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盛宴

溪嵐澹月

京城大都，小巷胡同，琼楼玉宇，密密匝匝，承载多少人的悲欢离合？
不讲别的，东直门内外，就有叙说不尽的故事。
机场路过，串联时低矮简朴的左家庄楼居失踪了，而今巍峨耸立的楼群，排山倒海，气壮山河。
二环高速，川流不息，风驰电掣，把我中学年代残存的记忆，碾轧得一干二净。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懵懂少年，朝暾初开，龙钟老态，迟秋暮霞。

沧桑岁月，弹指一挥，烟飞灰灭，怎不慨之以慷，大泪滂沱。
坝上回来那晚，车行东直门内大街，昔年瓦舍俨然的四合院拆了，替代依然水泥城廓，钢筋栋梁。

抚今忆昔，触目伤怀，不胜嘘叹。

但我还是怀念当年四合院的安谧幽僻，碧檐朱阁，粉皮花阶，冷月抚窗，春雨润壁。
小院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我熟悉大院角落每一个笑和歌，也曾被他们的忧伤和叹息感动。房子拆了，但我情绪依然弥留在四合院的蓬荜里，瓦楞上，刻骨铭心，想忘也忘不掉。
三线建设，离乡背井，改变了每一位人生。
于是，我联想北京支援大西北建设者的命运，心潮澎湃，泪如泉飞。
改变一个人的状态，或许容易。颠覆一个人的思想，何其艰辛的心路？
我想写的人，能否具有时代性？典型性？这不好说，但他曾影响过我，像迷茫夜空一株微弱的星光。
1970年春天，我入西轴厂工作的第一站，农场劳动改造。
简易泥坯房，八张上下床，一绳行李卷，农场安新家。
室友全大中专学生，来自全国各大城市。
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年轻饱学，鲲鹏展翅。殊料来到大西北，漫天乱石滚，一地盐碱滩。滿面尘土色，肝胆浴黄沙。
强烈的命运反差，忍气吞声，不敢怒而又不敢言。
白天，强伴笑脸，接受改造，回到宿舍，才将虚伪曲扭的面具摘掉，还原了痛苦哀伤的自己。
宿舍情绪，压抑，消沉，煎熬。
这么多叛逆不滿，表情温和平顺的就他，北京技校中专生——于德茂。
个头不高，体态匀称，不笑不语，平易近人。
眉宇和缓，不显山水，沉着机智，腹孕谋机。
听说学校举重运动员，肌腱饱满，形不臃赘。
床头摆两只哑铃和一个废轴承套圈焊的举重器，都不太重，频繁举拉，练习肌肉张力耐力。
一次他对我说：哑铃拎腕，可使手臂健硕，穿的确良短袖，显美。
接着又说：搞阴谋诡计，耍手腕的，若能这般，社会就清静和睦了。
他懂体育，追求效值，讲究形体美。
他一直游闪大家的目光，回避我的关注，谨慎保持距离。
关于他偷羊，来农场没两天就听说了。
稻田放水，渠埂一只绵羊咩咩鸣叫，觑觑周围无人，他就牵回炖了。 那时食堂没油水，香味熏飘，滿大院咽口水。纸包不住火，上面调查，告发他的，知心挚友。
这下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不但赔了钱，还揪出游街批斗，低头弯腰，棰脊抡背，恨不能把羊肉呕出来。
罪名，破坏工农联盟。

当时，工农兵当家，喜笑眉开，主宰沉浮，这罪名伤不起。

幸亏德茂乐观，平素不得罪人，心胸敞亮，扛一扛就过去了。
有了教训，逢人不抛心，轻易不讲话。
有必要讲讲当时的畜牧环境。
插队下乡，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社员不准养驴养羊。养羊是王光美，养驴是刘少奇。甚至走村串户几重山，也听不到一声鸡叫。
取消私养，川区不派牧员，猪羊从小到大，游牧不羁，生死由命。

这样，沙丘堤梗，到处流浪散羊，营养不良，羊略大兔，驴同狗高，极为正常。
德茂见财起意诚然不对，但慢藏诲盜，冶容诲淫，也是客观诱因。
批倒斗臭，鞭笞灵魂，但改变不了德茂人性。后来熟了，彼此信任，交往也渐渐多了。

