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核心逻辑:</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古代神话是古代先民各种知识与观念的载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人天之间、人神之间是双向模拟的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观念与行为应具有一致性。</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本文长约一万八千字,对古天文不感兴趣的朋友,直接无视即可。</span></p> <p class="ql-block"> 由“天”衍生出的观念,构成了中华文化的底色:上到天子、天下、天命、天道等,下到我们黎民百姓常说的老天爷、天哪、遭天谴、人在做天在看、天灵盖等,诸如此类的“天观念”,是一个从朝廷到民间、从庙堂到江湖都广泛且普遍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以下我的所说所写,很多内容并非学界共识,权当做街坊邻居、朋友之间轻松的聊天儿:聊得投机就多聊会儿,无趣则就此打住。</p> <p class="ql-block"> 中国有百万年人类史、一万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p><p class="ql-block"> 在长达百万年的演化中,我们的祖先从远古走来:</p><p class="ql-block"> 从茹毛饮血、与野兽为伍,到成为万物灵长;</p><p class="ql-block"> 从狩猎采集,在大自然中觅食,到农业革命后进入定居生活……</p><p class="ql-block"> 前者,是像野兽一样,被动地在自然界求生存;</p><p class="ql-block"> 后者,是认识自然后,主动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这个过程中,认识自然是前提。</p><p class="ql-block"> 认识自然,就要观察自然。人在天地之间,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自然现象,就是天象。</p><p class="ql-block"> 这个天象,对于人、对于各种动物、野兽,并没有区别。</p><p class="ql-block"> 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类通过对天象的观测,发现其中的规律,然后,结合现实生活,建立了相应的知识并产生各种观念---这时候,天象就变成了所谓天文。</p><p class="ql-block"> 比如,春种秋收的“春”与“秋”,是对时间的定义和划分,是关于时间的知识,即古代历法;而春种和秋收的农事安排,则是一种农业知识。</p><p class="ql-block"> 同样是春与秋,春天的自然现象是万物复苏、万物生长,而秋天的自然现象则是万物萧条、秋风扫落叶。根据这种自然节律,人们就产生了一种观念,即春天不能杀生、秋天时再集中处决死刑犯--这是一种观念的产物。</p><p class="ql-block"> 当然,如果从文字本身的初始含义来说,实际上,天文和天象基本上可以划等号:所谓“仰观天文”,看到的自然现象就是天文。</p> <p class="ql-block"> 在各种天象当中,最重要的观测对象是三个,即太阳、月亮以及北天极与北极星;</p><p class="ql-block"> 其次是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代表的满天繁星——这些都是恒星;</p><p class="ql-block"> 再然后,就是称为金木水火土的五大行星。</p><p class="ql-block"> 太阳月亮抬头可见、一望可知,而北极星的发现显然要比太阳月亮晚得多,没有长时间的观测积累,很难发现天上有一个始终不变的北天极。</p><p class="ql-block"> 由发现早晚的时间差,可以推测一个大概率的可能:以日月为参照形成的各种观念,在发现北天极和北极星以后,会受到冲击。</p><p class="ql-block"> 这种观念的冲突,就是炎黄大战的现实背景,也就是由以日月为中心,转变到以北天极为中心。其中:</p><p class="ql-block"> 炎帝就是太阳,是太阳神,而黄帝就是位于北天极区域的上帝、天帝、天极神。</p><p class="ql-block"> 太阳和诸天星宿一样,绕着北天极旋转,居中不动的是北天极,所以,炎黄大战中,只能是北天极代表的黄帝,战胜了太阳代表的炎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阳有两种运动:</p><p class="ql-block"> 一是东升西降,日出日落就是一天;</p><p class="ql-block"> 二是南回北归,也就是在南北回归线之间来回往返,一个来回就是一年。</p><p class="ql-block"> 月亮的特征是圆缺朔望,也就是从看不见、到出现月牙、再到十五月圆,然后,再变成月牙、到完全看不见--这么一个循环,就是一个月。</p><p class="ql-block"> 年月日这三个概念,如果单纯以太阳为参照,只能得到一天和一年这两个概念;如果单纯以月亮为参照,则只能得到月份这个概念。</p><p class="ql-block"> 一年有多少天,只能通过太阳来确定。一年365天,这个时间段太长,为了便于记忆和使用,就需要分成许多段。如果把一年分成十段,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是十个月。显而易见,这个一年365天与月亮根本没关系。所以,一年分十段,最初应该称为“十日”而不是“十月”。</p><p class="ql-block"> 另外,以月亮为参照,也只能定出月份,根本没法得出一年365天的概念。因为月亮朔望周期是29天半,纪日不能半天,所以,大月30天、小月29天,于是出现了12个月是354天、13个月是384天的现象。</p><p class="ql-block"> 而一年是365天,年周期是太阳决定的——把这三个数一对照就知道,以月亮定义的月份来划分一年,只能是12个月。然后365-354,差的那十来天等攒够一个月了就插入一个闰月,以便与实际的年周期对齐。说白了,一年12个月,完全是月亮周期适应太阳年周期的结果,这时候的历法,已经不是纯粹的阳历或阴历,这就是沿用至今的农历,是阴阳合历。</p><p class="ql-block"> 一年分十段,是十日太阳历;</p><p class="ql-block"> 一年分12个月并以闰月对齐年周期,是阴阳合历;</p><p class="ql-block"> 如果一年12个月,但不用闰月的方式与一年的实际长度对齐,那就是纯阴历。</p><p class="ql-block"> 十日太阳历已经失传,但在古代文献中还能找到残留的痕迹。淘汰十日太阳历改用阴阳合历,这就是“羿射十日”的现实背景。