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延昌||散文：家乡酒事

家住洺河边

家 乡 酒 事

郭延昌

在冀南，说起与酒的渊源，没有那个地方可以和我的家乡——武安市贺进镇沙洺（旧时称沙窝）村比肩。

　　且不论自唐朝起，沙洺就是“里”级行政机构（沙窝里）所在地，周边近百个村庄都在其管辖之内，村里成规模的烧锅作坊就有好几十家；且不论宋太祖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路过沙洺时，与“阴山寺”长老对弈对饮，留下“宋宫御液”的美丽传说；且不论革命战争年代，沙洺烧酒作为八路军129师的特供酒品，为夺取抗战胜利立下的闪亮功绩。

单说当下。在沙洺村周边不足1.5公里范围内，就分布着三家呈鼎足之势且所有制形式不同的酿酒企业——宋祖酒业、酒源酒业、酒魂酒业。这在邯邢地区乃至河北省，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据典籍记载，沙洺酿酒业“始于春秋，兴于汉，工于唐，盛于宋”。近两千年的传承和积淀，把沙洺烧酒“取于本地五谷，汲于老长滃之水”和“中温制曲、回糟续料、三段取酒”的独特优势，发扬光大到如火纯青、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地酒酿醉一地客。同处一个地理坐标，同汲一脉地下水源，同享四季五谷杂粮。人与酒之间，就这样形影不离地相互渗透，相互交织，相互适应，相互融合。人如其酒，酒如其人；我中有酒，酒中有我。觥筹交错之间，一幕幕与酒有关的人生喜剧、悲剧、闹剧在这里轮番上演。让人欢天喜地，让人痛断肝肠，让人咬牙切齿，让人悔恨绝望。好不酣畅淋漓，好不壮观热烈。

在我们老家，一直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只要能用酒解决的事，那就不算事。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四里岩水库正在建设，武安县水利工程指挥部就驻扎在水库下游沙洺村北的洺河西岸。那年正月十五，大队准备请河南安阳一个豫剧团来沙洺唱五天大戏。因“谢戏”（请剧团）资金不足，大队干部只好向指挥部求援，并在村南路边的大队饭店宴请对方领导。

双方一番寒暄客气之后，指挥部领导半开玩笑地说：“听说你们沙洺人个个都是海量。这样吧，你们选出一个人来，喝一瓶沙洺老白干，我们支援五千。中间不许换人，喝一瓶给五千，绝不含糊！”几句话挑起了在座好几个人的兴趣。最后确定由支委王林接受挑战。

结果，在王林笑眯眯地打开第三瓶酒准备一饮而尽时，对方赶忙将他拦住，连声说：“不用再喝了，不用再喝了！就冲你们这股实在劲儿，唱戏还缺多少钱，我们全包了！”第二天，两万元资金顺利打到大队的财务账户上。

在我们老家，像王林这样好饮善饮的“海量”之人比比皆是。究其原因，我认为除遗传及个人身体素质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酿酒所用的主要原料（粮食和泉水）全部产自于本地。酒水进入体内后，其主要成分乙醚和各种微生物与身体的吸收、分泌和消化等各项功能一拍即合，不会产生相互排斥的“抗体”。所以，酒量好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酒无常形，人有千性。饮者对酒的反应，可以说百花齐放、各有不同。有的人平时沉默寡言，一喝酒就变得口若悬河，喋喋不休；有的人平时听陌生人说句话也会脸红，一喝酒就变得眉飞色舞，油嘴滑舌；有的人平时谨小慎微，一喝酒就变得意气万丈，豪情干云。若再多喝几杯，所有的烦恼和苦闷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只觉得精神亢奋，牛气冲天，大有舍我其谁之势。再继续下去，则有的玉山倾颓，有的恣睢喷放，有的撒疯耍泼，甚至有的乐极生悲。

