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管狭窄患儿的“七七事变”

仇学明

　　我永远不会忘记2022年7月7日那一天。我这一生就记得3个7月7日：一个是1937年7月7日，那天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改变了我们国家的命运。另一个1984年7月7日，那天我参加了高考，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最后一个是2022年7月7，那天是思思的“七七事变”，它对我的震慑不亚于“卢沟桥事变”。

2022年7月7日上午11点18分，我在手术室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说19床患儿没有呼吸了，面色已经青紫了。当时，我正在进行当天的第三台食管狭窄扩张手术，我立即终止手术，急忙返回病房。19床是思思，刚刚做完食管扩张手术，3分钟前才从手术室返回病房。思思床边已围着一群医生护士，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完全青紫了。说实话，当了近四十年医生，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怕人的脸色。紫绀的病人我见过，缺氧十分严重的病人我也见过，但没有一个人的脸色那么怕人。思思没有了呼吸，血压也测不出，心电监护监护仪上也没有心率，氧饱和度也测不出来。我掏出听诊器一听，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心跳声，然后就听不到了，思思幼小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思思来自江苏连云港，2013年1月7日出生，到2022年7月7日，刚刚9岁半。3年多前的2018年10月12日，5岁多的思思不慎误服了空调清洗剂。空调清洗剂是爸爸用来清洗空调的，奶奶把它装在雪碧饮料瓶里，思思误以为是雪碧，抱起来就喝。思思的食管被空调清洗剂烧伤了，十多天后出现食管狭窄，进食进水困难。先后在连云港以及南京的多家医院治疗8个月，效果不明显。每次做食管狭窄扩张术后，进食可改善，但1周后复发进食困难。2018年12月在南京扩张时出现食管穿孔、气胸、感染等并发症。并发症好转后，继续扩张并注射丝裂霉素治疗。每次扩张术后能进食流质，可维持半月。

2019年7月1日，为寻求更好的治疗效果，思思去北京治疗。在北京治疗10个月，疗效依然没有明显改善。2020年5月，再次行食管扩张治疗时出现食管气管瘘，给予置入胃管等处理。后来，多次胃镜检查，见瘘口都没有愈合。医生建议行结肠代食管术，思思爸爸妈妈没有接受。后来，医生给思思置入食管支架，仅仅两天后，食管支架就下移。5个月后，2020年10月，思思去北京另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想给思思取出食管支架，但没有成功。11月，思思回到原先放食管支架的医院顺利取出食管支架，食管气管瘘仍没有愈合，便带胃管出院。

2021年4月，思思到上海治疗，开始每周扩张1次，扩张4次后改2周扩张1次。扩张10次后，于2021年6月8日做食管气管瘘修补术，第二周复查食管造影，怀疑还有食管气管瘘。7月10日再次扩张后，食管气管瘘复发。又接着扩张，两个星期扩张1次。2021年12月1日思思做了食管裂孔修补＋胃底折叠术，这个手术是用机器人做的，花了3万4千多块钱。机器人手术一分钱不报销。2022年1月4日思思再次接受食管气管瘘修补术，这次，思思的食管气管瘘终于愈合。但是，思思的食管狭窄没有好，仍然只能进半流食，继续在上海扩张，到2022年5月共计扩张三十余次，进食仍没有改善。

　　为了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2022年5月25日，思思来到我院。这时思思9岁多了，离误服空调清洗剂已经3年零7个多月了。经过几年的治疗，思思仍然带着胃管。由于长期饮食不正常，营养跟不上，思思的身体十分单薄，十分羸弱。思思不爱说话，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我怎么逗她，她都不说，看都不看我，脸上的表情非常淡泊。她不跟病房的其他小病友玩，整天就呆在自己的床上。她妈妈说她原来性格很开朗，很活泼，爱说，爱笑，爱玩，出事后就特别内向，不喜欢出门，在家里也不说话。27日，我给思思做第一次扩张手术，术后，取掉胃管，思思的鼻孔获得了解放。7月7日，是思思在我院的第3次手术，通过前两次治疗，思思吃饭明显改善，稀饭、面条吃得很顺利，维持时间明显延长。思思的性格也变了，愿和其他小朋友玩了，她恢复了开朗活泼的天性。不过，她还是不和我说话，见到我就躲，躲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脸上满是女孩子娇羞的表情，不再淡漠。7月7日的手术很顺利，在复苏室复苏后，在麻醉科医护人员的护送下和妈妈一起返回病房。思思刚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着了，没想到一会儿呼吸就没有了，脸色就发青了，继而心跳也停止了。周围的医护人员急成一团，思思妈妈安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她面色凝重，但保持平静，没有慌乱，没有言语。思思走过了很多医院，思思妈妈看过了很多生死，她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给医护人员添乱，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冷静，让医护人员专心抢救。

