> 此后,景老板如历严霜,蔫了枯了,两眼无神,说话有上句没下句,刚才的事转眼就忘。三个月后,一代名匠的人生大幕落下,景记剪刀就此彻底失传。</p><p class="ql-block"> 卖溜粑的万爹。</p><p class="ql-block"> 万爹是红鼻子。隔壁王婆说,万爹为方便麻粉亮起来调米浆,就自己在鼻子上安了盏小小的红灯笼,免得摸瞎。万爹一串哈哈,算是应承。</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白糖叫洋糖,把与之有关的食品叫洋糖发糕洋糖酥,万爹的溜粑叫洋糖溜耙。洋糖溜粑就这么一叫,并不是借重洋糖撑门面。万爹溜粑有三绝:软糯却爽口,锅巴焦脆,甜里透着酒糟的香味。尤拔人特别是小孩,都好这一口。</p><p class="ql-block"> 万爹用小勺把米浆一勺勺摊进平底锅,就像植入了朵朵白菊花。盖上盖,把河对岸高家定绞的野草把子拆开渐次喂进敞口铁皮灶里,一个把子烧完,这一锅就熟了。稍待,气要落定。这当口,万爹就会麻利轻点灶后木桌上排队的钱。到万爹家买溜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用钱排队,而且排队的钱基本是买溜粑的钱,不用找零,所以桌上一溜蓝的黄的淡绿的紫红的,就像一支吉卜赛人的队伍。万爹要做的是怎么调停排队的钱与一锅溜粑的值对应。正好对应情况少,多数时候万爹就极尽辗转腾挪之能,把吉卜赛队伍安抚得熨熨贴贴。</p><p class="ql-block"> 一锅的钱收了,揭开锅盖,哇,真香!万爹把小铲子在锅沿敲两下,就如角儿们的叫板。飞快地把一朵“菊花”翻转,叠在另一朵上,这两面都是锅巴的组合叫一对。一锅偶有单数,有人愿出一分钱买走,因为一对溜粑两分钱。一对一对分发给收了钱的主人,然后再一锅,吉卜赛队伍长了短,短了长。</p><p class="ql-block"> 期中考试考得好,母亲给了两分钱的奖励,我有幸第一次加入到了吉卜赛的队伍。当我裹着满满的唾液吞下一口溜粑的时候,万爹叫住了我,递来一块溜粑:你是稀客,这块管稀客。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拉扯两下,红灯笼一闪一闪,好温煦。</p><p class="ql-block"> 万爹也如五柳先生,并非浑身静穆,偶尔也如怒目金刚。是这样的:按序当锅最后剩两对,轮到的那人要买五对。万爹左右调停,那人横竖不依。万爹揭开锅盖,那人行横抢下小铲子。依次在他前面的小姑娘哇的大哭,说是和弟弟要赶紧上学。万爹最见不得娃们委屈的眼泪,气得眼圈和鼻子一般红,一把夺过铲子。那人迎面就是一拳,万爹操起小铲拍下去,他一招架,胳膊上一块淤青。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人骂骂咧咧拿了钱走了,连同胳膀上那块金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低眉菩萨怒目金刚都是慈悲。经此一战,万爹小桌上吉卜赛队伍更长了。 </p><p class="ql-block"> 八斤先生。 </p><p class="ql-block"> 通顺河鱼多,南岸鲫鱼湖鱼更多,鱼行应运而生。八斤先生姓都名八斤,鱼行掌秤的,人称掌秤的八斤。日头刚刚睁开朦胧的睡眼,渔人们摊篮篓子挑了提了各色的鱼走上河坡。不久,掌秤的八斤的吆喝就在早市的嘈杂中脱颖而出——搭王子啊,草鱼十斤三两罗——声音并不清亮,但它腾腔落板,抑扬互化,把一段市井俗情演绎得滋味四溢,以至于多少年后竟物化为一个独特的地标,成为人们记忆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 </p><p class="ql-block"> 鱼行只管过秤和结账,议价定价是买卖双方的事。鱼行三个人,掌秤的算账的打杂的,那点手续费,养活不了多的人。掌秤的八斤,精瘦,平头,招风耳,面相的就说他是先生相。掌秤的八斤事多,买卖双方为价高价低争得面红耳赤,他就要介入了。