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川西•格聂南线（五）

玲玲姐

热梯河谷 | 逢烂

依依不舍，最后还是只有寄希望于下次的机会早早到来。

汽车在白云挂满天、青绿铺满地的则巴村河谷慢慢行进。大家注目前方，不断回头后方，飞快地打望左右两方，都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多看一眼、多记一处则巴村的优美景色。

有人提起饭馆老板“改走318绕过'炮弹路'”的建议，没有人应答。

来川西时心里已有准备，谁都明白“无限风光在险峰”，现在则巴村正把人搞得心歉歉的。

沉默中有人甩出两个字：“原路”。小车加速奔跑起来。

翻上一个小垭口，走出则巴村，公路迅即盘旋而下。

由黄绿变青绿，由青绿变墨绿，最后变成青黑；地皮、草皮、灌木、乔木，一路变化下来，最后是顺着山谷的茂盛森林。山色好像是有人从上到下、由浅入深渲染过的，又好像是“上衣鲜嫩活泼，下裳粗制暗淡”的一种穿衣打扮。

森林下端直达山谷，谷里一条带着野性的河流翻滚流淌，到了热梯河谷。

格聂地处横断山深处，我们是一路向西，注定了我们的征程多是“上下起伏，横断山水”。

路伴河行，“炮弹路”就开始了。

公路并不陡峭，也还宽大，就是烂。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深坑盈尺、高包过尺是常事，只要是“坑”“包”，起码都是小“拃”大“拃”。汽车走在上面，一头栽下凼，一头昂上天。

纵裂变成沟，横裂变成坎。汽车前进时左倒右颠，或者前杵后掉，“嘭、嘭”直响。

前面“沟、包、坑、坎”无限又不循环；外面有边无檐，岩下就是热梯河；里面早已让出一绺给垮塌做了“堆场”。直行、绕行都很艰难。

有一个地段，公路连同路基都没有了，剩下一河滩乱石。驾车就是看着对面的断头，东倒西歪的弄过去算数。

“炮弹路”上，司机们都成了杂技演员，把心提到嗓子眼，畏手畏脚，走走停停。

我们车是老手驾驶，眼睛不敢眨，另外的车新手驾驶，汗水打湿背。

心痛车子还是其次，充其量贴进去几个钱儿。怕的是车子烂了或陷住了不能行走，一车人成了义务护林员或义务水文监测员。

很多时候，前一秒是心一横，“闯起去”，下一秒又马上怂，“要不得，万一……”。

路烂可是林美呀！

雪松云杉，干直冠塔。没有成林的散布于草地，长势张扬。成林的树壮林茂，顺谷绵延。林子黑油油，披着明净的阳光，林内深暗，杂木稀少。

有的树木粗及合抱，甚至二人合抱，足足到了采伐之年。有少许已过采伐之年的老树，树冠已经变小，甚至毫无树叶，只剩下树干举着光光的枝丫。

中国现存有两大原始林区，一个是东北林区，一个是西南林区，我们现在走着的就是西南林区。

路烂可是河美呀！

热梯河，前面看不到它的头，后面看不到它的尾。陪伴我们这一段可以用“一川碧水、欢声笑语、碎银滑雪”来诗意描绘。

但从处处端倪看，这应该是一条披荆斩棘的河流。

两边的山把它夹得太紧，它是破壁脱身奔流涌进的，沿途少有停步而留下的水潭；河中卵石又大又乱，来不及细切，更是无暇归顺。上游或上游的某些地方，一定有水石争雄的龙虎恶斗，声势浩大，持久而剧烈。

