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口消失的小岛

半角斋

作者:陆汉培 <br>我的幼年(1945-1950年)是在长江口的一个小岛上度过的,这个小岛位于崇明南门港码头外大约1.5海里,东西长约3公里,宽约2公里,当地人称它“南沙”。 <br> 这个弹丸小岛上住着几十户人家,主要从事农耕劳作。一条宽约5米的环岛土路是岛上居民的主要通道,住宅多分布在环岛土路的内侧。这些住宅都是居民自己平整土地、夯实地基,用木料搭建房子的框架,讲究的用土砖砌墙,而大多是用“芦芭”(注:芦苇编织后制作成的一种材料)做墙体,这种“芦芭”还可以覆在由木榫结构制成的屋架顶部,再盖上厚厚的稻草形成屋顶。这种“茅草房”可谓是冬暖夏凉舒服极了。 <br> 那时我住在“南沙”这个小岛上位于南岸中部亲婆(注:方言称谓——祖母)的家里,我和亲婆住西侧的二间草屋,大伯和大我10岁的堂姐住东侧三间草屋;其中里间为卧室,外间则是灶间兼餐厅。 外间里有个很大的灶台,灶台边上有一只方桌和四把长条凳,灶台上除了家里请的“灶王爷”保佑全家健康、平安、欢乐,还画了一些鲜花和小鱼儿等,寓意吉祥、丰收、年年有余。灶台的平台上两口大锅分置左右,中间还有一个烧水的铁质“汤罐”;两口大锅分司烧饭和炒菜的功能,与此同时炉膛内的火把汤罐里的水也烧开了。亲婆做饭时总是一个人忙前忙后,又是烧火又是炒菜,炒菜时用一根头上缠着布条的筷子在油碗里蘸一下,再在炒菜锅里抹上一圈,也算是有点油花了,不过炒出来的菜也美味可口。 <br> 烧饭用的柴火是门前滩涂上生生不息、取之不尽的芦苇,当然还有一些麦秆和稻草,它们都被整齐的堆放在屋前屋后,上面盖着防水的东西,不被雨水淋湿。 <br> 我和亲婆住的卧室里有一张旧时的“架子床”,很方便挂蚊帐;还有一个用来储存粮食的长方形柜子,上面可以睡觉,父亲来了就睡在那上面。大伯的两间卧室,里间堂姐住,外间大伯住,房间里的陈设与我和亲婆的相同。 <br> 一般农家都会养上几只鸡鸭,除了少量自己食用,剩下的大伯会拿到城里去换些日常用品和农耕必需品回来;有些农家会养几头猪,一般在春节或喜庆的日子杀一头用以改善生活。 <br> 跨过我家门前宽约5米的环岛土路,是一片面向大海的开阔坡地,大人们把它开垦出来,种上适合自用的杉树、杨树、果树等,还会根据时节种上一些时令蔬菜;坡地向外就是随着涨落潮时隐时现的大片滩涂,常年生长着芦苇和席草;右前方有一个相对大一些的避风港湾。 我家东西两侧各有十几户家,分布显得比较分散,离我家最近的也有40多米。一般每个家庭都有4-5间草房,草房的框架都是取材于自家种的长成材的树。造房子的时候,附近的居民都会来帮忙,从平整土地、准备材料、砍伐芦苇(要3米以上的),到编芦芭、树屋架、上榫子、盖屋顶,直至铺上厚厚的稻草。当然都会选在农闲的时候,而且会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 <br> 住我家东侧最近的是小伙伴小申、小宝家,西侧最近的是我大妹妹的“寄奶”(注:崇明方言,发音ji na,此处特指奶妈)的家——伍家,他们家成年的几个子女都到崇明或上海去工作谋生了,家里只有一个最小的女儿和父母加上我的大妹妹四口人生活在一起。再向西60多米是顾家,他们家的小儿子后来成了我的姐夫。 <br> 记得有一天,家里烧火的柴快用完了,姐姐拿了一把镰刀去滩涂上割芦苇,我见了也拿上一把镰刀跟去。那时才4岁多的我只是好奇,不懂如何用力,没割几根芦苇就在自己的左脚背上割了个口子,流了好多血,姐姐连忙帮我按住伤口止血,并把我背回家,亲婆用土法给我处理伤口,再用布条把伤口包扎好。 <br> 我们家屋后也是一块坡地,当然也种了一些树木和蔬菜;过了坡地是一个近百平米的池塘,池塘周边是竹林和果树,池塘里除了养一些鱼虾、种植莲藕红菱,也用来淘米、洗衣。饮用水则取自门前的那个港湾,每当涨潮时,大伯就会把家里的两口大水缸挑满水。 <br> 屋后池塘再往里是一方方整整齐齐的种植水稻或麦子的农田,几方农田间有一条不足一米的田埂小道。我们家就大伯一个强劳动力,加上姐姐这半个劳动力(亲婆当时已60多岁,没有劳动能力了),种不了多少田,一年的收成仅能勉强维持基本口粮,如果遇上天灾,日子是非常艰苦的。 <br>幼年的我们无忧无虑,白天和大妹妹、小申、小宝等几个孩子一起玩耍。我们到芦苇荡里去挖可以吃的芦根,一会儿就能挖出很多;我们去割芦苇,把它编织成芦芭,几块芦芭就能搭成一座简易的小房子;芦苇吐絮时,我们还会采来芦花,做成芦花鞋,冬天里穿上自己做的芦花鞋,感觉特别暖和;我们还一起到芦苇荡里找鸟蛋,运气好的话,也能找到刚孵化出来的小鸟、小野鸭;寒冬时节,放在屋外脚盆里的水,到了第二天清晨就冻成了一个圆形的大冰坨,姐姐会找来比我们小手指还粗的铁条,弯成钩子,穿在大冰坨中间,让我们在门前的土路上滚这个大半天也不会融化的冰坨玩耍。