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雨欲来风满楼,刘老宽的神情阴忧起来,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内容,预感到又一个运动即将到来了。金叶小心地问道:“爹,你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老宽叹口气:“诸葛亮失街亭,用人不当。我真不该让润后当这个烂差事!”金叶反倒笑了:“就他那脾气能惹下谁?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老宽还是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当年,刘老宽带领十三个长工租种李家的田地,大家互相帮衬,终于走出了穷困,这就像是洪水中领着众人找条生路。而刘润后现在带着二十几个人像是在沙里淘金,日日要的是收获。刘润后尽量给大家改善伙食,但总有人挑三拣四说些不三不四的咸淡话,刘润后听见了装个听不见,炊事员叫魏得富,嘴巴也很油,顺口驳几句,有时逗得人笑,有时引得人恼火,一日三餐,三餐闹嚷嚷。有时你一句,我一句的,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骂天骂地骂老娘。刘润后常常躲到屋外,端个碗自己吃起来。魏得富听不惯,便吼一句:“不要捎带人家润后,政策是他制定的?人家带咱们出来,又补助钱又补助面,不比在村里打混工强!”不知是谁反驳:“打混工三天也流不了咱一天的汗!”又是一阵乱嚷嚷。</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是大肚肠人,他将近三十的人,按理血气方刚,可是,他的性格多遗传了妈妈,轻易不会发火。他又谙熟村里人的人性,这大集体养成了一种坏习惯,许多人是端起碗,不是吃自己碗里的肉。而是左顾右盼,察看别人碗里肉块是否比自己多。接着吃完饭放下碗,来不及抹抹嘴巴,便是骂娘了。此刻的刘润后彻底的心灰意冷了。他绝计秋后一定推掉这个职务。</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队长,从整个局面看,是一个最不稳定的职务。与李家堡一墙之隔的小南卜子生产队,从一九五五年到一九六三年,前前后后,八九年时间里,已换了六个队长了。上台下台,走马灯似的。大致原因:种族纷争,虽说小小一村,但有三个姓氏,三姓就是三派。队长,竟成了派系争夺的对象。其次,队长人选的素质,粗暴的,三天两天的吵架打架。柔弱的,说谁谁不听。社员还会与李家堡攀比,尤其是分红,小南卜子最好的一年才七角二分,最差的一年仅二角二分,而李家堡生产队,最差一年是一元一角。近五年,都在一元五角以上。年夜里,李家堡爆竹连天,小南卜子七零八落响了一会儿,便寂静起来。村里有个二混子比喻说:“小南卜子炮声像前列腺炎的病人尿尿,滴哒一下没了,过一会儿又滴哒了几滴。”真正的差距,堡内几年功夫,人们翻盖了房屋,全村年青人一到婚龄,便有媒人上门。而小南卜子则有二十几条老小光棍。这样的村庄,其实村干部更难当。干上一天,挣个几角钱。干上一年,不够口粮钱。有人编了串话:“跟着队长干活儿一天又一天,南卜子人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赵队长,明年钱队长,王八变乌龟,都它妈一球样。”大队书记何大姑心急如焚,她明白,小南卜子生产队太需要一个合格的能干的带头人了。她再次硬着头皮去找刘老宽。刘老宽正在屋里听收音机,见何大姑进来,便急在下炕:“何书记,稀客。”却不让坐,忙忙趿拉着鞋:“咱到院里说话。”说着先就出门了。何大姑不禁发笑:“宽哥,你这叫……”老宽头也没回:“你嫂子不在了,咱得避个嫌。”</p><p class="ql-block"> 两人坐在屋檐下台阶唠了起来,老宽得知何大姑来意后,只是微微一笑:“小南卜子人心不齐,村干部换得那么勤,谁接任也搞不好的。而且形成个坏习惯,一帮人联合起来,屁大点儿事,一闹腾,你们大队领导就搞什么民主民意,那人就下台了。”何大姑沉思着:“细想想我的责任大,你就不能帮帮我?宽哥!”</p><p class="ql-block">老宽看到何大姑的一脸愁云,压低声音:“他何姑,你现在是兼职大队书记,赶快辞掉这个麻烦差事,当你的副社长拿份轻松工资。”