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编者按:有人形容上世纪七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镇村两级干部是要钱、要粮、要命(一粮三款和计划生育),殊不知他们内心的苦恼和纠结!面对上级如山的压力,面对群众如洗的贫穷,面对如猛兽的自然灾害,面对肩负群众生命财产的责任……是如何解决的呢?本文作者以朴素的笔调,回忆了当年乡镇工作的一幕幕,表现了对基层百姓深厚的情怀和担当!</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在得胜乡的艰难岁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李永忠</span></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物资非常贫乏,我有幸走完了人生中步履蹒跚、十分迷茫的日子。偶然之间,竭尽努力争取到一次考试机会并被录取。县委农工部分配我到得胜公社,任农业经营管理员。</p><p class="ql-block"> 约莫一九八一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我从家里挑着简单的行李到得胜公社报到。在公社的办公室,我向梅国平秘书递上农工部的介绍信。他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寒暄两句后便引领我去见公社的闻广铭书记和安凡林主任。闻、安二领导正在大院的一角,梧桐树荫下的竹床上对弈象棋。闻书记看上去五十岁上下,戴副老花镜,头发花白,一手悠荡着芭蕉扇,一手燃支香烟。他正思考着象棋的下一着走向。听梅秘书介绍后,他像以往老中医模样,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面带微笑连声说好,好!便示意梅秘书安排我食宿。</p><p class="ql-block"> 宿舍安排在公社大院以南,房间的窗外便是军二公路。室内很简约,一张毛竹构置的床,一张简单的办公桌。刚报到的几天无所事事,我读读书,看看报,自己还书写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条幅挂在办公桌一侧墙上方。我有一个归宿后感觉到很惬意。</p> <p class="ql-block">作者和梅国平出差途中合影</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初出茅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组织委员焦志明找我谈话,指示我分工在塔山大队。起初一段时间,由公社原共青团书记倪志坚带领我一道到塔山大队。他经常边走边给我介绍全公社和塔山大队的一些情况。我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静静地听着。倪书记是老三届初中生,肚子里有些“墨水”,能说会道,能言善辩。一次他问我:“明月松间叫,黄犬卧花心”是谁写的?我笑笑,我只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写的,他问的我确实不知。后来他给我讲述了王安石和苏轼两个大文豪之间字斟句酌的故事,受益匪浅。</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上午,公社党委副书记吴克才笑嘻嘻的向我招手:李干事来一一来一一来,我很荣幸第一次被党委副书记称为李干事。便乐滋滋的到吴书记办公室聆听指示。吴书记告诉我:昨晚公社电影队去塔山大队黄口村放电影,塔山后李村一个叫李亿水的小青年饮酒后在放影场地肆无忌惮,胆大妄为地挥舞着九节鞭,还伤了现场群众。他家的各项财贸任务还没完成,你去严肃处理此事。吴书记还吩咐公社女广播员吴前芳,将其丈夫胡加安在白湖农场管教干部的制服捧到我面前,崭新的蓝制服,上面放着大沿帽和闪闪发光的领章、帽徽,隐约间还能闻到樟木的气味。</p><p class="ql-block"> 吴书记示意我将胡干事的制服穿着,戴上大沿帽到塔山大队将李亿水带到公社,这样做威慑力强,效果好。当时我感觉十分为难,转念间婉劝吴书记:如果您打电话请派出所来一名干警,我会全力配合,参与问话行,做笔录也行。如果我这样去塔山,今天去了,除非明天调离得胜公社,不然今后工作会闹笑话。