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深秋时分，村里接连遭遇三起恶性事故。一是一位本村社员在外地一个铁矿装车时，因发生塌方被砸死，尸体就停放在村边；二是一位社员因和邻居发生口角，一时想不开，引爆自制的炸药包自杀身亡；三是村南的邯（郸）长（治）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外村人的头颅被车轮碾成饼状。一时间，全村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每天下午太阳刚一落山，家家户户便关紧大街门，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几位年轻人在一起打赌，谁敢去其中一位死者的坟头上取回提前放好的一条烟和两瓶酒，东西归己，回来后还要给他安排一个酒局。

晚上九点，夜色笼罩，一位姓贺的社员带着一瓶酒上了路。他边走边喝，到距村边三四里之遥的坟头时，一瓶酒已全部下肚。摇摇晃晃之中，他不但取回了烟和酒，而且还从花圈上拽回了几朵白色纸花。从此，“贺大胆”的名号远近相闻。但我总认为，是他体内的酒精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家住北街的一位老兄，中秋节晚上和同伴喝完酒后到村边燃放雷管。他们把只有三四厘米长的导火索插在雷管底部后用香烟点燃，在导火索快引爆雷管的几秒内，再用力抛出去，随后就能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那天晚上，应该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反应有点迟钝。在点燃导火索后没有及时扔出去，雷管在手中炸响，他从此成为一名“独臂客”。

我的一位邻居小叔嗜酒如命。有一年秋天，他们家在房顶上晒玉米，他在房顶上和屋子里分别准备了一瓶烧酒。在房顶上装好玉米后，他顺手拿起酒瓶喝一大口，然后扛着布袋从梯子上下来，把玉米倒入存放粮食的水泥柜里，再拿起酒瓶喝一口。就这样上下往返了十几个来回，两瓶酒被他喝了个净光。最后，他扛着玉米竟然睡在了梯子上。被家人唤醒后，他右手一松，满布袋的玉米粒撒落了一地。

最终，这位小叔因为慢性酒精中毒引起身体多处机能衰竭而英年早逝，真的让人惋惜不已。

　　在我的记忆里，最为常见的现象是，当酒喝到“醺醺然”或“飘飘然”的程度时，不少人的表现往往很可爱，很幽默，还有的很滑稽，很另类。让人忍俊不禁，让人哭笑不得。

我的一位本家大伯，酒量不大，也就半斤左右的样子，但是每次到酒局上，他总是抢着第一个走圈见面，自然他总是最先进入“喝多”状态。然后，他会陪着笑脸，在“飘飘然”中低眉顺眼地为每一个人夹菜、倒水、递烟，一直服务到散场为止。

我家所在生产队的队长，是一名老党员。每次喝完酒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全家十几口人集中起来，听他念《毛主席语录》。大多时候，念着念着就听不见声音了——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当然，他念语录的时间取决于他喝了多少酒。喝得少，念语录的时间就会长一些，反之就会短一些。

家住沙洺戏楼附近的一位乡邻，酒喝到一定程度后，最大的爱好就是洗衣服。他会把家里所有人的脏衣服都找出来，集中在一个水盆里，认认真真地清洗干净。有时家里没有脏衣服，他甚至会把所有的被子面用剪刀拆开了，然后泡在水盆里洗一遍。为此，他的爱人专门把所有的被子锁在一个箱子里，以防止他喝酒后再去拆被面。

还有一位乡邻更有意思。只要他喝酒过了量，总会来到牲口棚，与自家饲养的一头毛驴说会儿心病话：那天在饭市上挨队长训斥了；那天自家的一大片玉茭被谁谁家的老牛踩倒了；那天老婆又没给自己好脸气了；那天儿子又和别的孩子打架了……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陈芝麻烂谷子，什么委屈都要对着毛驴声泪俱下地倾诉一番。

　　不由得想起了《菜根谭》里的一句话：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窃以为，这样的情趣和状态，才是真正的“饮者之乐”，才是好酒者应该追求和保持的最高境界。

（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