所谓“十日”,并非十个太阳,而是以太阳为参照的阳历中的十个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阳运行决定一年的长度,这个长度对我们现在来说只是一个简单常识:一年365天,妇孺皆知。但是,得到这个结论,并非一蹴而就。</p><p class="ql-block"> 古代先民根据各种观测,最初会得到一个相对模糊的区间,在360天左右,于是会认为一年是360天,正好是个整数,看起来很完美。</p><p class="ql-block"> 但是,一年360天,比实际长度少了5天,十年少50天,将近两个月,二十年少100天,是三个多月,三十年少150天,这就是五个月。再往后,误差会越来越大。用这种一年360天的历法,最多三四十年,就会出现寒暑颠倒。</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积累,观测精度不断提高,发现一年365天实属必然。于是,就有了360天+5天的模式。这种模式,一方面体现历法草创阶段的发现过程,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极其顽固的存在,可以说一直沿用到了现在。</p><p class="ql-block"> 比如二十四节气,15天一个节气,24X15,一年是360天。</p><p class="ql-block"> 再比如七十二候,五天一候,72X5还是一年360天。</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365天分成24份没法平均,所以得出15天一个节气,那么,5天一候,365天正好是73候。</p><p class="ql-block"> 发现一年365天后,古人仍然坚持说七十二候。历法上360天+5天这种模式,就是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的现实背景。</p><p class="ql-block"> 补天之“天”,不是天空的“天”,而是天时之“天”,也就是历法。</p><p class="ql-block"> 360天+5天这种模式之所以极其顽固,一方面是保留了历法草创的发现过程,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5这个数字被赋予了特殊意义,与王权发生了关联,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比如,社稷坛用五色土,代表东南西北中五方,五方就是天下。</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五方”就是“天下”?</p><p class="ql-block"> 这完全是人的经验之谈,是由人的生理结构决定的,也就是:我们观察世界,会有前、后、左、右之分,加上中间的自己,就是“五方”。</p><p class="ql-block"> 如果人像苍蝇蜜蜂一样长着复眼,视野几乎是360度,很难说会有“五方就是天下”的观念。</p><p class="ql-block"> 再比如河图洛书的九宫格,不论横线、竖线、斜线,相邻的三个格数字之和都是15,数字5正好居中而且必须居中,而24节气就正好是15天一个节气。</p><p class="ql-block"> 天上,是北天极居中;地上,是天子居中;每年秋收以后要向天子进贡,也就是纳粮交税,然后,天子再代表人间向上天汇报一年得失,也就是所谓祭天。历法上的5天单列,就有了五方天下向天子集中的政治含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空间上,我们将身边的世界分为东、南、西、北、中五方。巧的是,天上肉眼可见的行星正好也是五个。</p><p class="ql-block"> 五大行星各有运行周期,互相之间时近时远。因为5这个数字有特殊的政治意义,如果平时互相远离的五大行星汇聚到一起,也就是所谓“五星聚”,由此引申出“五方汇聚”、“天下一统”的观念,实属顺理成章。</p><p class="ql-block"> 事实确实如此,从夏商周到汉唐宋,五星聚的天象始终是古代政治实践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历法是对时间的规定,而对时间的感知,并不只是依赖于对太阳和月亮的观测。</p><p class="ql-block"> 诸天星宿运行有常,也可以和人间的时光流逝建立对应关系。比如“二月二,龙抬头”,是说春天的时候,东方苍龙七宿从东方升起。与之相对,西方白虎七宿就在西方落下。</p><p class="ql-block"> 到秋天的时候,从东方升起的就变成了西方白虎七宿。苍龙在春天升起,就成了春耕的标志。白虎在秋天升起,就成了秋收的标志。</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意义,一是到了五谷丰登的秋收季,二是草木开始枯黄落叶。丰收的喜悦和落叶的萧条,构成两种相反的意向。因此,西方白虎七宿的虎,一方面代表冷酷和杀伐,另一方面又代表吉祥和保佑。</p><p class="ql-block"> 有一种商代晚期的青铜器称为虎食人卣,卣是一种酒器,其造型主体是一只老虎,尾巴和两只后爪构成这个酒器的三只脚,虎的两只前爪则抱着一个人,人的两只脚踩在老虎的两只后爪上,从表情看,并无惊恐之色。</p><p class="ql-block"> 这件酒器称为虎食人卣,顾名思义,这个人会被老虎吃掉。但是,结合西方白虎既主杀伐又主护佑的观念来看,这里的虎其实并不是要吃人,相反,是人的保护神。</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佐证,是古代的鬼国观念,人死以后会去往鬼国,进入鬼国的大门,也就是鬼门关,那里也有一只老虎。这个老虎确实会吃人,但是,它只会吃那些生前作恶的人,被吃以后就不能进入鬼国,也就是彻底死去。对于不作恶的人来说,鬼门关的这只虎实际也是保护神。</p><p class="ql-block"> 秋天白虎七宿从东方升起,人间迎来丰收,然后要大规模地祭祀祖先,于是祖先和白虎七宿就有了关联。因此,夏人的祖先大禹,就和西方白虎七宿中的昴宿有了关联,其出生神话,有一种就叫“流星贯昴”,也就是昴宿的位置出现流星,然后其母有孕而生大禹。</p><p class="ql-block"> 昴宿是西方白虎七宿第四位,在七宿里面居中。大禹和昴宿的关联,实际就是大禹和西方白虎七宿的关联。</p><p class="ql-block"> 大禹与白虎七宿的关联,实际又来自现实中每年上演的秋收祭祖。禹和西方白虎七宿关联,西方白虎本来在天上,是天象,由这个天象的西方,再落到地上的西方,于是,又衍生出大禹出生在西方的故事,此即文献中说的“大禹出于西羌”、“禹兴于西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总而言之,观测太阳月亮,得到的主要知识体系是历法,是对时间的定义和规定。</p><p class="ql-block"> 观测北天极,由其居中不动,满天星宿围绕旋转,呈现一种进退有常、井然有序的空间秩序,继而引申出对天下格局与天下秩序的理想化想象和规划,这种天下观和政治观,是基于北天极居中这一自然现象产生的观念。