“这合适吗?我已经是个老党员了!”“大妹子,听人劝吃饱饭,马上就是一个大运动到了。辞的早些,麻烦也许少些。另外,你这个差事也够麻烦,上面压顶,下面捅腚。夹在中间这几年好受吗?”刘老宽站起身要走:“我得给润后他大妗子挑水去了,那也是个大麻烦。”“哎哎,怎么辞?”刘老宽头也没回:“病,你病了!”</p><p class="ql-block"> 本来是让刘老宽去当小南卜子生产队队长,结果他让何大姑辞去大队书记一职,她怔怔地望着老宽稍有点儿驼的后背,她真把刘老宽的话重重地搁在心上,因为多少年的共事,此人的话极有份量,他轻易不会给人拿主意。晚上,她和丈夫侯牛牛一学说,牛牛是个实诚的庄稼汉,认准的人,要割身上一块肉他也给。认准的事,拗断脖子身子也不回转。马上答道:“听老宽哥的,放的甩手掌柜不当,偏要天天抓那一大团乱麻。”</p><p class="ql-block">回顾当时,我们的人民公社办得朝气蓬勃,存在的最大的失误是乡村基层干部的强化建设。大队小队两级干部,除了会计是小学文化,其余基本是文盲半文盲,好在他们大多数人是扛长工种地出身的庄稼人。基本是一支没有文化的队伍,而要搞集团化的农业生产。试想,这条新兴农业发展的道路是何其艰难。既要给国家提供充足的粮食,又要让农民解决温饱问题。对于这支这样的村干部队伍,其实太难了。然而,大多数村干部凭着一颗赤诚之心,去承担了,但还感觉不到担子的沉重。完成粮食任务是目标,分红多少就多少。本来两头兼顾,反而顾前不顾后。社员这一头一偏,这担子能挑得稳,挑得住?</p><p class="ql-block">像刘老宽父子积极开办各种作坊创收,逐年增大社员工分值的村干部是少之又少的。可谓凤毛麟角了。然而,种种因素,他们又心性不能安宁。</p><p class="ql-block"> 何大姑心定了,决定辞去南卜子大队书记一职,谁知一个天大的机遇降临了。县委妇联主任重病瘫痪了。这位妇联曾在战场腰部受过伤,前些日子下乡被暴雨一浇,旧伤复发了。马得荣向老上司杨书记举荐了何大姑。何大姑大大咧咧的性格一下子让杨书记看中了。一周后,何大姑就成了县里干部了。临行前,她让杨福贵接任了南卜子大队书记,再三叮嘱:经常找老宽唠唠,关键时刻他会给你提个醒的。最后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坚持党性,克制骚性。”杨福贵红了脸:“除了尤美美,我还有哪个女人?”何大姑一本正经:“像老宽那样,当干部人正才能服人,这书记不同于民兵营长!”杨福贵连连点头。</p><p class="ql-block"> 何大姑又去找刘老宽。金叶告诉她,公社秘书找他去了。也不知什么事。何大姑很纳闷,按说马得荣书记也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了吧?</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四清工作队下乡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公社让刘老宽去一趟,包括叫他的马得荣书记也深感意外。县里水利局转发一份省水利厅专件,直拨一笔水利设施专款,给卧龙公社李家堡生产队,明确注明,由刘老宽签字接受。</p><p class="ql-block"> 公社一班主要领导都集中在小会议室里,马得荣与刘老宽自然相熟,把一脸惊诧的老宽迎进小会议,并向他介绍了各位领导,诸如社长兼副书记的白存虎,武装部长马武……马武早上来拉住老宽的手,让他坐下。</p><p class="ql-block"> 说明原由,老宽放心了。哈哈一笑:“苏成华有心了!”在场众人一愣,苏成华是刚提升的水利部副部长。老宽缓缓说出起因:六0年曾随苏成华考察过河北山西地区农村的水利设施。记得当时多了一嘴,咱们那地方要是有了水,粮食会成倍的上涨。“谁知道老苏竟记住了,可见没有忘记咱老区人民呀!”马武感慨地:“救命之恩至死难忘!老宽哥,当年我和……”刘老宽急忙打断马武的话:“马书记,这与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就走啦!”马得荣急忙起身道:“刘老宽同志,怎么能没关系呢!