深谷里的天空，也美得自带特色。

在川西，只要是晴天，有时哪怕是雨天，只要有一个晴的窗口，蓝天白云便会清清爽爽出现。

由于山谷比较深，相对于则巴村的“透、亮、净”，蓝天白云呈现出“厚实、清凉”的感觉。

知道这种蹩脚的感受源于环境和自个的心情。目光濡染了清碧的水色、清幽的山色，升出谷口，碰上云天，不自觉的带上了清凉。

井底的蛙眼，到达天云要多出井的深度，所以把天之蓝、云之白看得更笃实、更淳厚、更纯粹。

当汽车响完最后一声“哐当”，两个小时已然过去。

铺装一新的草油路，彩带一般，飘落在宽阔的草海，向前方的高天盘曲而去。明明晓得是上坡，但平缓；明明晓得是在转弯，但弧度大，汽车便象春风鼓帆划行于静水。

这时，对“炮弹路”反而生出敬意，认为它是超期服役的士兵，是竭尽辛劳的老牛，现在还在奉献余生。怪只怪自己来早了，为什么不等待道路修改完毕再来呢！

瞻拜格聂神山

格聂神山的到来有几分意外。

汽车冲上一个长长的缓坡头儿，右前方公路下一个舒服的草塘子跃入眼帘，非常平整，嫩黄嫩黄。同时觉得右面天空明晃晃的，抬头望去，一座漂亮的雪山屹立在天底下，隔我们是那样的近。

轻松的心情，又碰上这么惊艳的雪山，欢喜得不得了，人人大喊停车停车。

山尖、山棱、山腰、山脚，近乎心中美学规范的山形，积雪犹如白色的披风，站在午后阳光透过云层而薄洒的苍天下，宛如一位帅气而自信的艺术家，沉稳地站在舞台，任凭观众的目光停留与扫过。

大家想找一个最佳的观测点，往前驱车约二里，就是一个专门修建的观景台。从木牌上得知，雪山就是格聂神山，主要包含了三座雪岭。位列藏族24座雪山的第十三座女神，属于胜乐金刚八大金刚妙语圣地，只有喜马拉雅山才和它有同等资格。

大家心里一怔，在顷刻间完成从“胜地”到“圣地”的扩升。神色肃穆，注目瞻拜。觉得直插云霄的山峰蕴含巨大无比的神奇力量，峰顶的白雪是带着圣洁的哈达，山上的雾气是泛着紫光的吉祥轻纱。

第一眼看到的草塘子，实际上也是山谷的末端，因为太过宽大平整而有了“坝”名，弯弯的流水象老虎背上的花纹，黄褐相间的草甸宛如虎皮，于是“坝”前被冠以“虎皮”二字。

与“西游”“封神”相同，神仙天师的座骑好多为神兽，藏族佛教格鲁派也有这一文化标签。

虎皮坝尽头，一改川西大山三段式结构，直接由青一色草甸过渡到雪山，就好比给格聂神山安置了一个巨大的莲台。

这样，“神虎”蹲守“莲台”，“莲台”端坐“山神”，宝地格局，仙界布置，天造地设。

苍天之下，大地之上，豪迈壮阔与婉约细腻组合，凛然俊朗与体恤救赎协调。格聂神山把神的万能和人的大爱相融合，孤绝地践行，庇佑前来游览的人，庇佑天下苍生。

今天，格聂神山在我们旅行的路途旁，显露天尊金身。其实，近几天来，格聂神山总是时隐时现，关爱着我们。

乃干多村的路上，它在我们前进的东方；格聂之眼的雪山，它在我们的北方；则巴村休息时，它在我们的北方；现在，它在我们的东北方。

如果今天在则巴村，我们加上冷古寺这个项目，那么我们就走进了格聂神山宽大的怀抱。

被格聂神山提携的群山，也别有一番风采。

山岭平行站立，身子内靠，两脚交错。它们让虎皮坝的另一端依山伸进来，作为自己的谷地。

山峰，冬天里都是刚强斗士，春夏天同赴汤火，逝者碧血染青松，丹心浩长空，存者不屈不挠，继续未竟事业，雪的积融述说一个团结战斗、直到最后一人的永恒故事。

山谷，雪水奉献，一塘淙绿，满谷清幽。深邃里面显出层次，沁人心脾；隽秀而柔美，巴心慰贴。

劳者龙巴垭口 | 遇险

车行轻快，把草场、牦牛，甚至山峦、小溪，统统甩在身后，心儿也像盘旋攀升的道路一样。

高大的山岭横陈在前方，明显分为两截。上面是主体，占了大部分。灰黑冷峭，一片死寂。少许山峰上还挂着点儿雪，但换不出活泼。下面占小部分，可以望见绿色。上下对比鲜明，很有几分神秘感。