</p><p class="ql-block"> 上下四方为宇,往古来今曰宙。时间加空间,就是古人说的宇宙。</p><p class="ql-block"> 天象和天文,构成了古人的宇宙观、时空观。中国古代神话作为口传历史,承载着古代先民关于这个世界的各种知识与观念。因此,基于天文的知识与观念,正是中国古代神话的主要来源之一,也是解读古代神话、复原其现实背景与原型的不二法门。</p> <p class="ql-block"> 基于天文的宇宙观,具体表现为两大系统,一是以天神为中心的宗教观,二是以天命为中心的政治观,也就是古代的神权和王权。</p><p class="ql-block"> 神权与王权的出现,也有一个很长的时间差。</p><p class="ql-block"> 天神、神权,意味着天地之间有各种神灵,表现为各种自然崇拜、万物有灵、巫术、占卜、跳大神,以及萨满教这样的原始宗教。这个系统,要比王权系统的出现早得多,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已经出现。中国有五千多年文明史,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前,就是神权时代。</p><p class="ql-block"> 王权的出现,是在生产力逐渐进步、分散各地的人们交往逐渐紧密以后才开始出现,是地域整合的产物。这个整合过程,必然是一个逐步扩张的进程,表现在考古上,就是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文化分布在不同地区有多个板块。比如五六千年前,中原是仰韶文化,东北方向是红山文化,东南方向是河姆渡文化,以及现在进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的良渚古国,这些文化是各自区域内整合发展的产物。中原的双槐树遗址(河洛古国)、浙江的良渚遗址(良渚古国),都是距今5300年的都邑,可能就是当时各自地区的王权所在地。然后,分布各地的这些不同板块再进一步整合,最后就形成了以中原为代表的中国。</p><p class="ql-block"> 跨地区的不同文化不断整合,是一个在空间上不断扩张的过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颛顼是五帝之一,文献中有颛顼“绝地天通”的故事。“绝地天通”以后,人与神不能相通,反过来,颛顼之前,人与神可以自由沟通。如果把这个故事理解成颛顼之前人神杂居,“绝地天通”以后人神分离,人在人间,神回到天上,这就是讲神话故事。</p><p class="ql-block"> 把这个“绝地天通”的故事放到地域整合而出现王权的背景来看,其实并不复杂。比如东北地区整合在一起出现王权,东南地区整合在一起出现王权,中原地区整合在一起也出现王权,以祭天是君王专属权力来说,这几个地区原来是各祭各的天,等到这几个各有王权的地区进一步整合在一起,这个祭天的权力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各个地区都能祭天,而只有整合后的这个新政权才可以祭天。</p><p class="ql-block"> 同理,所谓中原地区也并非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肯定也有一个不断整合的过程,只是中原地区整合在一起并形成王权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安排。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绝地天通”。</p><p class="ql-block"> 打个比方,欧洲的欧元出现之前,欧洲各国各有各的货币,各国有货币政策自主权。欧元建立以后,加入欧元区的国家就不再拥有货币政策自主权,这个货币政策只能由欧洲央行来制定。欧洲央行具有极大独立性,欧元区各国不能干预欧洲央行。货币政策从各个国家各自决定到收归欧洲央行,就类似于“绝地天通”。</p><p class="ql-block"> 除此以外,神权与王权是两个系统,神权有祭司集团,负责与神打交道;王权有官僚集团,负责与人打交通。把这两个集团分开,互不统属,各自专业化发展,这是“绝地天通”的另一个内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请注意这个神权与王权的时间差,王权的出现以及地域整合的扩张,这个过程必须伴随着神权体系被应用到现实政治。</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说,王权出现以后,可以利用的思想资源、文化资源,就是原来的神权观念,那是当时的传统文化与社会共识。</p><p class="ql-block"> 古代讲了几千年的所谓“天命”,在观念之初,天命之“天”有具体的指向,天命就是天神之命。换句话说,天命概念的底层,实质是个神权概念。</p><p class="ql-block"> 天命就是天意,天意就是天神之意。说白了,天子坐江山,是天命,是天意,这个天命和天意,来自天神。</p><p class="ql-block"> 所谓天子,本义就是天神之子,表现在文献中,就是各种圣人<b>“无父而生”</b>的神话故事,在《诸神的真相》当中有相关讨论。</p><p class="ql-block"> 当然,随着王权的扩张和成熟,神权逐渐衰落,天命的天就成了一种抽象的、哲学意义上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般认为,中国很早就进入了世俗社会,很早就摆脱了宗教对政治的控制,也就是所谓政教分离、神权与王权分离。</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从天命、天子这些沿用数千年的概念来看,天命观念始终是中国古代王权合法性的基础,中国古代政治的底层观念,一直都有神权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神学思想对王权观念而言,是一种底层逻辑式的存在,可以说神权与王权其实从未分离。</p><p class="ql-block"> 所谓神权与王权分离,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随着王权成熟与扩张,反向兼并了神权。比如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自称始皇帝。</p><p class="ql-block"> 皇帝这个名称,一般认为含义是“功高三皇、德兼五帝”,相当于是三皇五帝的合称。</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始皇帝的皇帝,就是炎帝黄帝的黄帝;炎帝黄帝的黄帝,在文献中,本来就可以写作始皇帝的皇帝。</p><p class="ql-block"> 作为五帝之首,黄帝是位于北天极的天极神,也就是上帝、天帝,是天神之首。</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黄帝是天神之首?