听完我的诉说,吴书记不再勉强我,并采纳了我的建议。后来我配合公安干警,将李亿水的事处理得比较完满。为人也好,做事也罢,要分析情势,动动脑子,择善而从,切不可盲目。</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心结难解</span></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三年春,全国上下进行体制改革。人民公社改设为乡镇一级人民政府。次年三月组织和领导关心培养,委任我为得胜乡党委副书记。几个月后,由于组织的培养,人民代表的信任,我又当选为得胜乡乡长。这看上去非常风光,春风得意,青春得志。殊不知此间有多少辛酸、多少汗水和从心底里流淌出的泪。</p><p class="ql-block"> 在任党委副书记期间,我分工在离乡政府最远的西南边长河大队。那个时期令乡村干部最头疼、最复杂、每年耗时最长的工作就是“一粮三款”。而且这也是导致群众对干部,对各级政府,特别是对乡镇政府对立情绪的引发点和源头。</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长河大队财贸任务征收到六房村,当时去的大队干部阵容齐整,书记、主任、营长、会计、妇女主任。有人戏称道:大稻箩大秤大批人马大干财贸任务,好干部好心好人好报好人一生平安。长河大队的王书记、王主任和我商量,六房村是个老大难,今天我们就从村头第一家征收,一户不漏地向前推进。我知道手背朝下只索取群众,征收各项任务是非常艰难的。但那时我一点农村工作经验都没有,对书记、主任提出的征收方法我很犹豫,未置可否。于是随大队干部到村头第一家。一进门书记主任便开宗明义,讲出齐刷刷的大道理,什么皇粮国税自古有之,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是天经地义的事之类。虽然耗费些口舌和时间,但第一家任务完成了。顺次进入第二、三家,和第一家情况大致相似也完成了。</p><p class="ql-block"> 进入到第四家前,王书记和我耳语:这家户主叫王国义,从前是六房村生产队长。他话很不好说,请李书记一定要出面撑腰,不然难度很大。王国义,高高的个头,一脸络腮胡子,且古板、不苟言笑的样子。一进他家,王书记便向王国义介绍我是乡党委李书记。我先让大队干部和王国义说明来意,讲讲大道理。我借机了解打量他家的状况,三间瓦房,柱高房宽,稻仓里满满堆堆,应该比前几家生活得殷实。这样我和王国义讲话有些底气。王国义队长高声说:六房村各家各户都完成任务,我王国义保证完成任务。我接话道:假如六房村每家每户都像你王队长这么说,上级交给的财贸任务哪天才能完成呢?经过一番苦苦交涉后,王国义家任务终于完成了。当我们走出他家时,王国义气愤地指着我们说:我到底看看,六房有哪一家不完成。我就来找你们算账。那话听后让人有些心怵。 </p><p class="ql-block"> 第五家的户主和我同姓,聊着聊着和我还是同宗同辈,她自幼丧父母,至今苦于不知娘家在哪。我和她简述李氏概况和续辈的事。她亲切地称呼我阿舅,且不用任何言语便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这亲切的称呼让我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挂着,只愧疚许久以来没看望这位纯朴的老姐了。 </p><p class="ql-block"> 长河大队六房村最西北角一户叫王国启,是今天工作的第六个对象。我们进门便见女主人穿着暗蓝色大襟上衣,门牙掉了两颗。她扑通跪地向我们磕头,那场景让我心里酸溜溜的。男主人诉说:昨天背着十五岁生病的儿子准备上襄安二院看医生,走到中垅大队的机耕路上,遇一缺口不慎摔了一跤,儿了看医生不成,自己的腿也摔伤了。王国启一走一拐的,当时看上去分明就是老头子。女的分明就像个上了年岁的老奶奶。今天细想想,大儿子才十五岁,在那个年代,王国启充其量只有四十来岁,掉了两颗门牙的妻子也不过三十八九岁。王国启家低矮的草屋,破旧的大门,没有房门,只有一张芦席遮掩。堂屋里只有一个菱角盆围了三担多没有扬净的稻谷,房里一眼可见只有两担多没扬的稻谷。我一边心酸一边感觉为难,怎么办呢?最后低声劝王国启,老王你自己凭良心挑两担稻吧,不然不好向六房村群众交待,王国启如是做了。</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一天工作结束了,我徒步回乡政府,一边走一边思考,大比例群众真的很穷,对各项财贸任务征收有抵触情绪符合常理,可以理解。