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母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尚书.康诰》</p> <p class="ql-block">我研读经典多年。“四书五经”之一的《尚书》中,有一条重要的立法思想叫“明德慎罚”。</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3.7.14 ,女儿从比利时带回送给我的万宝龙钢笔,价款700欧元,约为人民币5600元,她知道我有阅读和书写的习惯。这是我这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之一。</span></p> <p class="ql-block">这是三千二百多年前,西周的周公旦告诫他的幼弟康叔时所提出的,年幼的康叔当时刚刚封土为王。此话的意思是,你对待你的臣民,要多用恩惠,少用刑法。</p><p class="ql-block">今天,是伟大的邓公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我想到他老人家晚年所领导的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想到耀邦同志主持实施的平反冤假错案的伟大斗争。他们使得多少蒙冤之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获得了新生,中国传统的“仁政”才得以发扬光大。我也想到,毕生献给党的监狱改造事业,已仙逝多年的父亲母亲所走过的艰辛历程,一种欣然命笔的冲动和感慨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我从幼年到青少年,曾亲历过这类不平凡的变革,接触过许多蒙冤人士和他们被耽误的子女,恻隐之心延续至今。如今,我虽已年近“不逾矩”之年,记忆的碎片却偶散偶聚,如鲠在喉,一吐为快……</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3.8,北京徐悲鸿纪念馆,《愚公移山》原作。</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父母从华南来到沙洋农场监狱医院</b></p> <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是新中国第一代司法监狱警官,他们的具体工作是监狱医生。</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是第四野战军的军医,亲历过解放东北和两广等重大战役,曾赴朝参战,掩埋过无数战友的遗体,更挽救过无数战友的生命,是经历过战火和生死考验的革命军人。他从朝鲜回国以后,随部队驻扎在广东湛江市徐闻县。那里,隔着波涛汹涌的琼州海峡,与海南岛遥遥相望,是解放海南岛的最前线。</p><p class="ql-block">母亲出生于香港,毕业于香港图强医学专科学校。外祖父在香港做美孚石油生意。1950年初,母亲回内地“参加革命”,在徐闻军营,与父亲相识相爱,并诞下长子,取名“徐闻”。</p><p class="ql-block">1954年冬,父母所在的四野林一师部分军官集体转业到湖北省公安系统。起初,在武汉待命分配,我亲爱的姐姐就是在那个凛冬时节,出生于黄鹤楼(母亲讲,那时是座破败的木质楼)附近的一家医院,取名“冰犁”,这是一个充满玄学和浪漫意味的名字。后来,姐姐从戎到总参,她的名字改成了与军伍有关的谐音。</p><p class="ql-block">翌年,父母来到地处潜江县荒僻之地的周矶农场(现在是五七油田的广华矿区),这是沙洋农场管理局所属单位,负责改造“劳教”人员,其他则是改造罪犯的“劳改”单位。</p><p class="ql-block">在法律上,“两劳”有本质区别,一个是“人民内部矛盾”,另一个是“敌我矛盾”。但在实际执行中,似乎并无大的区别,被改造的对象,均被称作“犯人”。</p><p class="ql-block">我国废止劳教的时间是2013年12月28日。这一决定标志着已实施50多年的劳教制度被依法废止。</p><p class="ql-block">1957年11月11日,母亲在沙市第一人民医院进修时,生下了我,取名“荆沙”。后来,我的生日成了全民网上购物的“狂欢节”!</p><p class="ql-block">我们兄妹的名字,记载着父母从南到北的艰辛漫长的革命历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年初,比利时窗外冬日的晴空。</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监狱医院</b></p> <p class="ql-block">监狱医院的设置,沿用军队传统,团级单位称“卫生所”,沙洋农场管理局的医院才称作“医院”。</p><p class="ql-block">我父母工作的卫生所,除了个别的警官医生,大多数医护人员是背有各种污名的劳教“犯人”。他们中,医生几乎都有医学院校背景,护理人员有的是原国府人员,有的则是普通的轻罪之人。</p><p class="ql-block">从朦胧懂事起,我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与我父母有天渊之别。我像父母一样,从来没有另眼看待他们及其子女。我儿时的玩伴,有的就是他们的孩子。有个叫张传炎的孩子,在我们一起野泳时,我溺水,他救过我一命。</p><p class="ql-block">警官与“犯人”医护人员的生活待遇,居住不同,我们住砖瓦房,他们住茅屋,但这种草舍的屋顶铺设厚重,泥墙刷有白石灰,有点像现在旅游度假村的“浪漫小屋”。倘若你把它想象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呈现的景象,那就错了。</p><p class="ql-block">两个居住区没用高墙电网相隔,没有卫兵警戒,足见国家狱政政策的仁慈与宽容。</p><p class="ql-block">我父母对这些“犯人”医护人员,都以技术职务相称,如某医生,某护士长等。法律上是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专业技术上则平等相待。</p><p class="ql-block">虽叫“卫生所”,医护人员的素质和医道,却大大超过当地甚至县里的医疗水平和服务。</p><p class="ql-block">来看病和住院的,除了干警及家属,还有被改造人员及家属,警卫部队官兵,甚至还有周边的“老百姓”。</p><p class="ql-block">现在看来,这是一所多么“奇特”的医院!