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岭书院诗词讲堂，腹有诗书气自华，格律诗创作讲座，第八讲 诗本无形——格律诗创作步骤之选题立意

钟国江

在前面七讲里，我们学习了格律诗创作的基础知识，有些较复杂的知识如拗救、式句、对仗等没有介绍，主要考虑到初学阶段，讲得过于复杂容易让大家混淆，故而将之略去，在以后的实训中结合习作出现的问题逐步深入讲解。从这一讲开始，我们作为实训的准备，讲一讲写诗的步骤。

一、从前人创作实践看写诗路径

唐代诗人贾岛的《题诗后》云：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这首诗道出写诗的不易。很多人在学诗过程中都会有同感，有时很想表达某些情感，但一提笔就脑袋一片空白。为了免强成诗，而凑句凑韵。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多半原因是对写诗步骤缺乏了解和把握。

诗言志，面对同一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觉，诗就是“言”此不同之“志”的。因而，戴复古在其《论诗》之八说：

诗本无形在窈冥，网罗天地运吟情。

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

但“诗本无形”不等于诗无路，从思维的一般规律和前人创作实践中还是可以得出一些路径的。但凡作诗，都是心有所感而发之言语。作诗有应制的同题诗，即先出了题目，按题要求作诗；有应酬唱和而作诗，即步韵次韵诗；有对一景、一事、一物有所感而作诗，即主动作诗。不论何种情况，作诗都经过选题立意、运意取象、语言组织三个主要过程。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讲了海棠诗社成立的故事。当时探春、宝钗、宝玉等人在探春的住所“秋爽斋”闲聊，提到做诗。恰巧宝玉收到一盆海棠花，便以海棠花为题作诗。抽签定韵字，大家再作诗。以《咏白海棠》为题，宝钗、黛玉、探春、贾宝玉各赋诗一首。第二天湘云来了，也和了两首共六首海棠诗。我们先看诗作：

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这首《白海棠》被李纨和探春推为第一。

首联一语双关，既写诗人珍惜白海棠，又写诗人珍重自我，刻画出封建时代贵族少女的矜持心理。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露砌”和“秋阶”同指白海棠生长的环境。“冰雪魂”指白海棠精魂如冰雪般洁白，亦是宝钗自写身份。颈联进一步描写白海棠的色彩、丰韵之美。尾联写白海棠愿以其清洁之身回报自然，她婷婷玉立，默然不语，迎来了又一个黄昏。这实际上是宝钗的内心独白和自我写照。“不语”一词可见宝钗的稳重，“凭清洁”之语更可见她自誉自信的心理状态。

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本诗这首诗首联交待了季节、场景；颔联写海棠之白；颈联写海棠之柔；尾联写海棠与诗人融为一体。贾探春以白海棠自喻，既描绘了白海棠的仙姿，又抒写出自己的超凡脱俗的风范，同时也表达出对于无力扭转家族和个人命运的无奈。

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首联先写种花人种花盆与土，将种花人与白海棠的高洁勾勒。颔联用梨蕊的白，梅花的香正面描写白海棠。颈联将白海棠花比作“秋闺怨女”用以“拭啼痕”的“缟袂”，而此“缟袂”又系“月窟仙人”所缝制，盛赞白海棠之令人珍惜。尾联仍以人写花，她倦倚昏夜西风之中，娇羞默默，无处诉说自己的一片深情。诗中的种花人、白海棠花以及拟花之“秋闺怨女”，又都是她的自我写照，暗含黛玉心中对宝玉的绵绵情愫。

贾宝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拦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这首诗被李纨评为最后一名。

宝玉诗把白海棠当做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宝钗和黛玉两人。宝钗曾被宝玉比为杨贵妃，则“冰作影”写出宝钗性情中的“冰”。“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为魂”，象征着她玉洁冰清，憎恶世俗的“污垢泥沟”。“哓风不散愁千点”暗喻着宝钗后来孤寂不尽的漫漫长日，“宿雨还添泪一痕”暗示着黛玉的眼泪不绝，让宝玉一生梦萦魂牵。宝玉的诗中间二联可以看作对薛宝钗、林黛玉的情感纠结。