<br> 南沙小岛的东、西、北岸沿环岛土路的内侧当然也住着不少人家,亲婆的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北岸,亲婆让我们叫他志青寄爷(注:崇明方言,发音ji ya,远房亲戚中阿姨、叔叔等的统称)。志青寄爷一家除了做农活还会竹篾匠的手艺活,也算是小岛上的小手工业者。他们就地取材,用竹子做成竹席、竹篮、竹筐、竹帘、竹筛、竹畚箕等售卖。岛上的居民也会自己砍竹子,请他们做成自家需要的物件,用粮食、食品或其他物品换工(注:以物作为工钱)。请他们家做竹器有时也需要排队等候,若是影响到他们家的农活,居民们也会主动帮做农田里的庄稼活,用以工换工的方式作为工钱。 <br> 志青寄爷家也有一个池塘,养鱼虾种植红菱,有一次亲婆带我们去他家串门,寄爷到池塘里把水嫩的红菱捞上来给我们吃。他们家在小岛上算是比较富庶的家庭了。 <br> 岛上居民进出小岛就靠北岸东侧的一个土质简易码头,码头旁边有一座高约30米的铁塔,估计是作为航行气象标志用的,当地人称它“象台(音)”,有木船摆渡到崇明南门港码头。记得有一次姐姐带我坐船到崇明南门港码头,进南门出北门,在靠近城门边堂姐妈妈家的房子里住了二天,当时她老人家已去了上海,在虹口居住,崇明的这二间住房是空关着的。 <br> 由于我和大妹妹是被寄养在崇明南沙的,所以父亲经常来南沙,一般隔几个月来送一次生活费给大伯和伍家,并带些红枣、糖果、糕点、鱼肉以及生活必需品。记得有一次父亲带了好多筷子长的黄鱼干,亲婆晒了好几竹竿。 <br> 虽然小岛上人口并不多,但在我的眼里感觉我家门前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真不少,大多是步行的,也有推独轮车、坐独轮车的。一次看到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门前经过,我们感觉非常新鲜好奇,追着自行车跑了很长一段路。 <br> 一天亲婆正在烧饭,突然门口来了一群国民党士兵,用枪指着我们,要亲婆把她的儿子交出来,吓得我们哭了起来。当然,事先得到消息的大伯和顾家哥哥都早早的躲出去了,在家的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没有抓到壮丁的国民党士兵只能灰溜溜的走了,他们在门前的港湾乘坐三帆木船离开了南沙小岛。 <br> 不久姐姐嫁给了顾家哥哥,很快有了他们的大女儿,亲婆看到了第四代重孙女,当然是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了。 <br> 直到有一天早晨起来,看到港湾里漂来十几具尸体,是我们小岛上的居民,连同他们家住房的屋架、门板、芦芭等一起漂到了港湾里。大人们说:昨天半夜,小岛最东面几户人家的房屋,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塌,顷刻葬身江水。此情此景给幼年的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当然也给岛上的居民发出了警告! <br> 不久我被父亲接到上海生活、读书,亲婆、大伯、顾家、伍家还有许多居民都纷纷搬离这个岌岌可危的小岛,大伯、亲婆和顾家搬到了崇明城东居住,大妹妹也被接到了崇明姑妈家居住。 <br> 后来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都会到崇明大伯家住上一段时间,每次我都会站在崇明南门港的码头,深深地注视这个留给我无限欢乐的故土——南沙小岛以及那高高的铁塔。南沙越来越小,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的某一天,曾经熟悉的小岛连同那高高的铁塔都不见了踪影,只看到滔滔的、奔腾不息的长江之水一路向东。。。。。。<br> <br><i><b>陆汉培,男,出生于1944年,上海沪东造船厂退休职工,幼年生活在崇明岛外的一个小岛上,这个以家庭为主线的回忆,不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场景,凭记忆绘制的场景草图,更以不同角度为上海近现代史研究提供了一些素材。</b></i><div><b><i><br></i></b>本文刊于《上海城市发展》杂志2019年第2期<br></div>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