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漳河

樵夫

走读漳河

华灯初上，我停坐在绕城而过的千年大河的水岸旁，观望着脚下日夜流淌的河水。欢快的河流与我睦然对视，仿佛与我怡然畅谈。

两岸灯光闪耀，在一弯新月的垂爱下，岸边的树木颔首飘拂 ，水面上月光摇曳，树影婆娑。在光影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波光潋滟，五光十色。鱼儿和青蛙披彩浮游，芦苇与垂柳迎风放歌。树枝上的鸟儿定睛地观瞻着逸动的景致，大半天才晃动一下疲倦的翅膀，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怯的鸣唱。此时此刻，不禁令一位位赏景的人心旌荡漾，也难抑一位位历史过客的神思遐想：

我住河之头，谁住河之尾？

滔滔大河流不歇，共拥漳河水？

这条与我们亲密无间的河流，是我们家乡的母亲河——浊漳河。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叙：漳河有二。一出上党长子鹿谷山，为浊漳；一出上党沾县大黾谷，为清漳（清漳之辽州后割属晋中，今不属境内）。这条紧紧依偎着上党大地，带着太行山高台乡民的朴实浑厚，世世代代福泽着山西、河南、河北、山东以及天津的大河，为什么从北魏《水经注》开始，却前缀了一个让人不屑的“浊”字呢？

我们的众多先人也曾愤愤然深表大惑不解。清代“郡王司理致中”曾穷源发鸠山，详循根由(《清一统志》：发鸠山亦名发苞山、鹿谷山、廉山)，并在《潞安府志》中，留下他的质疑：“虽名浊漳，其泉源实清且洌”。并赋诗一首《辨浊漳》：

穷源四十里，灵窃泻芳泉。

眉睫池中见，蒸尝石上镌。

濯缨发清兴，逃世隐尘辁。

寄语循名者，浊漳空浪传。

往事悠悠，浊漳一说，虽先贤卓哲已详叙备焉，但也让后来者续留兴叹。

发轫于长治城南四十里的长子发鸠山（鹿谷山）是漳水之南源。其与发源于沁县安家岭的西源，还有发源于榆社县柳树沟的北源三源并泄，河水盘桓在华夏中部晋东南的太行山高台之上，纵横山岭沟壑，像一张大网，集中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山脉汇聚的大小河流，与这片黄土地上的主人们一样，竭尽全力，无私地为下游的豫冀鲁津奉献着自己的热情和好客，恩泽了全流域约2万多平方公里的庄稼和人畜用水，养育了流域内一代又一代的芸芸众生。

漳河出于发鸠山，在另一部历史古籍《山海经 五藏山经 北山经 精卫填海》中有完整记叙：又北二百里，曰发鸠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山海经》是我国先秦之前的历史古籍，距今2000多年。其精卫填海一文即有“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的表述，可见漳河形成之早，其传世弥久，是一条世代奔流不息的河流。面对漳水，我崇拜并激情地吟咏着孔夫子的诗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漳河历史应远逾先秦，河水数千年如一日昼夜流淌，一代又一代，世世代代伴随我们这片黄土地和谐共生。我不禁叩问流淌的河水：河畔谁人初见月，明月何故照河涌？

循河东望，山西省平顺县阳高乡奥治村为我们预留了答案。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漳河流经奥治，壅塞不通，洪水肆虐，水患猖獗。尧帝体恤百姓，命司空崇伯鲧到此治水。鲧凿渠引漳水南流，因失败而搁置。舜帝时，再派司空夏伯禹来此治水。大禹“治水须顺水性，水性就下，导之入海“。高处凿通，低处疏导。夏伯禹劈山引漳水东流，根除了水患。夏伯禹凿山疏通的渠痕以及崇伯鲧错凿引渠的留痕至今仍可睹史迹。古诗《错凿遗渠》记叙了此则故事。