史湘云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此诗用蓝田玉比白海棠，用嫦娥和倩女来形容白海棠的“性情”。湘云最爱吟诗作对，在《红楼梦》留下不少佳句。而这首诗里最能体现湘云性格的应该就是最后一句了，开心的诗人吟诵不绝，怎能让它寂寞地从早晨度过黄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此诗句表现湘云的豁达大度，到哪里都受欢迎。无论是在史家绮罗丛中受到娇养，还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都能处处顺合环境，随地而宜，受到众人的喜欢。

从以上简单分析中，我们看到写诗的一般过程。先是选题，《咏白海棠》，次用十三文韵，三是定韵字，最后再创作。这里没有写到立意，但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因为是应酬之作，故其成诗顺序与实际创作过程略有差异。

下面我们按实际创作过程，通过对上述事例分析，来学习写诗步骤之第一步-——选题立意。

二丶选题立意

什么是选题立意

选题立意是写诗的第一步。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选题是指选定要写的内容。如上例中“咏白海棠”，这个内容的确定就是选题。而立意，就是通过选题的范围来确定要表达的意思或情感。同一个内容，往往表达不同的意思。如对西楚霸王项羽，这个内容现见录的就有五十多首，而表达的意思、情感却不尽相同。我们举数例：

李清照《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杜牧《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钱舜选《项羽》

项羽天资自不仁，那堪亚父作谋臣。

鸿门若遂樽前计，又一商君又一秦。

陆游《项羽》

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

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

这些诗都以项羽为题，但表达的意思却不相同。咏白海棠诗也一样。

宝钗的白海棠，是胭脂洗尽的本色，冰雪魂；清洁报秋，婷婷不语。

探春的白海棠，是玉洁雪魂，娇无力的芳心，月有痕的倩影。

黛玉的白海棠，生在冰土玉盆的环境，有梨蕊的白，有梅花的香，是怨女拭泪的嫦娥缟袂，是娇羞难诉的情结。

宝玉的白海棠，就是内心深处挥不去放不下的宝姐姐和林妹妹。

湘云的白海棠，是喜浩雪娥难寻偶，悲秋倩女易断魂。

如何立意

格律诗字句有限，所以它要表达的意思也不能过于繁复。这“意”又从何而来呢？不是来自神秘的“天启”，亦非出自恍惚莫名的“灵感”，从源头上讲，它就起于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实际遭遇，是外界事物触动人的心灵世界所引发的诸种活生生的感受。《礼记·乐记》中解释音乐生成原因的一段话常为人所征引，其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说得简括点，便是：“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意是全诗的中心，立意要能统摄全局，让整个意象系统围绕着它而构结。

意在不同作品里有不同的表现形态：

可以显现为一首诗的中心意象（或曰主导意象），如《天净沙》里的“断肠人”；

也可不以意象的姿态显形，只是体现为诗中表白的某个意念。如：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即以这个意念贯串全诗；

甚至有可能连意念也不出现，仅寄“意”在诗歌意象所生发的象外空白的情意空间中，让读者去自行体认。

如王维《辋川绝句》中的《栾家濑》：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写秋雨、写石溜、写跳波、写白鹭，都算不上诗歌所要表达的中心意象，也没有提出任何具体意念，只是从物象所营造的氛围中透露出一种自然的生趣，一种从容不迫的自在心态，这也便是诗歌所要传送的情意体验，统摄全篇。

意是诗思运行的脉络，立意要 能够链接各个意象以建立完整的意象系统。作为诗人运思的脉络，意要体现诗歌的情意结构方式，内在地支配着整个意象系统的运行。

意又可分解为表里两个层面：

表层为意象链，直接显示出意象组合的形态；

里层为情意流，潜在地反映出意象结构底里的情思涌动。

《天净沙》小令，其意象链的格局为由远及近、由物及人，在空间关系中移步换形，而其内在的情意流却经历着起伏跌宕、正反相衬，将人物的情感生命活动演绎得细腻熨帖、真切动人。如果只注意到外层的意象链接，单纯从空间物象转换上来把握诗思的发展，对诗人用心的理解不免落于肤浅。所以讲求诗歌意脉，还得关注其表里两个层面之间存在着的对立统一关系，加以辩证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