上面指名道姓的让你……我和白社长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让你做公社水利员,这笔资金由你执行施用!”老宽稍一思忖:“马书记,我快六十的人了,担不起这个责任。苏成华有心了。我就给签个字,让老苏不再记挂当年的人情。其余怎么安排,是马书记你们的事啦。转告上级领导,就说老区人感谢毛主席,感谢中国共产党,感谢各级领导……”这话说得在座各位领导心里非常舒适。马得荣不禁再次端详这个庄稼老汉:白发童颜,一双眼睛明净有神……这个人说话中听。</p><p class="ql-block"> 马武把刘老宽拉拽到家,两人喝了半斤二锅头,并告诉他,卧龙山王家马场,要成立一个军马场,他有可能去那里当场长。到时候,请老宽去驯马。老宽笑着应了。</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又出名了,传闻长起了翅膀,沾了许多人的口水,湿渌渌地飞向了四村八乡,说当年李家的长工头儿救了中央几个大干部,直接拨款给他,兴修水利。不是传闻的是,县打井队,给李家堡南滩打了三口水井,可浇灌五百多亩地。并且国家配备了三台柴油机抽水。王六小的二儿子王二有被送到县机械厂学习开柴油机。这是村里大事件。</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从县城工程赶回来,抓水利配套,刘老宽策划修水道垅沟,平整土地。秋收一结束,李家堡社员就开始忙碌,全村人又兴奋了,五百多亩水浇地,这会使粮食翻几番呀。</p><p class="ql-block">然而,冬初的一天,四清工作队进驻李家堡了。队长是伊盟一个公社副书记,叫彭海,成员有三个工人,两个供销社会计,还有一个女娃,刚抽调上来的生产队妇联,全称“借调干部”,简称:借干。上级声称这类干部如果在运动中表现突出者,直接转为国家干部。他们来自四个旗县。经过集中培训后,分派到各地去。马得荣王大有杨福贵马武也都抽调到外地去了。</p><p class="ql-block"> 异地开展工作,会杜绝人情世故。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俗称四清(前期是清账目清财物清仓库清工分。后期: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回顾历次政治运动,这四清运动,是一次准备充分目标明确步骤从容的乡村整顿。工作组在光棍汉贫农魏二毛家办公,魏二毛是饲养员,他搬到饲养院居住。他家里住了队长彭海文书张立军,其余几位便住到几户贫下中农家里,实现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这样更利用开展工作。</p><p class="ql-block"> 这个运动初期,首先从清账目入手,小龚和老陈这两个供销社会计,发现这李家堡的账目很是复杂,农林牧副收支杂乱。彭队长向分团报告,又抽调了两名会计,集中清查李家堡的问题。作为整个卧龙人民公社最富裕的生产队,经营项目这么多,无疑问题也应最多。于是火力要集中了。</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和郎吉星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会计秦玉明记账,单据都有或刘或郎的签字,工作组查证时,都得他们在场一一说明开支情况。比如买农药,还须仓库入库证明,于是粮食保管,实物保管也要一一核对,提供入库出库证据。这样一来,生产队领导班子主要人员都成了审查对象。当时有个称号叫“四不清干部”。</p><p class="ql-block"> 于是新一任领导班子诞生了。政治队长狄存娃,这人三十一岁,贫农,曾在一家工厂做工,六二年工厂下马,回到村里。生产队长魏根旺,四十九岁,贫农,是富裕中农魏九九出了五服的兄弟。会计是白恒山,念了个高小,算盘也打得麻利。他们接管了李家堡生产队一切事务。</p><p class="ql-block"> 四清工作队几个人查账目清理财物仓库,其余的人发动群众,召开各阶级会议。回溯历史,土改运动给农民划分了阶级成分,真正的把成分形成阶级界限的,应该是这四清运动。一个夜晚,同时进行多个会议:贫下中农,中农富裕中农,党员团员,地富反坏右家庭成员(四不清干部子女参加)地富反坏右。