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吴已经去世四十年多年了,但是,我一回忆起农业社的事情,就会想起他,特别是他看我的眼神,里面藏着许多无奈和心酸。</p><p class="ql-block"> 我七八岁的时候,正值农村农业社时期。我村的西坡我们二队的林场,说是林场,其实也就几孔窑洞,老吴就住在那里,一边给看护着窑洞周围的桃子、核桃和庄稼,一边喂养生产队的几头役用的牛马。</p><p class="ql-block"> 听说老吴是周至人,逃荒时来到我们村,没有成家。不过,他只字不提老家的任何事情。</p><p class="ql-block"> 每年桃子成熟的季节,老吴就和生产队队长、会计忙活好一阵子。他们组织社员们把桃子一个一个摘下来,又一筐一筐搬运到窑洞里。然后招呼二队所有社员来林场分发桃子,桃子品种有五月鲜、八月炸、毛桃、蟠桃等,分的办法是以户为单位按人口数分。当人们都到场时,老吴俨然像主人一样热情地招呼大家,可能是老吴干活踏实、待人真诚,很招人喜欢,来的人每人都非要和老吴唠嗑两句,以表达对他的关心。</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那几个好折腾的叔叔找到我父亲,用一块花布手帕给我父亲盖在头上(“手帕头上戴”是“陕西八大怪”之一,其他“七怪”是“房子半边盖”“辣子一道菜”“面条像裤带”“锅盔像锅盖”“盆碗难分开”“姑娘不嫁外”“櫈子不坐蹲起来”),再弄了件红上衣给父亲穿上,然后前呼后拥着往西坡进发了。</p><p class="ql-block"> 刚到坡头,张叔就喊开了: “老吴,给你瞅了个媳妇,你要不要?人都来了,赶紧把好吃的往出拿吧,哈哈……”</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也很配合,故意学女人走路、扭捏,还专门学女人害羞状,用一只手捂着嘴,用另一只不停的拽着头上的帕帕角掩盖眼睛,这样做既像女人,又不能让老吴看到脸而识破这场闹剧。</p><p class="ql-block"> 老吴听到喊声后,早就从窑洞里迎了出来,表现的异常热情和兴奋。他把我们迎进窑洞,就开始到处找干烟叶和纸,让大家卷旱烟抽。找了好几个粗瓷碗给每人泡了那二分钱一木锨的茶叶,还有两三个半瓶子白烧酒,让大家喝。我是唯一的小孩,他专门给我塞了几个洗净了的大桃子,还有红枣、核桃什么的,再倒了半碗开水,让我爬在土炕沿上连吃带喝。</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则学着女人静静的斜坐在土炕沿头上一动不动。大家在吃吃喝喝的同时,其实焦点都在我父亲和老吴身上。他们担心我父亲不耐烦了不再坚持装下去而被老吴识破后不但终止招待,可能还要把大家哄出门。所以大家也故意和老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事如果办成了,你是得请全队人吃饭,还是请全村人吃饭?可能还得思量生个孩子吧?……”。</p><p class="ql-block">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大伙都吃饱了,就有人要离场了,其他人说再坐一会,看老吴还有啥好吃的。可是我父亲实在撑不住了,偷着给大家使眼色:“该撤了”,其实我父亲是嫌大家都在吃喝、谝传、吹牛,自己却在沾不上吃喝的边边。所以,我父亲就猛地揭下了花布手帕,对着老吴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老吴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脸上出现了既惊讶又无奈的表情。突然,他找了个扫帚把,做出要打人、驱赶的状态,大声吼道:“把你这些仔娃子,都来忽悠老叔呢,阎王爷都不嫌鬼瘦?……”。大家笑着站起来,哄的一下拥出窑洞,生怕真的被老吴的扫帚把打着,不过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院子里又接着又说又笑。</p><p class="ql-block"> 我是唯一的小孩,不是“主谋”,也不是“同犯”,纯粹一个“灯泡”,所以不会畏惧老吴。我反而感觉到他很可怜,他又给了我吃喝,我也故意往他身边蹭,想让他息怒。</p><p class="ql-block"> 老吴果然注意到了我,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拉起我的手:“我娃没事,我娃不耍他爷,我娃乖。”</p><p class="ql-block"> 刘叔顺势就说道:“要不这样吧,就让栓娃子认你做干爷吧?”</p><p class="ql-block"> “行行,好好,这个主意好。”大家异口同声的附和道。