对向来车好意提醒，到波密的路被塌方阻断。问他们怎么过来的，“有一条烂路！”，接着便是叹息、苦笑、摇头，神情比语言的含义还丰富。

明摆着的问题，去还是不去，但人性就是想着转机或奇迹。

走走停停，来到一个岔路口，临时路牌上写着：“前方塌方，请走右边”。

不咸不淡的指示令人费解。右边是什么路，没说；右边到哪里，也没说。整个看来，似可作两解：如果不忙，可以回头；如果非走不可，那就上。而且，劝返的况味还要大于走下去的况味。

一车人的主流意识，还是走。

转眼来到垭口，傻眼了。

好个劳者龙巴，在藏语里是啥意思哟！石渣路面，非常窄小，还里面高外面低，基本上只能容下一辆车歪着身子抖着前进。

汇车分两种，一是在直道上凸宽一点，牢牢抓住方向也能汇过去。一是在拐弯处交汇，本来转角就危险大增，现在还要加宽一点路面来汇车，岂不是险上加险。走外面那辆车的人，心子都吊起甩。

就算是我们预先换了技术和经验双丰富的驾驶员，一车人仍然是大气不敢出。

公路的背坎，泡虚虚的。有的地方梭了，没有梭的地方，似乎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滑下一大堆。连喜居高崖的松树，在这里也是一半根须在公路背坎上，一半根须在外面悬挂起的，就只差“枯松倒挂”。公路外边，碎石铺边，但没有经过碾压，车轮根本不敢靠上去；碎石外面边上，连给司机心理安慰的茅草树秧都少有。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下到半山腰，往上看，对面的山超过白云，山尖耸立在空荡荡的蓝天里，仿佛人在飞机上看天，那种无依无凭的感觉。往下看，青黑色的石崖，狰狞直立，深不见底，莹莹闪光，阴森恐怖。

整个公路就像一根细细的长绳，被人折了几折，然后挂在悬崖峭壁上。

据胆小下车步行的同伴讲，走在路上“头昏眼愰脚板心痒”，回想起兰英大峡谷的挂壁公路，今天算是亲身领教了。

担心什么，偏偏出现什么！这个时候居然堵车了，而且就在转弯处。这不是不要人活了吗？好在休戚相关，好在热心肠，好在团结一致。

搬石头搭路的人，站上去踩了又踩，确保稳当；下来指挥汇车的人，头都埋到车子底盘下去了，而且四面把车围住，不允许一丝一毫的粗疏；驾车的人，方向一寸一寸的扳，整个世界都在手上，仔细小心，小心仔细。危难之处，有境界、有精神、有配合。

一场惊险无比的困难，在惊心动魄的协作下解除了。虽然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总算有惊无险。

战战兢兢下到山脚，所有的车都停下来休息。

紧张的气氛消除，大家才得以梳理心思。热梯河谷怕，大不了是怕滞留，说到底还是不怕；这里的怕，是怕天国，这是真怕！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说以身殉职，不要脸！说探索精神，连屁股都不要了！说翻经拾怪、说自讨苦吃、说年老无知，说是说对了，但跟摆席一样，这个菜端不上桌！