大队干部向群众征缴是执行乡政府的指示似乎没有错;乡镇政府是依照政策和上级的部署执行指示看上去也不会错;一级一级都是执行中央和国务院的文件指示。这到底错在哪里?谁之错?我扪心自问,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走到了中垅大队陈家大桥,天气阴沉,迎面北风,放眼无人,我放声号啕大哭,泣不成声:百姓啊百姓,你们是衣食父母,我们如此行径怎对得起父老乡亲,列祖列宗……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底,得胜乡召开党政联席会,研究回销粮、救济款时,我向与会各位提出,给长河大队王国启一百元救济款,而且乡政府文件要署名戴帽下达。这一百元的救济款是乡政府对王国启家的救济,也同时抚慰了我心灵深处的伤痛。 </p><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一年,国务院领导来无为调研,在石涧镇财政所召开乡镇干部座谈会。无为县八位乡镇干部出席,这让我有机会向高层领导诉说基层干部的部分疾苦和老百姓的部分艰难。整个座谈会召开一个半小时,我和国务院领导对话长达三十五分钟。国务院领导回北京不久,老百姓亩均担负十五元的淠史杭费用全免了。时隔不久国家又免除了几千年以来向老百姓征收的农业税。喜讯传来,我从内心深处为党和政府的惠民政策点赞!</p> <p class="ql-block">襄安区负责人和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长合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与“猛兽”较量 </span></p><p class="ql-block"> 上善若水这无疑是老子对水的一种褒赞,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我的记忆里,洪水凶若猛兽。曾听老人说过一九五四年的洪水从刘渡镇安定街溃破,给无为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我曾经历了一九六九年的洪水,还亲历了一九八三年的抗洪救灾。而一九九一年的洪水是我工作经历中最骇人听闻的一次,至今忆起都有心惊肉跳之感。 那是我在得胜乡工作的第十个年头,时任乡党委书记。得胜乡属大临河圩,防汛干线长达32华里,连接着西河和永安河。大临河圩涵盖三个区七个乡镇,25万多亩土地,十几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得胜乡以北到海桥闸和开城区宝山乡接壤,南到水桥闸和蜀山区泉塘乡接壤。得胜乡辖区内的西河和永安河堤身单薄,且平均海拔12点左右,而当年西河最高水位达13点多。那年防汛从六月中旬开始到八月中旬才结束,耗时特别长。从指挥调度到精力投入以及心理承受力都达到了极限。此间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非常惊险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永安河水位接近峰值。梅圩、青龙大队全线加子埂,各家各户收集的草袋、蛇皮袋全都用上。梅圩大队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听说水情后,请家人给大队干部说,将自己床底下棺木板抬到埂上挡水。我听到后十分动容。</p> <p class="ql-block">作者和得胜乡各村书记合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防汛的高峰期有一个矛盾点要把握好分寸。一是西河堤身单薄,受水浸泡长达一个多月,多处告急;二是电站满负荷开机排水要保群众的农田庄稼。这导致河堤内外水位差加大,因而给堤身的压力也加大。当此关键时刻,我坐机动船到水桥电站检查防汛。和一个经验丰富、当过两任大队书记的张贤凤老站长私语:“张站长,如果雨仍这么不停地下,晚上你要考虑到排灌的机子。”张站长点头同意并立即召开全站职工会议,积极准备机械葫芦等工具,计划晚上将排灌机械吊起。</p><p class="ql-block"> 幸亏副站长余经保告诉我:张站长已安排落实你的意见,今晚我们随时准备起吊机子。我这才意识到没有和张站长说清楚。