凭着如簧巧舌,远解近析前况后喻,慢慢地双方熄了火气,进入心平气和的讨价还价轨道。经他撮合的买卖成功率很高,有吵得要操坨的双方最后会说,和你扯不清楚,找掌秤的八斤说去! </p><p class="ql-block"> 搭肖字啊,白船鱼二斤六两罗。 </p><p class="ql-block"> 白船鱼就是划白船弄的鱼,一般是叼子白条红眼睛和小鳡鱼。白船鱼行销,一来它们个小,不欺主;还在于钩上网上罾上的鱼,多少会有损伤,白船鱼是自个往船里跳的,毫发无损,自然味长。白船形如运动会的划艇而稍宽长很多,因侧挂在船边的木板是白色而得名。月亮天,白船迅速划过有着浓酽得化不开的树荫的河湾,惊扰得叼子白条红眼睛和小鳡鱼上蹿下跳,白木板的反光诱导使它们误入歧途——跳入船的浅舱。叼子白条的入彀是因为生性轻浮,红眼睛小鳡鱼入彀是因为性格暴躁;究其实,不过是人类智慧和自然的法则合伙给这些小生灵做了个局。 </p><p class="ql-block"> 搭肖字啊,白船鱼二斤六两罗。 </p><p class="ql-block"> 管账的瘪了瘪嘴,咕哝一句,报了的。 </p><p class="ql-block"> 搭肖字啊,白船鱼二斤六两罗。这次把逻辑重音放了“六”上。 </p><p class="ql-block"> 管账的一愣,看了看算盘明白了,反诮一句,你这招风耳还真灵!原来他梁下少拨了一珠,让掌秤的八斤听出来了。 </p><p class="ql-block"> 慢慢地人们口风变了,掌秤的八斤变作了八斤先生。面相的还真准。 </p><p class="ql-block"> 疋头店的王姑娘。 </p><p class="ql-block"> 疋头店是街上少数没有前伸屋檐的建筑之一。门右手一尊石狮子,门前三级石台阶,一拃多宽的石门槛,这青石三大件与气宇轩昂的令牌模样的面墙共同完成了与众不同的格局和神韵。 </p><p class="ql-block"> 王姑娘是卖文具的,其实应该叫文具店的王姑娘;大概因为文具店寄疋头店篱下,疋头店场面也大,人们也就习惯那么叫疋头店王姑娘了。 </p><p class="ql-block"> 店子进身很深,两边卖布匹,横着的和大门对着的短柜台,是王姑娘的领地。布匹大多卷着卧在柜台里,来了新色的布,疋头店的阿姨喜欢用把它们折作三四寸宽的一条一条用竹篙高高挑起。细心的她们怕有风拂乱,用布条把下方拢起,这一收束,便完成了孔雀开屏造型的最后一道工序。疋头店四季花团锦簇。 </p><p class="ql-block"> 文具柜卖纸本子笔墨水橡皮头橡皮筋之类,货门类不少,生意却不大。柜台短生意小但来来去去人却不少,大多看看逛逛,真正买东西的并不多。两厢的阿姨清楚,这都是来一睹王姑娘芳容的主。尤拔人厚道,没有管叫文具西施的,依然亲热地叫疋头店的王姑娘。 </p><p class="ql-block"> 王姑娘中等个,水色好,眉目清秀,一条独辫子又粗又长,轻移步,不知是人带动了辫子,还是辫子带动了人。 </p><p class="ql-block"> 我和王姑娘有过交道。那天我买了橡皮头出来,王姑娘脸红红的追上我,递给我一分钱,说是一分的橡皮头收了我两分。我连连谢她,她连连摇头,细细地说,小兄弟,是我粗心,不当谢不当谢。说完扭身去了。辫子一摇一摇,不知是人带动了辫子,还是辫子带动了人。</p><p class="ql-block"> 那年上半年征兵,欢送会王姑娘要唱一首歌。听说有王姑娘献唱,场子上乌泱乌泱的人,他们不在意干部们讲了什么,专等着听王姑娘。 </p><p class="ql-block"> 王姑娘还是学生蓝上衣,青布裤子,只是把白底紫红花的蝴蝶结由辫梢移到了头顶。她不习惯这场面,几次要唱口难张,最后在干部的鼓励下终于开了口: </p><p class="ql-block"> 爷娘放宽心 </p><p class="ql-block"> 爷娘别担忧 </p><p class="ql-block"> 光荣服兵役 </p><p class="ql-block"> 不过三五秋 </p><p class="ql-block"> 门前栽棵小桃树 </p><p class="ql-block"> 转眼过墙头 </p><p class="ql-block"> 桃树结了桃 </p><p class="ql-block"> 回来把桃收 </p><p class="ql-block"> 脆,甜,如微风吹拂塘面,如玉露滚落清荷。