农场打更，时间长了，一天排长对我说：写份思想汇报。
头次表现，我尽量把字迹写得工整，语句表达也力求精致。他帮我阅稿，夸奖说字儿漂亮，语句华丽，说我是才子，滿腹文采。
夸人陶醉，我便颇为自得地答说：中学，我的爱好其实数学物理，若不上山下乡，这路可能走得还远。
想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阅否？
依稀能背。我答。
接着，放缓语句，一字一顿背予他听。
我的文学修养，缘自文革。母亲怕武斗出事，把我放外祖父家躲避。我的曾外祖父是当地著名乡绅，当过乡长，校长，他入编的高小课本，誉滿辽东半岛。
堂门高悬《启迪有方》大匾，一大箱子书籍，我如饥似渴啃了半年。
《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前后游赤壁》《李陵答苏武书》……都那时背的。
诵毕，他指导我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此处的荡，当读汤。还有，那个名句：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千古绝唱，亘古无匹。
然而，范仲淹又是何等的大马屁精？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他的阿谀奉承，深藏不露，炉火纯青，皇上满意，百姓满意，天下归心。

顺他的思路思考，千真万确。参悟古文，德茂阅读的思想性比我深刻。
与德茂兄相处久了，性格的特点显露出来，处处与众不同。

譬如，夏天炎热，举哑铃，推杠子，他喜欢裸练。问起缘由，排汗好，风凉，还可全面展示运动员的形体美。
佛罗伦萨的大卫，美在全裸。
站窗后锻炼，风景行人，兼而得之。与姐妹搭讪，墙头马上，脸不红，心不跳。
万一不约而至，气氛就尴尬了。我担心地劝他说。他说，弘扬生活光明，遮挡社会阴暗，是艺术也是文明。

一旦情况紧急，现拽裤子也还来得及。

农场湖淖多，蚊虫小咬嗡嗡飞旋，恐怖吓人。
当问他为啥不怕叮咬，回答奇葩：
遮遮掩掩，像计划经济，越限制供应，消耗浪费就越快，不买也买。
反倒祼开皮肤，保障供给，像市场经济，满足消费，供需关系就合理了。

还说24孝，《恣蚊饱血》，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蚊虻不是人类，贪婪无厌，至死方休。

后来，工作调稻田理水，与德茂隔一条水道。
农场1000亩稻田，使水量大，水管处一般安排下半夜开闸。
工作煎熬，无日无夜。
那是个大膘月亮的后半夜，碧空澄澈，促织吟唧，黄河水花翻滚细浪，哗哗注入稻田。
月傍垂柳，圆而且皓，气流徐掠，月宫嫦娥仿佛挥动纨扇婆娑起舞。
与德茂坐土梗锹把吸烟，心悠如水，惬意恬然，
如此良夜何？蚊子都不哼哼。
突然，上游漂来个物体，模糊不清，像面口袋，死猫烂狗。
及近，才见淹死的孩子。约十多岁，月光下，头脚泡得很大，像吹胀了的猪。
德茂胆大，一铁锹铲出来，抛渠下的草沟。
尸体高度腐败，散发浓烈的臭气。仰面朝天，体下又黑又绿的液体沽沽冒水。

这事，正常处置，抛入沟底，万事大吉。但在残酷的阶级斗争面前，一招不慎，引来杀身之祸。
德茂虽经大风大浪，这时也脸色煞白，滿头冒汗，恐惧之状，惊弓之鸟。
农场四面环水，柳堤拂岸，灌排纵横。

毛骨悚然，催人作呕，饮用水不洁。

沼泽低洼，地下水位，半锹即至。
夏天还好，喝黄河沉淀水，到了冬天，就只能饮河岔湖淖淤积的污水。
盐、碱、化肥、农药、动物腐臭，气味难闻，捏鼻子勉强吃喝。
无奈，农场职工，大多喝浓茶去除涩腥。

这条水渠终点，即农场饮水的储水池。
如果，消息一旦泄露，揩脂抹粉佳人，洁身自好大中专才子，一定上吐下泻，死去活来举行大罢工。

果真如此，弄出政治事件，上纲上线，扣上反革命帽子，万劫不复。这比投毒可怕，其破坏力，不异阶级敌人投放原子弹。
封锁消息，严守秘密，绝不引火烧身，这事我俩和另一位大学生守口如瓶，面色如常，佯作不知。
初时，水不喝，饭不吃，但仅一天，饥渴难耐，就将缺失的水份补上了。
人的情感脆弱，生命比卫生更重要。
1970年冬天，我回东北老家。正逢德茂北京休假，我按地址找到家门。东直门内大街，面北不远一座四合院，
庭院僻幽，菊花盆，荷叶池，金鱼缸……文化氛围温馨厚重。