</p><p class="ql-block">不知你是否看过冯骥才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和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改编成陈道明、巩俐主演的电影《归来》)?那里所描写的监狱和劳改农场,与我从小的体验,似有云泥之别,倒是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的某些情景相似。</p><p class="ql-block">我想,我的悲悯之心,一定是父母遗传的,但也与我从小的所见所闻,以及设身处地的感受紧密相关!</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6 ,布鲁塞尔至慕尼黑高速公路</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大四学生李温馨</b></p> <p class="ql-block">既懂内科又是多面手的李温馨(为保护隐私,以下人名均改为谐音),三十出头,纤弱文雅白净,中等偏矮,性情十分温和。他曾就读于江西医学院,大四时,因不当言论坐罪,定为“右派”,发配沙洋。</p><p class="ql-block">我父母称他为李医生。他对我父母一向十分恭敬,特别喜欢我们这帮顽童。我大概五六岁时,有一年夏天,我头上长了个疙瘩,挠破感染化脓。父亲领着我到门诊部,由李医生“切排”,即用柳叶刀劐开排脓。我挣扎着,骂他是“XX医生”,他哈哈大笑,利索地完成了“蚂蚁咬似的小手术”。</p><p class="ql-block">不久,他与一名正在改造的风尘女子结了婚。新房刷了粉墙,彩色纸花链从房屋顶上的四个对角,交叉对拉,有张灯结彩的样子。他与新娘换上新衣,给来宾分发糖果,倒茶续水,充满喜气。</p><p class="ql-block">现在看来,他与那女子哪是同类人?这对他来说,是多么牵强和委屈。</p><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听说他与那女子劳燕分飞,自己平反回到江西老家。在那年月,读过医学院的医生凤毛麟角,他受到重用和尊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8 西班牙马略卡岛</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把刀”胡畅零</b></p> <p class="ql-block">外科“一把刀”胡畅零,四十余岁,有子女四五个。他曾是国军中校军医。</p><p class="ql-block">他满脸胡须,肤色黝黑,身材中等敦实,沉默寡言,样子有些凶。小孩子晚上哭闹,父母总会说:“再哭,胡畅零来了!”</p><p class="ql-block">听父母讲,他医大毕业,技术过硬,性格内向,工作勤奋,人品很好。他在国军中是技术人员,无罪恶,只是历史有问题。我与他的几个儿子是玩伴,彼此懵懂,并无生分。我年纪渐长,才知道他父亲的身份。再后来,他父亲平反,回到荆州市,是当地最好的医院荆州第一人民医院的有名外科医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7.21 ,维也纳,奥地利籍指挥家卡拉扬签名印模</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儒雅大汉马致朝</b></p> <p class="ql-block">马致朝,身形高大健壮的东北大汉,络腮胡子,戴眼镜,有些像前外长乔冠华。</p><p class="ql-block">他的脸上总是挂满笑意,说话斯文温和,尤其见到我们这群孩子,仿佛不觉得自己是个“犯人”。他毕业于东北医科大学。医术不错,我儿时发烧,他来家里治疗,总是笑嘻嘻的。</p><p class="ql-block">每当夜幕降临,就听他武汉籍的妻子应乔乔(似乎也在“改造”中)大声呼唤两个顽皮的孩子:“楚聪、楚林……回来吃饭啰……”</p><p class="ql-block">听说,马致朝也平了反,挈妇将雏回东北。想来,他在特殊时期结成的婚姻,还算不错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7.21 参加维也纳神经网络国际顶级学术会议</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护士长</b></p> <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末,我回荆州父母家过春节。从北京回来的姐姐说,伏维帼从公务员下海经商,现在成了荆州著名的企业家。伏维帼是我们儿时的玩伴,他的母亲抗战时期从护校毕业到重庆中美合作所服役,是国军普通专业人员,小孩子们传说,她就是小说《红岩》中欺负“小萝卜头”的女特务。</p><p class="ql-block">一九四九年以后,她与丈夫,一位瘦高略为驼背的前国府官媒新闻记者一道,到沙洋接受“改造”。</p><p class="ql-block">她在卫生所做护士长,后来也予以平反回到沙市的医院,继续做护士长,直到退休。</p><p class="ql-block">我曾在《我幸福的“监狱”童年》中提到过她。</p><p class="ql-block">我们受邀来到她家,见到了这位久违的老人,她白皙的皮肤和神态,仿佛有着当年的影子。</p><p class="ql-block">当她谈起我父母对她的善待,以及过往无尽岁月时,老人显得很动情,我们也为之感动。</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 自创画作</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著名医学专家</b></p> <p class="ql-block">多年前,我在国家审计署派驻机构工作,偶遇一位同龄但小于我的“同乡”,他的父亲也曾在沙洋农场接受过“改造”。</p><p class="ql-block">前几年,我在百度上看到国家卫计委评选的“国家医师奖”获奖名单,赫然有他的名字!他本人在恢复高考后,考入医科大学,成为了国内著名的肿瘤放化疗权威。</p><p class="ql-block">真是命运弄人!我猜,他一定会想,是伟大的改革开放,才改变了他的命运!</p><p class="ql-block">沧海桑田,人生无常。回想往事,祖国和我辈人生的巨变,使我深感幸运。但细细体味,又不禁嘘唏不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2024.8.22 22:30</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2024.8.23 14:17</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写于武汉水果湖家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