一种淡淡的冒险后悔，在心里长出苗头。

接下来的格木村，是格聂南线三大有名的村庄之一。现在的格木村可以算作刚才在劳者龙巴垭口经受辛苦的安慰和受到惊吓的招魂，用来平静心跳，美化情绪。

比较起来，则巴村恢弘、大气，格木村袖珍、小巧。则巴村是大家闺秀，格木村是小家碧玉。

翠绿的山谷不长，也不宽，一眼就能看到尽头；四面的山也不高，刚好能围成一个山间盆地；谷底流水弯弯曲曲，无声无息，步态姗姗。

刚刚来到时，还会不自觉的产生“这个小不点儿还是一个秘境”的感觉。

四周的山多数没有尖峰，山脊颇象在蓝天上画出的一道波浪线。山与山围拢来，就像挂了一幅带着褶皱的大幕。

山不高，但仍有冰雪消融之后的山顶，有分布在山腰的丛林，有披在山脚缓坡上的草坪，只是各自的高度被大大压缩了。

小小的格木村，就被这样一个带着几分精致秀美的山谷拢在怀里。独享舒服。

由于山谷欠长，风便难于形成势头；由于山谷欠深，阳光进来更方便。

相对于则巴村，格木村有着花园般的美丽。

微风暖阳，植被更见生机。绿草深茂，地铺厚毯；野花旺盛，繁丽鲜艳；花香四溢，蜂蝶翩翩。

结合地形和天气特点建起帐篷城，在藏族民居和小白塔衬托下的蒙古包，象飞落的大雁，象飘落的白云，构建起一种别致的美丽和一种得天独厚的舒适，诱人无比。

震撼 | 扎瓦拉

离开格木村，前面的世界比之冰火两重天。

一片戈壁的颜色，满眼破碎的石头，被大地隆上高高的天空。

5020米海拔的扎瓦拉垭口近了。是不是生命禁区？是不是险恶世界？在倒吸凉气的同时，激起本能的警觉。

山峰还是刚毅挺立，但从散落在山腰山脚的碎石看，山峰已经被无数次“剥·剔·割·刮”，现在皮开肉绽露出骨，只剩下一根根“芯”了。

是何朝何代？这里发生了何等天崩地裂的惨烈事件？连想都不敢想，也想不出来。

公路盘旋往上，车子一头钻进扎瓦拉。

本次穿越格聂南线，类似“光头”、“灰黑”、“死寂”的山，见到过好多次，但都是远看。象铁匠山，在对面看，就是最近的。

象现在这样走进山里面，还是第一次。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炉渣堆，渣堆还炽热烤人；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砾石堆，砾石堆还在不断的碎裂。

整个扎瓦拉，除了山脚还有一片儿奄奄一息的草甸，其余寸草不生。看得出，为了某种信仰，扎瓦拉豁出去了。

扎瓦拉与铁匠山的堆砌感不同，它是一种碎裂感。全身上下惨遭剥蚀，只剩下骨头和经络，头颅被煅烧得透红。

但抬头挺身耸立在蓝天下，不眨眼，不皱眉，其精神气质与铁匠山异曲同工。铁匠山挺直脊梁，威武不屈，扎瓦拉高昂头颅，火炬高举，宁折勿弯，气贯长虹。也许它面对的是和铁匠山一样的强敌，也许是不一样的强敌。

就像我们每个人，经历、处境、遭遇、打击、困难不一定同，但必须显示出的气质一定要相同。

上到垭口，开始震撼：

山头烟雾升腾，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形销骨毁。开始碳化，失去了山的样儿。比取经路上的火焰山还要恐惧。

山的色彩是红的、黄的、黑的，错杂在一起。

但更为震撼的，却是充斥在残身破体里的那种钢铁意志，那就是“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却是视死如归甚至视死如饴的那种就义感归宿感。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

双虹抵 | 巴塘

翻过扎瓦拉山口，接着一个劲地下。二十余公里的路程，下降近三千米的高度，就安排在一个长长的山坡上。

实在陡的地方，还是采用“之”字路；陡得不厉害的地方，就斜起斜起下，甚至就玩直下。

这种用人的一气呵成，去顺应自然的大开大合，看起来气势磅礴，壮观无比，可却苦恼了司机。刹车一松，汽车便开始下窜，陡的地方连速度都没控制下来，又到了该转弯的时候了。

公路新修不久，却已满路石渣，不是本身垮烂，就是被堡坎垮占。有一处垮烂，把两个“之”垮得叠在一起，只好另辟它路。有一处垮占，居然形成堪作网红打卡的“夔门”，汽车要轻手轻脚，才能擦身而过。

循着深涧出口便是巴塘县城。比起理塘县城，巴塘要矮近一千五百米。开阔舒展上，不及理塘，但其现代化楼房比理塘多，现代商业和文明也比理塘进步。

办好住宿，彻底表明正穿格聂南线圆满结束。兴奋、轻松、解脱、胜利、愉快、自豪，甚至叹息、叫苦、呻吟……凡是与此有关的感情神色都摆了出来。

突然，住宿楼对面出现“两道彩虹横跨，一座金山高耸”的奇景。双弧七彩，托着巍峨辉煌。大家先是惊愕，跟着惊呼“上天呈瑞，菩萨保佑”。

蓦然觉得，我们一行人正如唐僧师徒，身笼紫气，来到大雷音寺，取得了真经。也脚踩祥云，来到南天门，拜谒众天神。涌起满满的功德感和成就感。

面对夕阳下的金山，想起我们一直盼寻“日照金山”，结果无一处寻得的失望，而在我们“不畏艰险，不辞辛劳，勇往直前”的拼搏之后，一座更珍贵的金山不期而遇。

原来，金山要靠自己，我们才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