相见揖好，礼数周全，嘘寒问暖，睦如一家
他骑车载我了参观了国子监雍和宫和浑天仪古迹。
还送我上了火车站。临行，亲手做了炸酱面。

和面斤道，熬芝麻酱的配方绝妙，香溢唇颊，美味隽永。是我吃过最好的面食。
后来，农场劳改结束，回西轴大水沟走向不同岗位，见面机会少了。
再后来，好久不见，一打听调回北京。
此后十余年，又见一面，大约90年代经济搞活初期。他找我，推销电话机。
我厂电话天津品牌，不用杂品，一般不予采纳。
我拒绝了。心想，可能还有机会，或者还有其它产品推销。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农场患难之交，我永远不会忘记。严格说，他是我的老师。

他走了，摇晃身子踏上公交汽车，朝我招了招手，一脸无奈。
落雨了，车玻璃沾滿水滴，如离别人的泪。
时光飞快，我们都退休了。
后来他的身影渐被淡忘，上了年纪，心里装了好多烦闹琐事，纷纷乱乱，挤掉了他。

那天小区打乒乓球，有人提起，他因罹癌症，永别人间。
讲这话他的同学，不会讹传。我心一震，乒乓球滑落地上。
德茂滿腹经纶，机智果断，来西北却没过上好日子，更别说谋一官半职，出人头地。

但愿天界公平，过上舒心生活，诸事通达如意。

任高峰先生酬宾致词赋诗一首，彰显文人儒雅心怀：

西轴才子到京城，各路好友喜相逢。

朋友来了有好酒，琼浆殷殷情意浓。

高峰多年挚友，知人知面知心。德才兼备，情智商高。
近年来，摄影诗赋唱歌多有倾心，收益匪浅，为西轴好友注目赞评。
说起艺术，取决生活天赋灵悟。不是这块料，如何攀登不畏劳苦？也是徒然。

这次酒宴，拜会了高续纯老兄，掐指算来，2011年京城聚会，分别13年头。
滿头银发，精神矍铄，双目神迥，依然放射坚定沉着的光辉。
厂长、董事长，西北轴承主政几十载，呕心沥血，宵衣旰食。丝丝缕缕，多少白发，是为操劳西北轴承的事业添的？
宁夏机械行业，泅入改革深水，无端落木萧萧下，四面楚歌，穷途末路，大限降临，纷纷溺毙。
唯西北轴承，几易其帜，饱经摧残，大难不死。如今，这面伟大的旗帜，依然高高飘扬宁夏工业的前沿阵地。
人还在，心不死，车还跑，梦照飞。我们坚守信念，枪林弹雨，巍巍不倒，砥砺前行。 
这是奇迹，运气，智慧，拼搏……实践证明：我们有足够的勇气信心，使万劫不复的西北轴承，凤凰涅槃，死里逃生。
改革新生事物，都在摸石头过河。回顾西北轴承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我不想多说，谁也说不清，理不白。
我只想说一件事，表明高老哥的高瞻远瞩，忧心如焚的心迹。
宁夏工业，前赴后继，弃甲抛戈，纷纷就义。

职工下岗，无家可归，景况凄凉，老泪纵横。
如面对崩溃，再虑及员工命运，为时已晚，追悔莫及。
如何在企业还有一定效益空间，尚存一点姿色，打扮打扮把姑娘嫁了？作为企业的董事长，必须想到员工的未来。
实践证明，将铁路轴承转让德国，选择正确。

起码，在他们的手里，铁路轴承不断发展壮大，员工就业，成功顺延。
股份也因此注入救命资金，起死回生。
把股份也嫁出去，当然没错，问题，我们被别有用心的公司，恶意利用了。
公司领导，解甲归田，荣归故里，毫发无损。但企业员工下岗，刀山油锅，死路一条。

前左：王丕珍 陶丽 刘文娟 于丽华

后左：林世盛 孔令军 贾杰 李亦云 任高峰

只有设身处地牵挂民众利益，才好领导。

就如企业最困难时分，连涨三小级工资，使西轴平均退休金，缩小了与社会差距。
这次，世盛的爱人王丕珍来了，相夫教子，夫唱妇随，功不可没。
还一个现象:西轴物资公司三位领导，世盛俩千金，令军一千金，高峰一千金，如今都北京安家落户。
购了房，育了娃，还有非常不错的工作和收入。
我仅知道，高峰的孙儿，今年北京高考600多分，被北京政法大学录取。
风风雨雨，万水千山，我们都趟过去了，如今，千念俱灰，万事不劳，已无太大期待了。
孩儿好，才真得好！

2024.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