</p><p class="ql-block"> 老吴又蹲下来又让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仔细的看着我,脸上那无奈又心酸的表情逾加严重了:“他爸肯定乐意,不知道他妈啥乐意不?”</p><p class="ql-block"> “他妈肯定同意,今年过年娃就来给你拜年,你把压岁钱准备好……”大家又异口同声的说道。</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注意到老吴不但皮肤黝黑,满脸皱纹,鼻子竟然只有一个鼻孔,右鼻孔塌陷下去了,怪不得有人把他叫“塌塌鼻子”。</p><p class="ql-block"> 我想,老吴认为大家在欺负他这个外地人,又笑话他没老婆,不是真发怒,他想和大家打闹打闹,图个热闹。</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老吴分桃子时,总要给我家多分几个,见了我有什么给什么,好像在我身上寄托着什么似的。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清那次提说了“认干爷”的事为啥没有了下文?我想可能是我父母有顾虑,怕认了之后,将来有一天老吴如果去世了,我们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家负担不起“抬埋”他的费用。</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我在外村走读上学,每天早出晚归,淡淡的也忽略了老吴。</p><p class="ql-block"> 突然有一天晚上,母亲告诉我说老吴死了,村里人把他埋到西坡他生前住的那几孔窑洞门口对面的山坡上了。母亲也静静地盯着我的反应,她知道我会感到突然的。</p><p class="ql-block"> 据说,他重病时,老家还来人找过他,想接他回家,他就是倔犟的死都不回去。或许是和老家的谁为房子地界或为找对象发生过冲突,还把鼻孔打没了。也或许是事后处理的人处理不公,他至今咽不下这口气。或许是他的初恋的父母因为他天生只有一个鼻孔而阻止了他们的来往等等。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母亲是爱他的,母亲可能也他离家之前去世了,但他母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儿子会客死他乡。</p><p class="ql-block"> 听父母说,逃荒到我村的人很多,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北窑村沟口的窑洞里住着一人,山东来的,也是个光棍,官名叫苏长喜,外号叫老桄。杏子熟了时,他就夹着个口袋满村跑的收杏子,拿去城里买,赚点小钱,够自己生活。他从我门口路过时,我说了句“老桄老桄,没有热炕,裤子没腰,吃馍蘸酱……”。形容他没有老婆暖被窝、吃穿寒酸。他突然发了怒,快步追上我,用手中的帆布口袋抡圆一下子把我从埝畔上打的栽下去了,导致我的尾巴骨疼了十几年,尾巴到现在都没有长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客货蛋还不是个好货”。</p><p class="ql-block"> 和老吴、老桄不一样的是西胡同的任叔,来我们村时,还带着张姨和未满月的女儿。队长把他们安排的住在二队饲养室的窑洞里,没过几年,他的父母、叔父一路沿途乞讨,也找上门了,队长依旧为他们找了住处,解决了吃饭问题。后来,三位老人都埋在了西坡的黄土里。</p><p class="ql-block"> 有人逃荒到村里,我姑妈和姑父又逃荒北上去了现在照金镇老麻地村,且无儿无女,也葬身于大山里红粘土下的石板缝里。</p><p class="ql-block"> 近日 ,我突然想起以前县城里街道上那个吹笛子的瞎子,又想起那些耍杂技的,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这几年咋不见了,经多方打听,他们各自有了好去处。昨天,我在位于小丘镇坳底村的尚善养老院见到了以前在县城里吹笛子讨饭的瞎子余全喜,从他悠扬的曲子里,能看到他的“余”生真的“全”是“喜”悦。他妈妈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子年老了还能住进养老院,不再以吹笛子讨饭,白天遭雨淋,晚上睡桥洞。而是奏响《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红红的日子》等曲子,让世人细细地倾听、慢慢回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