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

一路高歌

行走在茫茫的荒原中，聆听着百鸟朝凤的天籁呢喃声，在惊鸿一瞥间，忽地望见了那座安卧在瓜田一角的巢——瓜棚。

是的，我又做梦了。又梦到了瓜棚。

瓜棚，在我老家，叫窝棚。窝棚，才是它的雅称。

为何对它念念不忘，时不时出现在梦境？我也说不清。

在山上居住的那些岁月里，和我相关的有两个窝棚，但它们却从来未曾属于过我。在萧瑟的严冬，草长莺飞的初春，草木凋零的暮秋，当我兀立在我家里屋的窗前，透过那窄窄的窗棂能很清晰地看到它们。它们静静地，如同一个遥远的巢。

那时，我是多么想住在窝棚里啊！

其中一个窝棚是一个老老爷的，他的辈分大，年龄也大，父亲还得喊他老爷。老爷，就是爷爷。那个年代，村里还没人喊爷爷。爷爷是工人和干部家庭的称谓，农人之家都喊老爷，而称呼父亲为爷。

老老爷是帮人看瓜的，从立夏开始，便住进窝棚；白露时节就回家去住。他的窝棚搭在靠山坡处，依照地势而扎，两根粗粗的槐木檩条一头杵进山岩里，另一头处与两根粗粗的榆木立柱搭在一起，窝棚的下面便成了镂空。

那时，我最爱爬的是老老爷窝棚的“楼梯”。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楼梯，就是用三根比镢柄粗的木棍子扎的梯子，是用于上下窝棚的。但那时，它就是我心中的“楼梯”，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楼。

“老老爷，你吃饭了吗？”我问。

他其实平素里话极少，少得可怜。人们也只有在他吧唧吧唧嘬着烟袋时，才能看见他嘴唇的翕动。

但他跟我，话却不少。

“吃了啊......”他的尾音很长。就像是喊山时的回音一样，瓮声瓮气。

“你吃得啥啊？”我追问。

“馍馍就咸鸡蛋啊！”他笑着说。他笑时，眼睛眯缝着，雪白的长胡须忽闪忽闪地动。

“你吃得啥啊？”他问。

“煎饼卷土豆子条呢”我也笑着说。我觉得，那时的煎饼卷土豆条，比今天肯德基、德克士的北京鸡肉卷还要香上百倍。

“你愿意吃咸鸡蛋啊？”我问他。

他，并不回答我的追问。“你想吃吧？”他反问我。

“想啊！”，我咽了咽口水。

他把我拉上窝棚的台阶，坐在铺沿上。他伸手从系在窝棚斜梁上的布兜里拿出一个干巴馍馍和一个尚未开壳的咸鸡蛋，转身递给我。

馍馍就咸鸡蛋，或者是咸鸭蛋、咸鹅蛋，那时在家也常吃，咸蛋是煮熟了的。但在家里，从来没有吃出老老爷拿给我的饭食的味道，从来没有。那个时候，我常常怀疑是不是母亲腌制咸鸡蛋的技术不够好，还是蒸的馒头不够香？我想不明白。

老老爷吃咸鸡蛋、咸鸭蛋、咸鹅蛋跟别人不一样。那时人们都是将咸蛋一头的壳直接磕碎，剥掉，闪现出一个完整的断面后，拿着筷子捼着吃。但老老爷不这样，他总是在蛋的一头戳上一个筷子粗细的洞，然后拿着这根筷子往里捣，随即抽出筷子，舔食筷子上的蛋青蛋黄。一个咸鹅蛋，他能吃上一个星期。

他的饭，是子女们送来的。饭不多，一般都是馍馍和咸菜。有咸鸡蛋、咸鸭蛋、咸鹅蛋的时候很少。

我常常吃不到一半，觉得撑得慌了。于是就将剩下的馍馍和咸蛋给他放下。面对我啃食的面目全非的馍馍，他从来不发脾气。

我们时常坐在他窝棚的铺沿上，仰望天空，眺望远方。他给我拉呱，拉他年轻时的过往，拉过去岁月里的缱绻时光，拉他从别人那听来的古代的奇闻轶事，拉关于雪野的种种传说。一般这种拉呱，我要听到弯月初升，星星漫天，娘唤我回家睡觉为止。我那时只有五六岁的光景。

那些年，我常常央求父亲在我家果园的地堰旁也扎一个这样的窝棚。但我的这个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而另一个窝棚里，也装满着我儿时的满满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