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植树节

幸福很简单

上小学和初中时，在大兴安岭，正赶上文革。

那时，每年我都盼着春天的植树节。

因为一年中，学校除了运动会，没啥别的娱乐活动。唯有这一年一次的植树节，老师领着大家上山种树，那个开心啊！

那天，我们名正言顺地不上课，撒了欢儿地跑，使了劲儿地笑。

小孩子们终于登上了一直在仰望的高山，吹到了山巅的风，就像被爸爸高高举过头顶。

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得比樟子松还高，双手举过头顶，想拉下一块云彩，发现抅不到。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山头，一直滚到天边，才抱住了云朵的脚。哇，天边那儿真好！

翻滚的山头像大地挥舞着它的大旗，对我们召唤，让我们的脚停不下来地奔跑。

乌拉！我们自由啦！ 快乐一直冲到头发稍儿 ……

跟你说，上山植树，还有一条我特喜欢，那就是中午可以在野外吃饭，感觉特新鲜。放飞了胳膊腿的肌肉时、也放飞了嗅觉、味觉和胃口。

而且，那一天，不吃每天上学从家里带的长着一个脸色儿的午饭：苞米面发糕、苞米面菜团子、苞米面窝窝头，苞米面大饼子、苞米𥻗子饭….

而是，带在付食二店买的面包！就是那个挨着冰棍厂的糕点厂里做的面包。

每次路过糕点𠂆，我都挪不动步。扒着窗台儿，看里面的工人在大案板上，像做馒头一样，双手按揉着大大的一团未来的牛奶糖。唉呀，这要是能趴在上面可劲儿地咬上一大口该多解馋哟，啧啧！

看完做牛奶糖，换个窗口再看他们怎么做点心，再换个窗口看怎么烤面包，别提多过瘾了。

有一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梦，老师课堂提问我，长大立志干什么，我答，“做糕点厂工人”。同学们敲着桌子哄堂大笑。老师失望地看着我，我后悔极了，怎么能说出这个秘密的理想呢！这回完蛋了，以后同学们肯定都瞧不起我了。一着急，醒了，掐了下自己，发现这只是个梦，庆幸地笑了。

这种倾情地观看，可不只是精神大会歺，还能免费享受里面飘出的奶油味、给人希望的面团发酵的味儿、烤炉里溢出来煳香的甜味儿，各种让我忍不住地吞口水的香气。不知小时候的口水咋那么多。尽管几十年过去了，但那烤出来的面包的样子、颜色和味道，至今还清楚得好像伸手就可以拿到，跟刚出炉一样。

那时，副食店卖面包，只给比巴掌大不多少的一块棕色的包装纸，托在面包下面。没有塑料袋，也没有纸袋。报纸也不能随便使用，因为上面常印着敬爱的毛主席的照片，哪能用来包东西。闹不好能整成现行反革命。报上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毛主席最新指示，以及跟随的党中央社论、各级领导的讲话，这些报纸会在课堂里反反复复地讨论学习。

另外，那时总是写大批判稿，不批东，就批西，急了连老师都批！文章的开头，我总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样念稿的时候会表现得很革命，威武。结尾，一般就是“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句话有气势。与当时，我们每个小女生头顶上梳着的两个竖着的羊角小刷子、手臂上红小兵的红袖标很搭。让我头疼的总是批判稿的中间部分。一写到这儿，心里就成了空的花生壳，沒词儿了。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批啥。这时我就把那个万能的报纸摸出来，翻一翻、抄一抄，顶上去，交了作业。

偶尔，也有些可以随便使用的报纸，但要留着糊墙、糊窗户缝、送礼时当包装纸等等。最后、最后还有一些特殊用途，你知道的。

所以呢，植树节带的面包，尽管金贵，但每次还都是没什么来包它，只能被光不出溜儿地放进黄书包，无奈地看着它胆儿突突地和行军水壶躺在一起。

出发前去学校集合的路上，腿兴奋得忍不住地要跑。有一次忘了拿铁锹，又赶紧再往回跑。然后还要去同学家找上她们一起挎着胳膊、扯着手去学校。

离我家最近的是公明淑家，最先去。

每次还没到院门口就听见她家的大狗，青奔儿，在里面汪汪地叫，它知道是我来了，连蹦带跳，高兴得变着调儿地吼。因为我常常从家里出门前，悄悄顺一块干粮藏在袖口里带给它，用来替我家猫道过儿。

明淑常来我家玩，青奔儿总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但它不进屋，而是搭拉着耳朵，乖乖地把下巴托在门槛上，眼珠向上翻着看我俩玩儿。就这，我家老猫，咪咪，还是很不高兴青奔儿侵入了它的领地。常常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窜过来，哇呜！一声嚎叫，抱住青奔儿的脸，电光火石般地一阵狂挠，当青奔儿缓过来神儿，睁开眼要反击时，猫已经结束战斗，风驰电掣地窜上了柈子垛，收队！逃得无影无踪。打不到，也骂不着了。只留得青奔儿，无辜地舔着冒血汁儿的鼻子。所以每当看着青奔儿开心地吃我带来的饼子，尾巴狂摇时，我心里才感到一点释然。我还特享受看它高兴，同时也总是奇怪，它的尾巴根儿咋那么结实，这么狂摇的尾巴，居然还能好好地长在腚上，楞不掉。

青奔儿把我连拖带拱地迎进院子，公大婶儿一见我就会喊，“明淑嘎…… 小冰嘎……”，我马上也喊，“公婶吃饭了吗？我找明淑上学去”。公婶儿不会汉话，只说朝鲜话，虽然我们各喊个的外国话，但相互都心知肚明，从不猜错。她欢喜我来她家，有时给我拿块朝鲜打糕，或塞块糖啥的。这时明淑背着书包跑出来了…….