</p><p class="ql-block"> 就因为北天极居中不动,诸天星宿包括太阳在内都得绕着它旋转,本身只是一个朴素直观的自然现象。</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以皇帝自居,就是将自己直接由人升级为神,而且一步到位,成为天神之首的上帝。</p><p class="ql-block"> 这种跨越,这种观念上的突破,考虑到时代背景,绝对是颠覆性的石破天惊。紧随其后,就有了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前者打破人神界限,后者打破阶层界限,可谓由朝堂向民间延伸的思想解放运动。</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就是上帝,上帝就是北天极的天极神,因此,秦始皇的咸阳宫自然要对应北天极这个区域的紫微垣。</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紫禁城,从名称就可以知道,也是对应天上的紫微垣。</p><p class="ql-block"> 除了咸阳宫,秦始皇还得有祖庙,这个祖庙被称为极庙。极庙之极,也就是指北天极。从咸阳宫到极庙,不论活着还是死了,秦始皇都相当于北天极的天极神,也就是上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的咸阳宫对应北天极,是秦始皇的发明吗?</p><p class="ql-block"> 当然不是。</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以前,是周朝。周天子的时候有明堂制度,其建筑是个回字形的环形结构,周天子办公的地方并不固定,会根据季节变换,在这个回字形的环形建筑中变换方位——春天在东边的房间,夏天搬到南边,秋天搬到西边,冬天再搬到北边,如此循环。</p><p class="ql-block"> 这个明堂制度,是在模仿什么?</p><p class="ql-block"> 显而易见,就是北天极区域的北斗七星。</p><p class="ql-block"> 古人认为,北斗是帝车,是上帝巡行四方的车辇。北斗运行与季节有对应关系,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p><p class="ql-block"> 上帝乘坐北斗这个车辇按季节变换而巡行四方,周天子也跟着这样,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周天子的明堂建筑就相当于北斗,坐在明堂里的周天子就相当于乘坐北斗的上帝。只不过和秦始皇不一样,天子天子,仍然是天的儿子,是上帝的儿子,并不是上帝本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周朝以前又如何呢?同样如此。在《尚书》当中,虞舜五年一巡守,巡守的时候,二月东巡祭东岳,五月南巡祭南岳,八月西巡祭西岳,十一月北巡祭北岳。二五八月和十一月,实际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舜的四方巡守与季节的关系,告诉我们舜和周天子一样,也是在模拟上帝乘坐北斗七星。当然了,舜是人还是神或者人神合一,这是另一个三言两语说不清的话题,在还没有出版的新书里会有详细讨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秦始皇的咸阳宫和后来的紫禁城对应北天极为中心的紫微垣,周天子的明堂制度、舜的四方巡守模拟北斗七星,这是人对天、人对神的模拟。人与天、人与神之间,并非单向的人模拟天、人模拟神,而是双向模拟,也就是天与神的观念也会模拟现实人间。比如,天上星宿各有其名,称为星官,这些星官的名称,有很多就是在模拟人间。比如皇帝有后宫嫔妃、有子女、有文武大臣,以北天极为中心的紫微垣、太微垣同样也有这些角色。再比如人有血缘世系,有父子兄弟,同样地,神的世界也有这样的世系,比如炎黄是兄弟,五帝中的少昊、颛顼、帝喾、尧和舜都是黄帝后裔。再比如,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权以前是分封制,也就是封建制,封建就是封土地、建诸侯。这个封建的仪式叫分茅裂土,也就是根据分封的方位,在五色土的社稷坛取一包土授予受封者,受封者带着这包土到受封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社,这个社就是土地神。诸侯从属于天子,同理,诸侯的土地神也得从属于天子的土地神。在文献中,社神称为后土,这个后土是天子的土地神。天子管理天下,同理,社神后土这个土地神就是全天下的土地神。显然,后土这个社神只能由天子来祭祀。诸侯有自己的土地神,他的土地神和诸侯一样,管辖范围只能在天子给他的封国之内。简而言之,后土是最大的土地神,下面一级一级地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土地神,诸侯有自己的土地神,下面的卿大夫也有自己的土地神,再往下,家家户户也都有自己的土地神。换成现在来说,相当于省、自治区、直辖市有省一级的土地神,省下面的市、县、乡、村及千家万户,也各有一个从大到小的土地神。这个土地神的系统,实际就是人间治理结构和行政区划的映射与翻版,是典型的神模拟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与天、人与神双向模拟,按这个逻辑往下发展,就有了古代的分野星占学说。九州分野,也就是天下分九州,九州分别与天上的星宿一一对应。这种对应关系建立以后,天上某个区域出现特殊天象,比如出现流星、出现五星聚,就意味着地上对应的区域会出现或吉或凶的相应变化。反过来也一样,人间出现异常,天上就可能会有相应的异象出现。人与天的双向模拟和双向影响,这套系统就是古代的占星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谓星占,以五星聚为例,经典占辞是意味着改朝换代。就历史来看,有时候是巧合——比如舜禅位给大禹和大禹正式即位出现两次五星聚,然后是夏朝建立,中国进入王朝时代;再比如汉王刘邦从汉中暗度陈仓还定三秦的时候出现五星聚,然后在楚汉相争中胜出,汉朝建立;有时候不过是借题发挥、借势造势,是自我实现的预言——比如商灭夏之前十年、周灭商之前十二年,都出现过五星聚。商人借此演绎出“天命镳宫”、“金刃生水”的天命神话,周人借此演绎出“凤鸣岐山”的天命神话,作为自己得天命的预兆和新政权合法性的证明。然后商汤灭夏桀、武王伐纣,确实都成功了。但也有很多时候,借题发挥却没能自我实现。比如汉代的吕后和唐代的韦后都见到五星聚,但历史是吕氏被灭门、韦氏集团被彻底清剿。当然,吕后韦后都用过五星聚做文章以为张目,只是我的个人推测,史书中并没有明确记载。再比如清朝雍正年间发生的书生造反,也拿五星聚做文章以图反清复明,结果也是以失败告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今天的眼光看,所谓分野星占没什么科学道理。历史事实也证明,所谓五星聚意味着改朝换代,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关系。