我本意是,适时停排,让堤身内外水位差缩小,让薄弱的堤身减轻压力。同时晚上停机排水,群众看不见,防止少数群众短识。这涉及到保群众生命财产的大局和保群众当年收成小局。这件事让我体会到当领导的表述态度一定要明确,不能含糊。情急能生智,情急也易出错。</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一年,得胜乡三十二华里的防汛干线,组织严密,分工明确,责任到各村,每个乡干部都有具体责任段。全线共布三个点,青龙大队肖庄点,梅渡电站点和孙桥电站点。襄安区委副书记和组织委员也坐阵指挥,和我同吃同住同检查防汛。我们吃住在得胜乡老武装部长王国行家,我和区领导同宿二楼。</p><p class="ql-block"> 七月二十八日深夜,大约一点半左右,管委会主任王国友穿着雨衣,拄着拐杖咚咚咚上楼,在我耳边悄声说:李书记,我刚寻埂发现大河头湾堤内有一段三丈多长的裂缝,裂缝口子有一米多宽。听后我十分冷静,不慌不忙地作了短时间思考判断,下一步工作程序及处置方法。我没惊动区里的二位领导,下楼穿上雨衣,拄根竹棍,带上手电,和王主任一道坐上机动船首先到襄安供销社准备物资和防汛器材,有木材,毛竹,小竹,芦席,粗铁丝,细铁丝,草包等等,并将所有器材放在大机动船上,随时应急处置。随后快速赶往险情地点。我拄着竹棍下水踩探,发现堤脚还硬朗,悬挂着的心稍稍放松。随后我一边报告区委主要领导,一边立马亲笔写通知:三益、南河两大队书记、主任及全体干部,接通知后连夜行动,明晨七点前,两大队动员群众各派50条小船赶往大河头紧急抢险,不得有误。指令下达后,次日早晨两大队船只如约而至,准时到达。</p><p class="ql-block"> 抢险现场指挥有条不紊,打土牛,做倒滤,下外障全面铺开。堤埂上的各类防汛器材满满堆积。现场指挥的我一不小心被毛竹尖戳得厉害,当即找赤脚医生打了破伤风针,当日下午全身发热,我一边指挥现场抢险,一边由通信员举着吊瓶输液消炎。经过两天两夜的紧急抢救,险情趋稳,此间我从未合眼。太阳出来了,我困得不行,就在堤内草坪上躺下,任蚂蚁在身上爬行,任虫子叮咬也全然不知。</p><p class="ql-block"> 那场防汛,因在雨水中浸泡时间太长而受凉,我喉咙全哑不能发声,只能以笔代言。县医院一主治医生断言,今后声带不能恢复了。牙齿长时间疼痛难忍,在襄安二院拔了两颗板牙,至今后悔莫及。但是经过近两个月的日夜奋战,得胜乡的河堤保住了,大临河圩保住了,群众的生命财产也保住了。我作为一名乡党委书记,虽然吃了些苦,受些了罪,损耗了些身体,今天想来既有些自我感动,也无怨无悔。</p> <p class="ql-block">襄安区各乡镇党委书记合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啊,生来就不易,要经受些磨练。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本本上的书要读,实践这本书更要读,这也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所在吧。这让我想到伟大的人物林肯,幼时光着脚丫,饥饿难忍,在蛋糕店里眼巴巴地望着橱窗里的蛋糕。这一幕情景被店老板发现了,店老板给小林肯穿上袜子,吃了蛋糕后说:皮鞋等你长大了自己买吧。我无意和伟大的人物林肯相比,只是想到成人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我从一九八一年起,先后在得胜公社一一得胜乡一一泉塘乡工作了十四个年头,至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离开那方热土。那里是我从事行政工作的第一个读本,也是我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桶金”。一桩桩、一幕幕往事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些年,那些事,那里的朋友和熟悉的百姓形象常常在我梦中萦绕。多少回梦醒时分泪水淋淋,泣不成声。得胜啊得胜,我人生的第二个故乡,那些艰难的岁月让我永生不忘。</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李永忠,1956年出生,在部队服役五年,在乡镇工作二十年,主管县经委、科技局工作十年。文学爱好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