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诸稽郢行成于吴

轩雅居主人

诸稽郢行成于吴《国语》·原文

佚名〔先秦〕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大夫种乃献谋曰：“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胜未可成。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勾践，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军士，使寇令焉！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诸稽郢行成于吴《国语》·译文

吴王夫差出兵攻越，越王勾践带兵迎击。大夫文种献计说：“吴越谁存谁亡，只看天意如何，用不着打仗了。伍子胥和华登练出来的吴国士兵，从来没打过败仗，只要有一人精于射箭，就会有百人拉起弓弦练习。我们很难战胜他啊。凡是谋划一件事情，必须预见到成功才实行，决不可轻易拼命。君王不如保全兵力，严守阵地，用谦卑的言辞向吴国求和，让吴民高兴，让吴王的野心一天天膨胀。我们可由此占卜天意，果真天弃吴国，吴人定会答应议和，不把我国放在眼里，而放心大胆去中原争霸。等他百姓疲惫了，再遇上天灾歉收，我们稳稳当当去收拾残局，吴国就失去上天的保佑了。”越王同意了，派诸稽郢向吴求和，说：“敝国君主勾践，派遣小臣诸稽郢前来，不敢公然献上玉帛，在天王驾前行礼，只好冒昧的私下向天王左右的官员说：从前，越国不幸冒犯天王，天王亲自出动玉趾，本来打算灭我勾践，又宽恕了我。天王对我越国的恩德，真是让死人复活，让白骨生肌，我勾践既不敢忘记天降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厚赐呢？如今我勾践既因无德而重遭天祸，我们这些草野的鄙贱之人，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大德，只因边境的小怨而耿耿于怀，以至再次得罪天王的左右呢？勾践因此率领几个老臣，亲自承担重罪，在边境上叩着响头。天王未了解下情，勃然大怒，出兵讨伐。越国本来就是向天王称臣进贡的城邑啊，天王不用鞭子驱使它，却使您尊贵的将士们受屈，来执行讨伐，更使越国不安了。因此勾践请求盟约。今送来一个嫡生的女儿，在王宫拿着簸箕扫帚；还送来一个嫡生的儿子，捧着盘子和脸盆，随同侍卫们服侍天王。春秋两季，向天王的府库进贡，决不丝毫懈怠。天王又何必御驾亲征？这本是天子向诸侯征税之礼啊！谚语说：‘狐狸埋下它，狐狸又扒出来，所以劳而无功。’如今天王既已扶植了越国，您的明智已传遍天下；倘又消灭它，天王岂不也是劳而无功吗？如何使四方的诸侯信服吴国呢？因此命我下臣把话儿说清楚，请天王就利和义两方面多加权衡吧！”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的这一副自勉联，上联说的是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而下联讲的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国。

往事越千年，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为争霸主而征伐不断，不是“一时东风压倒西风”，就是“一时西风压倒东风”。然而经过槜李之战、夫椒之战和笠泽之战等关键性的战役之后，最终越国战胜吴国。

回到《诸稽郢行成于吴》这篇文章来，它出自《国语·吴语》，收录于《古文观止·卷三》，故事的背景即是夫椒之战越国战败后，勾践只好用文种之计，忍辱负重假意求和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大夫文种说，吴国的伍子胥（因为封地于申，故又称“申胥”。）和华登选拔和训练的兵士，战无不胜，所谓“一人善射，百夫决拾”，我们没有把握取胜，所以要采取他法。

采取什么办法呢？一方面养精蓄锐时刻准备着战斗；另一方面，降低身份低声下气去求和——这样既可以让吴国百姓高兴，又可以让对手吴王麻痹、自大起来。

文种接着说，如果求和计谋成功，那么在吴王眼里，我们已微不足道不足为虑，他的野心必然直指中原。而吴国要争霸，肯定会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到时候国力亏损，我们则已经蓄势待发便可一鼓作气反击吴国。

勾践同意了文种之计，便派大夫诸稽郢向吴王求和，即“行成于吴”。

（诸稽郢，《史记》作柘zhè稽）

诸稽郢的一番说辞真可谓是卑躬屈膝 ，把自己说得很卑微而把吴王直捧到天上。

那么，诸稽郢怎么才能力保求和成功呢？

求和第一步——认罪。诸稽郢首先替勾践表达了“得罪于天王”的歉意——吴越交战，勾践射中夫差的父亲阖闾，后来重伤而毙，因为此事，以致于吴王“亲趋玉趾”来讨伐我们，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求和第二步——感激涕零。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我们越国，却能够赦免我们，这对我们而言真是“起死人而肉白骨”。我们是无德之人，对于君王的大恩大德感激涕零都不够，怎么还敢再让你们就这些边境上的小怨对我们不满呢？

接下来第三步——诉苦。因为有罪于王，所以勾践带领我们几个老臣在边境上磕头，您都没了解实情就勃然大怒兴兵来伐，实在委屈！我们本来就对你马首是瞻，可“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劳师动众，让我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因此我王勾践特派我来请求盟约。

最后是求和的具体表现，即以一介嫡女和一介嫡男来为吴王尽犬马之劳。此外，春秋两季，必有贡品于王！

诸稽郢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接着引用了一句谚语:“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以此来说明既然吴王已经扶植越国，那么为什么要灭亡它呢？这样是徒劳的。与其这样，不如应允我们订立盟约的请求，这样对吴国大有裨益。到此，诸稽郢的求和说辞就结束了。

原文没有写出吴王的表态，但是事实上吴王是同意越国的求和的，让人不禁感慨唏嘘——昏庸如吴王夫差，又不听伍子胥的劝谏，让勾践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最后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前面学习过的一篇出自《左传》的文章《吴许越成》，它跟这篇文章是有密切联系的，二者反映的内容有相似之处。

说到吴王夫差允许越国的求和，让人喟然长叹，难道他的杀父之仇不报了吗？难道他不知道“放虎归山，必有后患”的道理吗？这又不禁让人想到西楚霸王，鸿门宴时亚父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而项王默然不应，放虎归山的下场就是兵败垓下，自刎身亡。呜呼，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有人昏聩无能自然免不了要重蹈覆辙！

“竖子不足与谋！”此所谓夫差、项羽者乎？纵无文种求和之计、诸稽郢求和之辞又如何，而纵有伍子胥、范增之谋也无可奈何，失败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