但是,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做居高临下式的评论。有个成语叫“神道设教”,鬼神天道之类的观念,根本目的在于“设教”,教就是教育、教化,教化的目的就在于统一思想、凝聚人心,完全是为现实政治而服务。用现在话说,不过是一种造作舆论的手段。本质上说,人与天、人与神的互动沟通,不过是古人适应自然、利用自然、与自然对话的一种表现形式,古人称之为天人合一、天地人合一,现在称之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比如森林大量砍伐造成水土流失,出现滑坡、泥石流等灾害,现代人会说要保护森林、保护地球,古人就会说触犯了山神。古今话术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不要以为诉诸神的力量搞“神道设教”只是古人专利,现在同样也还有。比如前段时间特朗普被枪击,结果大难不死,只是耳朵受伤,于是拿这个说事,就说特朗普是“the</p><p class="ql-block">one”,是“天选之子”,这和古代用五星聚作为自己得天命的证明并没有区别,本质上都是一种制造舆论和凝聚共识的手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基于天文建立宇宙观,基于这种宇宙观形成神权与王权两大治理体系。反过来说,神权与王权的底层就是天象、天文。天文与神权、王权密切相关,正因如此,祭天是君王专属权力,观天也是被皇家垄断的一种知识。由此不难发现,所谓观天制历、历法指导农时,只是王权系统的一个具体应用而已。新王朝建立以后,规定动作是“改正朔,易服色”,改正朔就是颁行新历法,易服色就是改变服装的颜色,改正朔与易服色是宣示新政权合法性的一种手段。几千年来持续不断地观测天象,根本意义是为了服务于以天子为中心的神权、王权这两大系统。如果只是为了农业耕作,恐怕并不需要那么精确的历法,也用不着设立钦天监一类的机构密切关注满天星宿的变化。道理很简单,提高历法的精度和准确度,主要还是观测太阳月亮,年月日这三个周期就完全是由太阳月亮决定,其他星宿在历法中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至于流星、日食、月食之类天文异象,更是与历法的制定毫不相干。</p> <h3>从天象到天文,在各种自然现象背后,是人力不可控的神秘力量,这个神秘力量的来源,就是古人创造的各种神灵。所谓人与天沟通,就是人与各种神沟通。自然现象背后有神灵的存在,同样的,每个人在肉身以外也有神灵的存在,活着的时候叫灵魂,死了就叫鬼魂。人有神灵,自然现象有神灵,更进一步,天地万物也都各有神灵。这就是古人讲的万物有灵。</h3></br><h3>万物有灵,于是天有天神,地有地神,人有人神,地神专称叫地祇,人神专称叫地鬼。虽然名称不同,但在神的意义上,神祇、神灵、神鬼,完全是同义词。神灵就是神祇,神祇就是神鬼,他们都是神。比如天神,古人讲“天神曰灵”,周朝祭祀的地方叫灵台,商朝则称为神台,灵台与神台实际是一回事。除此以外,灵又是巫师的别名,而巫师就是可以和神沟通的人。而人身体里的神又称为灵魂,灵魂之灵就是“天神曰灵”的灵。人有灵魂,死了以后有灵柩、灵堂,要停灵、守灵,这里的“灵”和“鬼”是一回事,也和“神”是一回事。再比如人死成鬼,而天神也可以叫天鬼,《墨子》当中就将天神称为天鬼。换言之,人鬼即人神,天神即天鬼。</h3></br><h3>神灵、神祇、神鬼,这些概念的原型和来源是什么呢?文字本身就是答案。</h3></br><h3>神从申,申就是电,指闪电。灵从霝,霝是下雨的意思。闪电、下雨,都是自然现象,特别指向万物复苏的春天,万物生长就是神力的显现。祇是地神专名,读作qi的时候,就是特指地祇,也就是地神。祇的本义是什么呢?祇右边的氏加一点,是祗(zhī),表示恭敬。祇和祗现在是两个字,但在战国青铜铭文中,祇和祗仍然完全同形,其实是一个字。与祇同音的还有一个祈祷的祈,表示祈求幸福、神灵保佑。而在甲骨文中,祈祷的祈有一种字形和地祇的祇加一点的祗完全同形。显而易见,地祇的祇和多一点的祗,以及祈祷的祈,在读音和字形上完全重合,由此不难推论,地祇的祇的本义,实际就是多一点的祗所表示的恭敬,再加上祈祷的祈,表示祈求神灵保佑。恭敬地求神灵保佑,就是祇。所谓地祇,就是对土地神进行祭祀祈求保佑。</h3></br><h3>鬼的甲骨文字形,下部是人,上部是田。这个田并不是田地的田,而是囟,囟门的囟,也就是小孩刚出生时头顶上骨头还没有完全闭合的裂缝,在头顶和后脑各有一个囟门。头顶的叫前囟,后脑的叫后囟。后囱最多一个半月就会闭合,前囟则要到一岁、一岁半的时候才会闭合。为什么鬼这个字要用囟门的囟来表示呢?因为古人认为人身体里那个神,就藏在人的脑袋里,而且更重要的,人死以后,这个神离开身体成为鬼,离开的出口就是这个囟门。这种观念在道家有体现。道家讲究修炼阳神,修成以后这个阳神离开身体要开天门,这个天门,就是头顶的囟门。有没有阳神不重要,阳神开天门从头顶出去这种观念,可以作为囟门是灵魂出口的一个证明。还有一个例证就是“思”,思想的思,心思的思,上面是田,下面是心,但“思”上面的田和“鬼”上面的田一样,都不是田地的田而是囟门的囟。俗话说天灵盖,天灵盖就是头顶的骨头,这和道家讲的阳神从天门进出身体在观念上完全一致。</h3></br><h3>神的原型是闪电,灵的原型是下雨,这是自然现象。祇特指土地神,本义是向土地神祈求保佑。鬼是人死以后,人的神从头顶的囟门离开身体。特别注意一点,人死以后成为鬼,鬼就是神,也就是人死了以后会成为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背景。</h3></br><h3> <h3>天上有天神,比如太阳神、月亮神,各种星宿的神;其次是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神,叫风师、雨师、雷公、电母;再其次,有个成语叫天时地利,天的典型特征是对时间的规定,所以,一年分四季,春夏秋冬都各有其神;一年分十二个月,每个月也各有其神。同理,如果一年分五季,那就应该有五个季节神;如果一年分十个月,就应该有十个月神。再往下也一样,每一天,甚至每个时辰,都可以有一个神,最后就搞成一个超级复杂的系统。日月星宿这些神,有一个可见的实体。风雨雷电这些神,只是一些可见可感的自然现象。春夏秋冬和每个月的四季神、月神,以及每天、每个时辰的神,这些神既没有实体,也不能说是直观的自然现象,纯粹是人为规定的抽象概念。在这些天神当中,最高的那个神叫做“帝”,至少商朝时就已经有“帝”的概念,也叫上帝、天帝,其现实原型,就是居中不动而诸天星宿围绕旋转的北天极,也可以称为天极神。周朝不称帝而直接称为天,所以有了天子的概念。周朝称为天,商朝称为帝,看起来不一样,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所指向的都是以北天极为中心的那个天极神,所以周朝才会有天子按季节变化而变换居所的所谓明堂制度。</h3></br><h3>天上有天神,地下有土地神。最大的那个土地神叫社神,这个社神管着全天下,然后按现实的行政区划,诸侯的封国、卿大夫的采邑,再到下面的每个乡、每个村以至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自己的土地神。