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尽（44）

法律与人生

【随笔】 有关治外法权，郑毓秀如是说——激活國民新精神 鄭毓秀撰，劉中國、柳江南翻譯 在講述完我的童年時期與少女時代的故事之前，我還想談談美國短期觀光得到的種種印象。 1919年秋天，我求學法國期間最後一次回家探親，正好繞道美國歸國。剛剛踐足紐約，我的心中似乎就燃起了新的希望。我雖然以前從未到過這個國家，在這裡也舉目無親，但卻感到這塊土地充滿友善。與這個偉大的民族的接觸，即使是這種膚淺的初次接觸，依然感到興奮不已。美國人對於權利、公平的尊崇與熱愛，使他們不僅想到自己的國家，而且想到整個人類。於是，我馬上從報紙上的文章中得知，他們很快就對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窘迫處境瞭若指掌，並寄予同情。他們的言行舉止感動了我，安慰了我，讓我有種賓至如歸的安全感。 眼前看到的一切（纽约）都令我震撼不已，我該怎麼説呢？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熱鬧喧騰的工廠，懸空的高架道路，哈德遜河下面的管道，以及横跨河面的臥波長橋，無論在美國人的家裡，還是随便在甚麼地方，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充滿活力，大家同樣忙於各自的工作，但即使是對像我這樣的陌生人——一個來自中國的女孩——人們同樣彬彬有禮。我簡直覺得眼花繚亂、天旋地轉，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美妙的國家呀，我以前從未到過一個這樣奇妙的國度。 到達紐約的第一個晚上，當我從酒店的窗視窗俯瞰令人驚歎的百老匯，以及它閃爍的美麗光焰——電氣化時代之光——我迄今牢記，那難忘的一天裡所看到的一切。這就是人類的進步。如今我終於親眼目睹了這種當我穿過西海岸來到東海岸，随着各種見聞的不斷增加，我對美國的了解與尊崇也在與日俱增。 我們呼籲你，美利堅合眾國，我們希望你幫助我們的國家。我們呼籲你，美國的科學家，你們已經用聰明才智建設了一個偉大國家，我們期望你投身我們新生共和國的建設。你們走在科技的最前沿，你們掌握了令人豔羡的技術，你們將向我們展示如何工作、如何征服——不是去征服那些不屬於自己的疆土，而是傳遞征服大自然的理念，讓所有人共享科學發明成果。你們良好的科學精神激勵人們向所有這些目標挺進。我們呼籲你，美國的企業家，你們是美國社會的中堅力量。你們已經向世人證明了一個罕見的事實——一個百萬富翁可能同時也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們已經證明了金錢的價值在於為別人提供服務。 我們呼籲你，美國偉大的金融家和製造商，我們呼籲你們推動中國的發展與進步，向我們展示如何赚錢、怎樣消費，正如你們為了人類持久的福祉所做的那樣。 我們呼籲你，美利堅合眾國的姊妹們，你們堪當我們的楷模！你們的鼓勵宛若陽光，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我們不僅希望能夠成為像你們一樣的自由女性，也期望自己的姊妹們成為新世界的公民。 最後，我想談談中國目前的局勢，以及洞悉這種混亂局面必須牢記的若干問題。 幾乎所有的異邦人士都會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中國最近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最常見的答案通常是：布爾什維克主義(Bolshevism)。但就目前而言，儘管設在莫斯科的共產國際組織正試圖與所有國家不同的反對勢力結盟，但不管怎樣説，「共產國際」的舉措既無法以任何方式解釋，也難以對中國目前發生的事情負起絲毫責任。促使今日中國變局潮湧、波譎雲詭的力量，實則來自其自身純粹的民族精神之覺醒。 我們中國是個農業大國，國民基本上由農業人口組成。每戶農家擁有這種一小塊自己的土地，不僅缺乏傑出的鄉村領袖，而且一般來講財富的分配比其他國家也要平均得多。這樣一來，由於土地是所有財富的基礎，或者更恰當一些説，因為缺乏實力雄厚的大資本家，中國工業尚未步入現代化軌道，典型的大公司並不存在勞資衝突之類問題，無法為布爾什維克主義提供趁虚而入的機會；兼之民國創建後輕徭薄赋，平民百姓對共和政體感到滿意。 但是，近十餘年來，中國人民一直在提出自己的訴求；倘若世界各國希望保持遠東地區的和平，必須正視這一訴求。其根本原因在於，現代中國決心徹底修訂鴉片戰爭之後半個多世紀以來簽訂的一系列陳舊的不平等條約，重新確立其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與權力。