我一看思思没有了心跳，就赶紧给她进行心脏按压，按压十几次后心跳就恢复了。思思很瘦，胸壁很薄，剧烈的心跳让她的胸壁振动十分厉害。但是，呼吸还是没有。我立即给思思进行人工呼吸，只吹了一口气，正准备吹第二口时，就听见思思的喉咙里“呼——”的一声，一股气流从思思肺里冒出来，接着是第二股……思思的呼吸也恢复了。我停止抢救，静静地观察，很快，思思的面色红润了，氧饱和度上来了。心率、血压都正常了。这时候，我才来得及了解思思病情变化的情况。原来思思回病房后平躺着睡“回笼觉”，误吸了口腔分泌物导致气管堵塞引起窒息。好险！窒息的黄金抢救时间只有5分钟，超过5分钟，不是难以抢救过来，就是抢救过来也可能会留下严重后遗症，甚至成为植物人。幸好，思思手术前禁食，手术中我已经将她胃里、食管里和口腔里的分泌物都吸出来了，新分泌的口腔的分泌物不多。误吸入气管的只是“一口痰”而已，一口气，气管就吹通了。因为抢救及时，思思没留下任何后遗症，谢天谢地！

思思的“七七事变”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每次回想起那一天，我都感到后怕。幸好思思是在病房发生窒息的，幸好及时发现，幸好及时抢救，如果再晚两分钟，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我编写了《食管狭窄扩张术安全问答》发送给患者及患儿家长，对食管狭窄各种治疗方法及其并发症和术后注意事项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解答，让患者和患儿家长全面了解食管狭窄的治疗与风险，与医护人员一起努力，共同防止各种并发症。任何治疗行为都不是绝对安全的，作为医生，我只有把病人的安全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努力降低安全隐患，尽最大可能降低并发症的发生。同时，积极处理出现的并发症，最大可能减少不良后果。所幸，我们至今还没有出现不可接受的后果。

　　思思的治疗效果是明显的，两次治疗后就能吃米饭、面条了。思思的性格完全变了，变得特别活泼。7月7日才经历窒息的危险，8号她便在走廊上跳来跳去，身穿一条裙子，手拿一把扇子。我跟一个患儿在用网球拍打羽毛球（网球拍子太短，我不习惯，经常够不到球），她则带着一群小病友一边围观，一边“入场表演”，像NBA的啦啦队一样。思思妈妈说，这才是思思的本来面目。思思不但活泼，而且还有点淘气，经常纠集一群小病友向我发起挑战，从夏天挑战到冬天。大大小小的小病友被我一一制服，就连和思思差不多大的倔强的子林小病友也心悦诚服地说：“我服了！”，只有思思一个人在叫嚣：“我不服！”无论被我“虐”了多少次，她永远都说：“我不服！”颇有革命志士的遗风。

11mm直径的扩张器扩张后，思思的食管基本就不回缩了，8.9mm直径的胃镜能顺利通过，这意味着思思什么东西都能吃了，而且应该吃得很正常。鉴于思思在北京扩张发生过食管气管瘘的并发症，在上海做了两次修补术才愈合。为了防止再次出现食管气管瘘，去年6月8号手术后，我和思思妈妈商量，思思的扩张见好就收，不继续往下扩了。

思思回家后，思思妈妈说思思什么都能吃，就是吃得太慢。开始，我没太在意，以为是思思长期饮食不正常，造成了心理阴影，不敢吃快，以后会慢慢好的。但是，很长时间后，思思妈妈还是说思思吃饭慢。于是，我让她带思思去做个食管造影检查，结果，造影剂通过食管很顺利，食管狭窄已经不明显了，但造影剂在贲门处迟迟过不去，3分钟后才勉强通过。破案了，思思吃饭慢不是食管狭窄的原因，而是食管裂孔修补术+胃底折叠术造成的。胃底折叠术，就是把胃底在贲门处折叠后缝合，相当于扭转了一下。这个手术的目的是防止胃酸反流，结果，食物通过也受影响了。我是坚决反对给食管狭窄患者做食管裂孔修补术+胃底折叠术的。一些医院说不做这个手术食管狭窄治不好，许多被要求做这个手术的患儿听我的建议，没有做这个手术，到我们这里来食管狭窄治愈了。许多在其他医院做过食管裂孔修补+胃底折叠术的患者，在其他医院也没有治好食管狭窄，最后还是来我院治愈的。治疗食管狭窄，完全没必要做食管裂孔修补+胃底折叠手术。

为了解决吃饭慢的问题，思思于今年1月24日又来我院“回炉”。半年多不见，思思的性格又变了，变得端庄、稳重，还有几分贤淑。她依然活泼，但不再淘气。她还喜欢和小病友们玩耍，但不再指挥他们“拼杀”，而是一起玩电子游戏，一起友好交流。思思长胖了，长高了，身体不再单薄。

我“冒险”给思思加号扩张，加号的时候非常小心，像工兵探地雷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前进，每一小步确认安全了，再迈出下一步。这样步步为营，再经过3月7日、7月12日和8月2日的3次扩张，思思终于像其他患儿一样安全地完成了最高标准的扩张治疗，吃饭慢的问题得到极大改善。于是，思思长达将近6年的食管狭窄治疗熬到头了（在我们这里从头到尾也有两年多时间，这中间前后休息一年多，实际治疗时间1年左右，实际扩张18次），经历了多次风险，思思终于苦尽甘来，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

今后，思思不会再来我院，我可能一辈子见不到她，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七七事变”。我将以“七七事变”警醒自己，告诫我继续谨慎治疗，用心呵护，努力解除患者疾苦，小心维护患者安全。

历尽劫难，必有后福。愿思思后福如海，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