除此以外,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湖有湖神,这些神,也属于土地神的范畴。古代讲“封禅”,一般解释为封是祭天,禅是祭地,从字面来看,封其实就是分封的封。诸侯是天子所封,天子则是天所封。诸侯的领地是天子所封,天子的领地则是天所封。诸侯受封的领地是诸侯国,天子受封的领地则是整个天下。从这个逻辑就可以发现,最大的那个土地神、社神,实际也和天子一样,是受天所封。正因如此,祭天祭地就成了天子的专属权力。诸侯卿大夫也能祭地,但只能祭属于自己领地的那个土地神而不能祭天子所祭的土地神,即文献中的后土、句龙。</h3></br><h3>人死成鬼,鬼就是神。区别在于,天子死了成神,以及天子的祖先成为神,他们可以上达于天,陪伴在上帝身边,或者干脆就是上帝本身。在上帝身边,比如《诗经》中的“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上帝本身,比如前面说到的秦始皇自称皇帝,以及三代王室的祖先按世系都是黄帝的后裔,黄帝就是上帝。普通人死了也能成神吗?当然,但和在世时一样,仍然要受到天子和天子的祖先这些神的管辖。</h3></br><h3>从结构上说,天神、地神、人神以及现实的人间,这四个层级,都是模拟北天极居中不动的同心圆结构。天上的天神,是上帝居中;地上的地神,是天子所祭的社神居中;人死成鬼的那些神,是以天子的祖先神居中,活的时候是天子的臣民,死了也仍然还是;人间则是天子居中,这就是古代的居中而治,中国的中,就是指居中而治。居中而治的天下观和政治观,是对北天极居中这一自然现象的模拟。</h3></br><h3>古代君王称为天子,天子就是天之子、天神之子、天帝之子。北天极是“天中”,是上帝所在。紫禁城是天子所居,那就应该是“地中”。地中这个概念,首先是观念的产物,地理空间上的居中其实是次要的,核心逻辑在于天上是上帝居中、地上是天子居中。地中,首先是个观念,其次才是地理概念。因此,所谓地中,本质上说,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地中。以古代的观念来说,现在的“地中”就是北京。</h3></br><h3>从居中而治的观念来看,商周时期的分封制和秦汉以后的中央集权,在底层逻辑上完全是一脉相承,商王也好、周天子也好,秦始皇以及以后的皇帝也好,都是对应天上的那个上帝。中国之所以有大一统观念,底层逻辑就是这个——北天极居中不动而众星环绕,君王居中而治以建立天下秩序。</h3></br><h3> <h3>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两个结论:所谓神,有两个来源,一是自然现象,包括天神、地祇等自然神;二是人的祖先,即人死成鬼的祖先神。这个结论可能很普通,普通得有点无聊,但对于解读历史,尤其是上古史,即先秦史,也就是秦汉之前的夏商周与夏商周之前,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观念背景。</h3></br><h3>鬼神之说是古人的观念,而观念会直接影响人怎么说、怎么做,也就是说,观念对人的行为具有规定性和约束性。所以,解读历史应该有一个基本原则:观念与行为要有一致性。用这个原则去考察历史,就会有一些新的认识和发现。</h3></br><h3>比如商朝盛行的人祭现象。人祭就是将人杀死后当成祭品。祭祀需要有牺牲,也就是将猪牛羊这些牲畜献祭给神灵。为什么要用猪牛羊做牺牲呢?这也是人与神、人与天之间的双向模拟。活人要吃肉,那么神灵也要吃肉,这就是孔夫子说的“事死如事生”。既然称为人祭,那就是将人当成祭祀神灵的牺牲,被献祭的那些人相当于猪牛羊,是祭品,是食物,从人祭的逻辑就会推导出商人是食人族。就考古来看,安阳殷墟有几百座人祭坑,最大的一个人祭坑里有五百多人,看起来确实是人祭。但是,这些被杀的人真的是祭品吗?如果是,那就意味着商朝人会吃人,他们的食谱中有猪牛羊,也有人,所以他们祭祀的神灵才会也要吃人。不过,放到观念与行为一致性这个原则上来看,就会发现拿人当祭品这个说法其实说不通。</h3></br><h3>人死以后会成为鬼,鬼就是神,和天神、地神一样,都是神。人死成神,这是那个时代的观念。人死成神也并非某些人的专利,而是人人皆如此。那么,所谓人祭当中几十、几百人一次性杀掉,这些人死了就不能成为鬼神吗?显而易见,观念要保持一致性,就必须承认这些被杀的人也会死而成神。另一方面,人祭当中被杀的这些人基本都是战俘和罪犯。人与人有区别,有的强壮,有的瘦弱,那么,人死以后成为鬼神,这些鬼神和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也会有强有弱。显而易见,战俘和罪犯这些人,往往都身强体壮,他们死了成鬼神,会比一般人死了拥有更强的力量。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为他们拥有超自然的、非人力所能控制的神秘力量。按这个逻辑,人祭中死的那些人,难免就会对杀他们的商人怀恨在心,然后就会鬼神作祟,也就是民间说的闹鬼。更何况对于举行祭祀的商人来说,战俘和罪犯本来就与他们是敌对状态,活着时是敌人,死了也还是敌人,被自己的敌人所杀,死后成神当然就要报复。</h3></br><h3>这里面就有矛盾。殷商时期笃信鬼神,一方面相信人死成鬼神,鬼神拥有超自然力量,这是观念;另一方面又大规模地把人杀了当祭品,好像并不担心这些人会成为鬼再为祸于人。回到观念与行为一致性这个原则,所谓人祭就会出现观念与行为的相悖。就好比某人说怕黑更怕鬼,但他大半夜地敢到荒郊野岭的坟地里去还毫无心理障碍,这就是观念与行为不一致,要么他说了假话,要么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干。再比如党员干部是无神论者,私下不好说,公开场合,他绝对不能也不敢说拜了某个仁波切做自己的上师。</h3></br><h3>要保持观念与行为的一致性,商朝的人祭现象其实很好解释。这些战俘和罪犯被杀以后会成为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鬼神,那么,怎么防止他们闹事呢?前面说过,天神、地祇、人鬼和现实的人间一样,都是有一个中心的同心圆结构,居于中心的那个神就是神界的君王。为什么要在祭祀的时候杀人?因为祭祀是与神沟通,所祭的是祖先神、是社神、是上帝,在每一层的鬼神世界,祖先神、社神和上帝就是那一层的君王,所有其他鬼神都得服从他们的管理。所以,结论很简单,祭祀的时候杀人,是为了让祖先神、社神或者上帝出面,不让这些被杀的人死了以后闹事。简而言之,人祭并不是将人当祭品,而是要借由神的名义处决犯人,由神的在场镇服那些被杀的人。与其说是因为祭祀而杀人,不如说是因为要杀人而举行祭祀,杀人就是处决而已。所谓人祭的说法,实属因果颠倒之说。由神的存在压制鬼,这就是巫术中的厌胜,比如现在的八卦镜、泰山石敢当之类。再比如已经成为民俗的贴门神,也是一种巫术的厌胜,目的是由门神保佑家宅平安。厌胜的目的是为了避邪,杀人的时候举行祭祀,也是为了避邪。</h3></br><h3>殷墟发现过一个青铜甗——甗是古代做饭的一种炊具,相当于现在的蒸锅——在这个青铜甗里有一颗人头,根据头骨和牙齿,推测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来自其他地区的女孩。