中國目前已經是個年輕的共和國，依然受到清政府統治期間締結的條約之約束。他們痛感所有在華的外國人都高人一等，享有所謂治外法權，逃避他們應該承擔的責任。 正是對修訂清政府時代被迫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滿懷希望，中國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號召國民拿起武器，加入協約國的陣營：中國参加“一戰”，意味着真正的民主和各國人民自決的勝利。 1919年列強舉行巴黎和會期間，中國代表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其要點包括修訂不平等條約、關税自主權，以及確立治外法權原則。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提出的要求，一個也沒有實現！但是，為了保持國家主權完整起見，中國代表提出收回山東主權，退一步説，如果有必要，中國可以放棄在山東的經濟利益。那麼，何為山東問題？ 山東不僅是中國最繁榮和交通最便利的省份之一，它也是孔夫子出生的地方，被我們中國人視為聖地。由於中國的合法權益明顯受到不公正對待，1919年6月28日，中國代表團拒赴凡爾賽宮會場，拒絕簽署《凡爾賽和約》(Peace Treaty)。 1921年，列強在華盛頓召開了一次國際會議·其宗旨是要解決《凡爾賽和約》遺留問題。中國代表團在會議上再次提出自己的訴求。中國人民——軍方、政府、工人以及年輕學生聯合起來，一次次舉行遊行示威，聲援中國代表團在華盛頓會議上的每一個努力·要求公正解決《凡爾賽和約》遺留問題，其結果是幾個月後，一個溫和、折中的條約在華盛頓會議上得以簽訂。與此同時，一個研究中國治外法權問題的國際委員會獲准任命。這一切都發生在將近四年前。1926年，法國眾議院(the FrenchChamber of Deputies)首次投票贊成批准《華盛頓公約》(WashingtonTreaty)生效。 因此，列強濫用治外法權的行為延續至今，中國人民的憤懣日益加劇。所有這些，並非全部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爆動的結果。的確，上海最近發生了日本资本家殘暴殺害幾位中國工人的血案，中國的某些政治家卻視之為偶發事件，可以毫不費力地操控事態走向。 那麼，我們中國人民為何對列強拒絕修訂不平等條約再也無法容忍？因為，列強對條約款項的片面解讀及其彈性原則的濫用，已經造成了這樣的弊端：居住在上海租界的外國人大规模越界築路，遠遠超出條約规定的範疇，而他們宣稱對這些道路和附近的土地擁有管轄權。根據條約的有關條款规定，上海公共租界設立的混合法庭屬於中國法院管轄，由一位中國法官擔任主審，管理中國的法律事務，外國給予中國法律輔助：倘若有外國人捲入案件，則由外國陪審員列席審判。但是，自從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以來，混合法庭實際上已淪為一個未經條約批准的外國法院。中國政府曾經多次提出恢復以前的狀態，得到的唯一答覆卻是進一步擴大租界範圍。其次，西洋傳教士有權在中國內地購買、擁有物業，是由插入外國文本裡的一個條款規定的，而在規範的中文條約文本中並不存在這一條款。由於對治外法權的曲解與濫用，外籍人士在華經商可以豁免税賦，等等。只有那些對自己的權利愚昧無知的人，才會繼續接受這些條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由於中國的政權性質目前已經徹底改變，如無其他特殊原因，清政府此前被迫簽訂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應視為業已失效。但是，我們中國人民現在對於自己的權利充滿了渴望。在過去的十年裡，他們深入研究過民族問題，他們如此熱愛自己的國家，一星半點兒火星，就會煽起一場愛國主義的沖天烈焰。 中國人民目前在國家事務中擁有發言權，四萬萬中國人迫切希望修訂在國際關係中被強加的不平等條約，正如他們決心推翻壓迫自己的封建王朝一樣意志堅決。他們要求修訂不平等條約，其目的並非損害外國人的在華利益，而是希望外國人與中國人平等相處，他們希望在華外國僑民能夠找到符合雙方共同利益的合作方式，分擔中國的责任、理解新中國的目標和理想。 毫無疑問，倘若列強國家能夠早日領會和欣賞這種被激活的國民新精神，那麼，那些居留在華的外國僑民的命運就會越來越好，世界和平的美好願望也將會很快實現。 郑毓秀1926年，摘自《来自中国的少女郑毓秀自传》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