出了门，还要去宏莉家。她妈身体弱，宏莉孝顺。几乎每次去找她，她都正在家里干活儿。小小年纪，会干很多大人的活儿。比如踩缝纫机做衣裳👚。心灵手巧，非常了不起。她还善解人意，很会安慰照顾人，总给我姐的感觉。

再下一站，是去玉杰家。早上那个时间，走进她家堂屋，常看见五六个，也许是七八个大姑娘，同时在拿着梳子梳头发，很壮观。这是玉杰的姐姐们。那几年我有两件事一直没搞清楚。

一，玉杰到底有多少个姐姐？只肯定她有一个星星月亮宝贝的小弟弟。

二，她算术语文怎么就总是考双百，满分！难道考试丢一两分很难吗？！

找齐了同学，就说说笑笑，连跑带颠儿的去学校了。

在学校集合好，我们举着红旗，排着长长的队伍，喊着一、二、一，唱着歌，一个个小小的人儿，扛着大大的铁铣，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带着要跨过鸭绿江一样的激情，朝着蓝天白云下的北山挺进！

那时的大人小孩都有人定胜天的豪情壮志。

爬上山顶，插好红旗，我们便小鸟出笼，野马归山，四处冲锋。老师的命令可以公然地装着听不见，沒了管束。那感觉可膨胀了！所以老师只好拎着树苗桶，在满山的孩子之间跑来跑去，老师的叫喊声，学生的叽叽喳喳说笑声漫山遍野，混着虫叫鸟鸣，那叫个乐呵！真真是我们和大山的一个热闹的节日。

栽树苗，每个班都有指标。领到树苗，就想着赶快把它们塞到土里，干完了好吃午饭。

避开稀罕巴巴，憋了八个月才长出来的野花，铲开太阳味，泛着新绿的草皮，把一棵棵懵懵懂懂的小树苗插进铁锹铲开的缝儿里，然后使劲儿地踩上两脚，算作郑重的鼓励和告别。然后义无返顾转身，赶快去种下一棵….

到点儿终于可以开始野歺了！（吃面包，喝行军水壶里的凉水）赶快找块草厚的地方坐下，噙着口水，解开书包盖上的带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包。一看，天啊！早上好好放进去的面包咋没影儿啦！惊出了白眼珠子。再一看，一直忍着没吃的面包竟然被军用水壶撞得魂飞魄散，全成了面包渣！瘫在兜子底上，气若游丝，摸着好生心疼。

但面包渣也好吃，甜甜酸酸的，入口即化，也不赖嘛，还可以慢点儿吃光。瓶子里的井水，比起平时，说不出来的解渴，好喝。迎着山风，听着鸟叫、看着云彩，觉得诚是高端了一把，很牛的享受！

最后一把面包渣吃完时，就到了快下山的时候。我就想，毛主席要是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换成“好好学习，天天上山” 该多好。黑板顶上贴的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什么总把活泼放在最后呢？要是我，就只写：活泼！顶多再加一个团结。同学们一起没由头也笑个没完，总说严肃，真让人憋得慌。

一天的植树节没玩够就该下山了。种下的树苗就留在秃山上靠天吃饭，听天由命了。

因为没有滴灌系统，到后来，几乎所有的树苗都被干死了。老天爷没买“人定胜天”的账。所以第二年植树节,老师领我们再这样上山种一遍，玩一次。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虽然被伐去树木的秃山坡，仍然秃着头，毫无改善，但这样的植树节的活动，照旧在这座山上继续，乐此不疲。

那时我就在心里嘀咕，把近处山的树种活了该多好，这样老师就可以带我们去更远的、不同的山头种树，树又种活了，再去更远、去那个能拉住云彩的山上种树，该多好。

虽然那会儿没把北山上的树种活，但我希望里的山头上，树己经长成了向远方不停延伸的森林，一坡连一坡……

后来，

𣎴知，这是不是因为对远山和面包的渴望。

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林区，然后又出了国……

很多年后，

听说秃山上树终于种活了，我很高兴，可又惦记，小学生会不会没了植树节。

再后来，

又过了好多年，

一个周未，每天忙得没日没夜，也做医生的儿子回家吃晚饭。

聊天时，他说 “妈，到这个星期，我巳经累积捐种到一千颗树了！”

我说，“怎么没听你提过捐种树这事儿啊！”

儿子答，“忙忘了”

我说，“儿子，你是不是打算以后种出一大片森林呀？”

他停下干饭，抬头乐了，问 “ 妈，你咋知道？”

我问他，“我给你讲过我小时候植树节的故事吧？”

他说 “没有呀”

我说，“那时我就希望种出一坡坡的森林。”

儿子说 “我知道！”

我问 “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还没生我时，我就知道了。”

我笑了，像小时上山植树时那样开心地笑了。

并且立马决定，明天早歺，吃面包，不对，吃面包渣。

哈哈哈，新发现，种树也能遗传……

2024年 7月29日

写于中学毕业五十周年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