按人祭的逻辑,这个被蒸煮的人头就是祭品,是食物,很可能在祭祀之后还被商人分食。但回到观念与行为一致性这个逻辑,就会发现很可能不是这么回事。如前所述,古人认为人死后成为鬼神,人身体里的这个神在活着的时候在人的脑袋当中,死了以后这个神离开身体的出口则是头顶的囟门,鬼这个字的上半部分就是囟门的囟。以这个观念作背景来考察青铜甗里被蒸煮的人头,可以做两个推论,一是人头被蒸煮的这个女孩活着的时候大概率是一个巫师,拥有与神灵沟通甚至驱使神灵的强大法力;二是将人头放到锅里蒸煮,目的是为了破坏这个巫师脑袋里的神,不让她从头顶的囟门离开身体而成为拥有强大神力的鬼神,换言之,就是将其灵魂粉碎,使其魂飞魄散,本质上还是一种巫术中的厌胜之术,蒸煮就是施行巫术镇压恶鬼的仪式。同样地,在蒸煮之时,必然也伴随着祭祀,要将祖先神、土地神等大神请到现场。在鬼神信仰的观念和逻辑中,商人不太可能去吃敌人的肉。</h3></br><h3>因为发现了大量的所谓人祭坑,就将商朝描述成黑暗、残暴、嗜血、没人性甚至以人为食,其实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完全是一种编剧式的想象。</h3></br><h3>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能说所有人祭都是因为杀人而祭祀,都是为了用神压制鬼。道理很简单,在神的世界,有自然神,也有人死以后成为神,人死以后那些神就是活人与自然神进行沟通的桥梁。活人讲究亲疏远近,那么,活人与那些成为鬼神的人自然也有亲疏远近,这就是古人说的“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比如你是齐国人,你去祭祀鲁国的土地神,那鲁国的土地神就不会保佑你。而人祭祀的祖先神,都是与自己同宗同族有关系的人。另一方面,因为人死以后会成为鬼神,在这种鬼神信仰观念下,古人对于死亡的认知与我们现在很不一样,并没有那么恐惧。比如鬼这个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人所归为鬼”,归就是回归、回家。人死了就是回家了,回到那边会与自己的祖先团聚。因此,在这种观念下,不排除有的人祭其实是出于自愿。</h3></br><h3>为什么会自愿呢?人死以后成为鬼神,鬼神对现世人间会产生或吉或凶的影响,这是一个观念上的大背景。因此,与活人有关系,甚至是至亲至近之人,他们成为鬼神,自然就会更加关照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这种情况下的人祭,就与处决战俘和罪犯的人祭截然不同。</h3></br><h3>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可能,所谓人祭的那个人,并不一定是在祭祀的时候才被杀死,而是在祭祀以前就已经死亡,比如婴幼儿夭折、青少年因为疾病或事故而导致死亡,然后再将他们的遗体用于祭祀。</h3></br><h3>再比如,古代的焚巫求雨,也就是遭遇旱灾以后巫师要求雨,求来求去都没有效果,就会把巫师烧死。从现象看,这也是一种人祭,但这个被烧死的巫师是献祭给神灵的祭品吗?我认为不是。道理很简单。求雨是巫师的职责,巫师求雨就是与神灵沟通,这种沟通看起来是人与神沟通,但本质上是巫师身体里的那个神在与天上的神沟通。既然沟通不畅、求雨没有效果,那就让你成为真正的鬼神,直接去与天上的神沟通。为什么要烧死呢?因为天神在天上,焚烧的烟升起来就是飘向空中,自然就可以想象成升到了天上。所以,古代的祭天叫燎祭,就是将各种祭品烧掉。同理,土地神在地下,祭祀土地神就要将各种祭品埋到土里。焚巫求雨未必出于自愿,但并不是将巫师当成祭品。</h3></br><h3>观念与行为应该有一致性, 以这个原则考察历史现象,再比如殷商时期的“日名”。</h3></br><h3>殷商时期的商王名字都以天干命名,比如建立商朝的商汤叫大乙、迁都到安阳殷墟的是盘庚、末代商王也就是商纣王叫帝辛,每一代商王都有一个用十天干命名的名字。以天干命名这一现象有许多解释和假说,我认为还是应该回到鬼神信仰的角度来解读。如前所述,人与神、人与天之间是一种双向模拟的关系。以人而言,从怀孕到出生,有一个十月怀胎的过程。那么,人死以后成为鬼神,由人而神是不是也应该像人的出生一样有一个十月怀胎的过程呢?至少逻辑上没问题。另一方面,古代有“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的说法,也就是人死以后要过七个月或五个月才正式安葬。当然,这里的七个月、五个月并不是说要将灵柩摆放这么长时间,而是出殡以后将人埋到地里,但要等七个月、五个月再举行安葬仪式。埋在地下这几个月,与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是不是很像?产期到了孩子出生,古代都是自然生产,孩子从母亲的产道里生出来。那么,人死成神又从哪里出生呢?按照人与神双向模拟的思路,就可以得出两个推论:第一,入殓的棺椁至少应该留有一个孔洞;第二,从地下的棺椁到地面应该有一条通道,在正式安葬之前,这个通道始终是开放的。人死以后成为鬼神,这个鬼神在地下几个月完全成熟以后,就从棺椁上的孔洞和通向地面的通道出生,这就是神出生的产道。天子七月而葬,也就是从死亡到成为鬼神需要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后正式成为鬼神,这个时间就是人成为神的出生时间。活人过生日要庆祝,鬼神的生日自然也要纪念,也就是古人的祭祀活动。</h3></br><h3>前面说过,以太阳为参照制定历法,一年分十个月,这十个月与月亮并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应该称为“十日”,所谓十天干,就是十日太阳历中的十个月。因此,商王以天干为名,很可能就是商王去世以后成为神的那个时间,也就是“天子七月而葬”那个时间,落在十日太阳历的哪个月就以那个月的天干作为他的名字。</h3></br><h3>总而言之,观念与行为的一致性这个原则,我认为不论古代现代都适用。解读古代历史,尤其是上古史,鬼神信仰这个大的观念背景绝对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对历史现象的解读就会以今释古,得出一些看起来好像有道理的结论,但很可能是想象多于事实。当然,关于古代的人祭现象和商王以十天干命名的解读,只是个人看法,不敢说一定就对,只能算抛砖引玉,给大家做参考。</h3></br><h3> <h3>古代盛行鬼神信仰,为什么会信仰这些鬼鬼神神?换句话说,鬼神对于人,有什么用?这需要回到人的需求来看。对人来说,有两大基本需求。一是民以食为天,是人就得吃饭;二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就是得生孩子、传宗接代。当然,“无后为大”的本义并不是说没有后代,这里是用以讹传讹以后我们通常理解的那个意思。</h3></br><h3>吃饭靠农业,农业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靠脚下的土地,二靠头上的天,一个黄土一个天,是农业生产的两大要素。