天造漳流塞未通，重华遴选拜司空。

鲧候妄竭南山力，禹圣终收东海功。

石上凿痕千古异，台端庙貌万方同。

徘徊不尽伤心事，徒切联依千古风。

大禹根除了漳河水患，造福了人民。百姓铭记夏伯恩德。传说大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无疑是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境界。平顺县奥治村把每年的三月十三辟为纪念大禹神的传统庙会。奥治村大禹庙至今香火旺盛。不仅奥治村，几千年来，至今上党地区的许多地方还留存有很多大禹庙，百姓世代不歇地祭祀着赐福漳河，守护人民的大禹水神。月亮佐证，漳河水源地的人民把大禹和他的治河水工烙记为上党地区的平安保护神。

太史公司马迁在其“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中，竟也不惜笔墨，勒笔为我们漳河流域的一位好官著书立说，歌功颂德。

漳河告别太行山，径流至山下的古邺城，此即豫冀交界的今河北省临漳县。《史记》记载，战国古邺令西门豹上任之初感恤百姓艰难，为生民撑腰做主，智斗邺城三教九流，改变坊间旧俗，惩治官绅巫婆。筑渠引漳水浇灌农田，兴修水利，致邺地经济快速繁荣，百姓富庶，传为佳话。“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史记 滑稽列传 西门豹治邺》）。西门豹治邺，是我国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四年级语文上册课本的内容。漳河随古邺令西门豹进入了教科书，漳河成为举国上下家喻户晓的北方知名河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浊漳河岸的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以及古邺城，陪伴魏武帝和刘备、孙权的三国纷争而长期彪炳史册，营造了曾经鼎盛的漳河文化。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曹操借漳水之力，引漳河从铜雀三台流入宫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在漳河操练水军，最后终于统一蜀汉和东吴，实现了政治上的三国一统。并与其二子曹丕、曹植营造出中华民族历史上伟大的建安文学。

四大名著《三国演义》第四十四回采录了曹植撰写的《铜雀台赋》：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面对逝者如斯的漳河水，曹操在铜雀台上留下了著名的诗篇《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在雕梁画栋，飞阁重檐，楼宇连阙，气势恢宏的铜雀台上，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建安十九年，建安二十三年，三次下达《求贤令》：“自古受命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之共治天下者乎”。“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漳水流长，曹操求贤若渴，群贤毕至。曹操、曹丕、曹植以及孔融、王粲、刘桢、陈琳、徐干、阮瑀、应玚、蔡文姬等旷世奇才，共同掀起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文人创作的高潮。此乃国家之幸，漳河之大幸也！

明代著名诗人谢榛《漳水有感》表达了诗人的史学感怀:

行经百度水，只是一漳河。

不畏奔腾急，其如转折多。

出山通远脉，兼雨作洪波。

偏入曹刘赋，东流邺下过。

古往今来，抚昔思今，漳河的历史，从来都是激越奋进的篇章。

上世纪30年代，国家沦陷，日寇铁蹄践踏中国华北。1937年11月，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以129师为先锋，准备开赴上党地区。临行前，刘伯承为129师的八路军将士壮行时说：晋东南，是毛主席选定下棋的“眼位”，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眼”做起来。之后，八路军的最高指挥机关也一度在漳河沿岸的武乡、潞城和黎城安营扎寨。共产党八路军在我们这片神奇土地上运筹帷幄，酿造了一个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以弱胜强，打败了日本鬼子，消灭了蒋家王朝，实现了全中国大陆的一统。

陈毅元帅1944年在由华中去往延安路经上党时，曾在漳河岸边动情地作诗歌咏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

万年民族发祥地， 抗日精华又此间。

山西在怀抱， 河北在左肩。

山东收眼底， 河南示鼻端。

长城大漠作后殿， 提携捧负依陕甘。

更有人和胜天时， 地利攻守相攸关。

创业不拔赖基地， 我过太行梦魂安。

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漳河上游只有100万人口的上党区域就有9万多人参军参战，2万多壮士为国捐躯。2.5万名工农干部告别家乡北上南下去播撒红色种子，45万民工踊跃支援前线。上党人民共为我党我军筹集军粮1亿多公斤。漳河水源地的广大人民作为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坚定支持者，是人民政府的铁杠粉丝，共和国的红色根据地。他们一个个抛家舍业，振奋了我国的民族精神，是他们的铮铮铁骨，挺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