终于有人憋不住了,真好听哟!这场面就如开水锅,第一个泡冒了,接下来就会是一长串一大片。王姑娘脸红到耳根,咬着下嘴唇,转身离开了。人们只看到辫子一晃一晃地,不知是人带动了辫子,还是辫子带动了人。 </p><p class="ql-block"> 暑假过后,王姑娘不在柜台里了。阿姨们说,那批入伍的里头有她对象,作为未来军属,被照顾到区府沙湖去了。 </p><p class="ql-block"> 剃头铺徐师傅、王师傅 </p><p class="ql-block"> 很不幸,什么时候剃头手艺被收编为“武无第二”的门派了,至少在尤拔。 </p><p class="ql-block"> 两家剃头铺都在上街,对面,徐师傅在北,王师傅在南。明面上,打躬诺诺是不少的,毕竟街坊,还是门对门;骨子里,自个是尤拔第一刀剪的欲念就如地下管网的水,暗流不已。南面洗头的土布服子换做了毛巾,北面的马上会把洗头的皂角水换成肥皂;北面把横布帘用竹竿穿上再配个小的木团葫芦,牵上绳子用手拉扯来风以缓解夏热,南面就用竹帘子团葫芦绳子下接踏板用脚踩着来风;王家贴春联</p><p class="ql-block"> 虽是毫末技艺</p><p class="ql-block"> 却是顶上功夫</p><p class="ql-block">徐家来长的</p><p class="ql-block"> 挥舞双拳打遍天下英雄莫敢回手</p><p class="ql-block"> 把夹寸铁削平宇内豪杰谁不低头</p><p class="ql-block">街坊邻里心知肚明,这是后娘打孩子——使暗劲呢。</p><p class="ql-block"> 徐、王两个师傅,手艺伯仲之间。王剪子功夫略优,头型出得有变化,迎合年轻人;徐削面功夫了得,刀子游走于脸额如风行水上,耳窝子鼻沟子刀尖着下侧着旋提着刮,加上采耳绝活,深得中老年人青睐。棋逢对手一般平,时光就这么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p><p class="ql-block"> 靸半头鞋的楚三青是徐师傅店子常客,有事没事都来坐坐。他不正经穿鞋,老靸着,所以往往鞋的前头还好好的,后面的鞋帮子早让他踩得没形了。这一日来诉苦,说耳朵闭了,诊所王先生宗医生都看不好,莫不成要聋了?徐师傅给一看,原来一朵大耳屎堵住了耳门。一碗滚茶的功夫,徐师傅给他取出来了。轻松了,活蹦乱跳了,千恩万谢走了。</p><p class="ql-block"> 靸半头鞋的都是街面的人物,凭的就是一张能把死人说坐起来的嘴巴,徐师傅的恩德就要凭这张嘴巴来报。逢人就讲徐师傅如何如何妙如何如何神,小尖刀小耳挖小夹子小毛帚如何如何出神入化,诊所都看不好的毛病徐师傅是如何如何手到病除。更有甚者,本来有人还在南北铺子间举步不定的时候,楚三青将人生拉硬拽到了北面。</p><p class="ql-block"> 平衡打破了,而打破平衡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很明显翘起的一方和垂下的一方都心事重重。徐师傅尤甚。三天两头就说要走亲戚会朋友,要么就是头疼脑热,一耽搁就半天,这样一来一个月就有三四个半天歇业。由头只要找,总会有,如通顺河水流而不竭。时光就这么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p><p class="ql-block"> 老街尤拔,这一晃好几十年了。</p><p class="ql-block"> 2024、8、2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