土地再肥沃,遇上天灾,比如洪涝、干旱、蝗灾等等,都可能颗粒无收而出现饥荒,中国历史上频繁发生。不要说旱涝这种大灾,就是一些小的气候变化,也会对农业生产造成严重影响。比如春天播种,一场倒春寒,就可能没发芽的种子烂种、已经发芽的被冻死。比如秋天收获,麦浪滚滚,眼瞅着就是一场丰收,突然来一场暴雨,不说绝收,减产肯定是在所难免。谁都希望风调雨顺,但天不遂人愿是常态,因此,希望老天爷保佑人间风调雨顺,就会产生一系列的神——比如天上的风雨雷电都各有其神,也就是风师、雨师、雷公、电母之类;地上则有土地神,也就是社神,君王所祭称为后土、句龙。只有天时地利也不行,种的庄稼本身还得无病无灾地顺利生长,于是又有了农神、稷神。稷是五谷之长,稷神就是五谷神,称为后稷。农神就是神农氏,后稷则被周人当成自己的祖先。神农就是农神,本来与炎帝是两个角色,后来合而为一成了炎帝神农氏,而炎帝就是太阳,炎帝和神农合而为一,农神又成了太阳神,或者反过来说,太阳神也是农神。种庄稼是土里刨食,所以要靠土地神也就是社神保佑。庄稼本身主要是五谷,所以还要靠五谷神也就是稷神来保佑。土地和庄稼合在一起,就是江山社稷的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除此以外,围绕农业生产,还可以创造很多神,比如月亮神、水神、河神、四季神,等等。</h3></br><h3>吃饭是为了生存,生存之后就要繁衍。基于传宗接代这个需求,又有了一系列的神。比如女娲,所谓女娲造人,这是神话,现实背景就是人人都是母亲所生,不过是一种生活经验。由女娲造人推导出母系社会,也属于想象多于事实的过度解读。社神作为土地神,既管庄稼五谷,还管着人类繁衍。所以农业生产是“生产”,母亲生孩子也是“生产”,这两种生产都有社神管着。为什么女娲抟土造人,也就是用泥巴而不是花草树木别的东西造人呢?因为土地神就指向泥巴,所以女娲要抟土造人。高禖和管五谷的后稷有点像,都是从既管农业生产又管人事生产的土地神分出来的神,后稷专门管五谷、管农业生产,而高禖就是专门管婚姻和生育的神。从文字来看,高禖的禖从示从某,示就是祭祀,某是什么呢?某就是酸梅的梅,最初梅子的梅就写作某,后来加木字旁写作楳,再后来才写作杨梅的梅。为什么叫高禖,就是因为怀孕以后喜欢吃酸,也完全来自于现实的生活经验。</h3></br><h3>神有两大来源,一是自然神,是各种自然现象,二是祖先神,是我们的老祖宗。不管自然神还是祖先神,神之为神,是因为拥有影响甚至控制现实的超能力,他们的存在,根本上说是为了解决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是为了实现现实中对美好生活的愿望。所以,所有的神,本质上都是愿望神,目的是为了趋吉避凶。对君王来说,希望国泰民安、江山永固;对百姓来说,希望五谷丰登、儿孙满堂,诸如此类。在这些美好愿望当中,就是神的世界。</h3></br><h3>当然,具体到某个神话人物,要分辨清楚他是自然神还是祖先神并不容易,因为自然神与祖先神会有混合,可能是由人而神,某个祖先神与自然神合而为一;也可能是由神而人,将某个自然神当成自己的祖先。</h3></br><h3> <h3>这是《礼记》中的一段。《礼记》成书于西汉,记录的主要是之前周朝时的观念,从中可以看到古人祭祀的都是些什么神。</h3></br><h3>第一段,有虞氏、夏后氏、殷人、周人,这是虞夏商周四代,每代都有四个祭祀对象,一是禘祭,二是郊祭,三是祖,四是宗,这都是就君王而言。这四种祭祀,对应的就是天地祖宗。祭天祭地,是君王专属的权力。当然,下面的诸侯卿大夫也会祭土地神,但他们的土地神只是各自领地内的土地神,君王祭的那个土地神则管着全天下。祖和宗都是祖先,区别在于血缘世系。比如唐太宗李世民,有两个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对他们的后代来说,就是同祖不同宗。同祖,是高祖李渊。不同宗,就是李世民的后代以李世民为宗,李建成的后代就以李建成为宗,以此类推。</h3></br><h3>第二段,祭天、祭地、祭时、祭寒暑、祭日、祭月,等等,这些都是自然神。</h3></br><h3>第三段,君王有七庙,诸侯有五庙,庙里面供奉的是祖先,也就是祖先神。</h3></br><h3>第四段,君王到诸侯到卿大夫,都有社,社就是土地神。</h3></br><h3>第五段,王立七祀。司命,管健康长寿。中霤,指宅基地,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土地神。国门,是保佑边境安宁的神。国行,是出行平安的神。泰厉,指那些死无所依的游魂野鬼、恶鬼厉鬼。如果殷商时期也有泰厉之祭,在所谓人祭的时候就应该会祭祀泰厉。户和灶很好理解,户是保佑家宅平安,灶则是管我们饮食的灶王爷。</h3></br><h3>显而易见,所有这些祭祀,无外乎自然神和祖先神,以及根据现实需求而创造的各种愿望之神。</h3></br><h3>观念与行为的一致性,这里也有一个例子。陕西出土过一个西周中期的青铜器,称为史墙盘,墙是铸造个青铜盘的人的名字,他担任的职位是史官。这个叫墙的史官是微子启的后代,是殷商后裔。史墙盘上的铭文有将近300字,分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是歌颂从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一直到周共王,一共是七代周王。下半部分是追述微氏家族五代祖先的事迹,也就是这个叫墙的史官的祖先。上半部分是七代周王,下半部分是五代祖先,这个七与五的区别,正好就能与“王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对应上。微子启是周朝建立以后被封到宋国的开国之君,是诸侯,所以铭文当中对祖先的追述就只能是五代祖先。</h3></br><h3> <h3>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神不离人。神是形而上的存在,是虚幻的,主观的,但是,每个神的背后,都离不开我们的现实生活,都有一个客观原型,都有他的现实背景。是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正因如此,对中国人来说,既可以拜佛祖拜观音,也可以拜太上老君拜玉皇大帝。你遇到难处了,有什么愿望了,就可以去拜那个专业对口的神。中国人有信仰吗?当然有。所谓“敬天法祖”,敬就是敬天神、敬祖先神,法就是自然之法、祖宗之法。关于古代神话的解读,我认为核心就是八个字:<strong>敬天法祖,神道设教</strong>——敬天法祖是讲这些神怎么来的,神道设教是讲为什么要有这些神。</h3></br><h3> <h3>解读中国古代神话,必须回到古人生活的时空,回到那时那地,以古人的眼光看世界,以古人的视角观察大自然——他们看到的天象是什么,他们感受到的自然变化是什么,他们的生产生活是怎样的……在尊重和理解曾经盛行的鬼神观念基础上,辨析神话故事与神话人物的现实原型和来源背景,由此就能发现“诸神的真相”。</h3></br>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Rlw9x1bQIMqx_AdI_ZNLtg"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