巍巍太行，壁立云天，奇峰危耸，群山并峙。千百年来，雄伟瑰丽的太行山揽漳河水进入时光画廊。河水流淌，如跃动的键盘，在太行山高大的琴架上日夜弹奏着欢快动听的自然乐章。站在河南林州西侧的林虑山巅，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漳水西来石断边，急流落涧涌湍漩。

高悬银练舒长卷，迸溅珍珠散不穿。

玉露横浸赤壁地，漳河倒泻碧云天。

年年几度桃花浪，群鱼无数不敢前。

上世纪1960年，常年闹水荒的林州人民，为了引漳河入济林州，组织了10万人的开山大军，西上太行山，历时10年，吃穿住行都聚集在太行山上。在完全缺乏机械化生产工具的条件下，削平了1250座山头，开凿了211座隧洞。在太行山的悬崖峭壁上修筑了1500公里的人工天河红旗渠。一渠绕群山，精神撼天地。红旗渠像一条碧绿色的飘带，在海拔1200多米的沟壑山巅之间穿行，把几千年流淌的漳河水进一步灵动起来。他们战天斗地的革命大无畏精神，塑造了新的漳河风骨。在太行山的云天之巅，红旗渠其工程之艰巨，其劳动量之巨大，其美学价值之崇高，堪称当代世界之最。一个县级的水利工程，却被国外友人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漳河的历史因红旗渠而得以进一步延伸，漳河的史话也因红旗渠而更加浓墨重彩。

我的思绪被手机反复有些聒噪的提示而暂时中断。

出于对母亲河漳河的一种无限钟情，我陆续在网络上推发了有关漳河的文章，得到网友们的热情响应。在网友互动的精彩留言中，有的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希望向政府建议加大漳河流域投入，进一步把我们的母亲河治理好、管理好，让下游的人们享受到更清澈的河水”。有的朋友说“挖煤挖得河源快要断流了，去灵湫庙看看就知道了。决不能让母亲河在我们这一代断流啊”。来自天津的网友说“他1967年随工厂迁址长治，长治人民对他们太好了。现在退休后回到天津，饮用的海河水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漳河水，很温馨，很甜蜜。真是缘分，漳河首尾一家亲啊”。还有位朋友帮我纠错“漳河西源出自沁县安家岭，不是安高岭”。我觉得，网友们回馈的众多留言，既是与我网络的回应，也是对我的厚爱和支持，更是对我们的母亲河——漳河一往情深的热情关切。

还有一条信息也让我非常感动“浊漳河一路东出你们长治，在河北邯郸馆陶之后与卫河并流，在山东河北交界处折北流淌，流经我们家乡山东德州。我常说，山西下多大的雨，我们家门口就能看到。正因为一脉相承，所以对漳河有异乎寻常的情感。今天，我了解到山西浊漳河河谷有大量古建筑群。这是活着的历史，是鲜活的国保级别的文物。这是漳河对中国、对世界的贡献。因此，让我对咱们神秘的漳河增加了更深的崇拜和发自肺腑地敬仰”。“长治一地，就有国保单位73处，且主要集中在浊漳河河谷，漳河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值太高了”。

此时此刻，我也难以抑制自己同样对我们母亲河漳河产生的激越和澎湃的情愫。

有人武断地说：太行山下的河南河北以黄河为界。其实，漳河如今已成为河南和河北的真正界河。我深深地感受到，不仅仅是漳河两岸的河南河北人民，就是连山东人民和天津人民也如同我们一样，对漳河具有浓浓的深情。

静水流深，漳河不语。江河之大，不拒溪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漳河精神，不正是我们整片漳河流域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广大人民包容、宽厚、朴实、奋进的写照吗？

我起身走近河水，躬身捧起温润的水花儿，覆洒在我的额头，覆洒在我的脸上。我双手合十，向着三个水源地的方向，鞠躬敬拜！

樵夫（傅岳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