这五个会议,会议内容有所不同。</p><p class="ql-block"> 贫下中农会议,在生产队大会议室举行,主持会议是队长彭海,生产队新班子也在这个会议,彭海吸了一口香烟说:“同志们,伟大的四清运动能够迅速开展起来,能够取得伟大成果,全凭在座的所有的贫下中农……”然后把运动的意义目标具体部署一一讲明。让大家感到一种君临天下安排山河的使命落在肩头。王六小从后面站起来:“说了大半夜,其实就是一句话,检举揭发刘润后他们几个吧?”彭海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王六小指着新队长狄存娃魏根旺冷冷地:“我看他们几个货给人家刘润后拾鞋也不配!”说着便走出会场。彭海一怔,狄存娃气白了脸:“他和润后他爹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当然会这么说!”这贫下中农会议开头也开得不顺利。接着一顿嗡嗡说话声……</p><p class="ql-block">中农会是富裕中农魏九九家开的,很明确的一句话:贫下中农是依靠的核心力量,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会议主旨,要求或希望全体中农同志积极向贫下中农靠拢,踊跃揭发检举原生产队干部……这会议就沉闷起来。在炕角魏九九背靠墙壁,想着心思:有可靠说法,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了。</p><p class="ql-block"> 党团员会议气氛热烈了许多,工作组老王话音一落,便有新会计白恒山对原领导提四大问题(财务问题,经营方式,多吃多占,路线问题)如此条理,让老王一下豁然开朗。以后的会议基本按这四条逐一展开。</p><p class="ql-block">地富反坏右及四不清干部家属成员会议,轻松的反而是五类分子的家属子女了,反正自家成分定型了,想怎么就怎么了,心里踏实着。他们目光盯着四不清干部家属子女。刘润后的妻子乔金叶心里忐忑不安,自己男人白天晚上都在核对账目,眼看着双眼熬红,脸色失去红润。有时下半夜,才回家。和公公说了她的担心,刘老宽淡淡地说:“润后抗得住,这运动有人管,比土改斗地主强多了,不外乎弄清一些账目而已,他是替众社员扛长工的,他不是财主,怕个啥?”</p><p class="ql-block"> 至于五类分子会议,那就简单了。下几条禁令,诸如不许乱说乱动,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会议在烟熏火燎的饲养院房里召开。一个多小时,十几个五类分子便离开了。在昏黑的夜里,向堡内咳嗽着走去。不过苦了瘸大嫂孙秀莲了,拄根单拐落在了后面……</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上楼容易下楼难。</p> <p class="ql-block"> 饲养院在李家堡外,距堡有二里之遥,土道坎坷不平,黑五类都没有发扬阶级友爱,片刻,就抛下孙秀莲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几步,便摔倒了。坐在地上喘口气,爬起来再走。儿子远在后草地,孙子为了节省路费一年一回家,她年纪已是五十几岁,除了瘸腿外,也没什么大毛病。虽说经过了十几年劳动改造,语言不再尖刻,但骨子里仍然是傲气戾气不服气。昏暗的夜色里,一双眼晴里闪动着一种仇恨不平,有股子火又不知何处生发又向何处喷发。几跤后,她不得不低头去看路,冬风又起,冷气入骨,虽说戴顶棉绒帽,但耳朵有点发麻,拐杖一歪,又要摔倒了。黑暗中一只大手扶住了她。“他大妗子,慢点!”是刘老宽。散会后,他遇上相搀相扶的地主李忠夫妇。得知孙秀莲也参加了会议。</p><p class="ql-block"> “他姑夫,我没事!”孙秀莲强作硬气。这时,刘老宽已在面前俯身,“他大妗子,我背你回去吧!”不由分说拽起她来。“不用,他姑夫。”但人已伏在背上。此时的刘老宽还很壮健,论体重,孙秀莲才九十几斤,老宽大步流星地走向李家堡。背上的孙秀莲噙不住泪了,泪落在老宽脖子里……</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则也往家里走去,这时,他的心情正轻松着,历时二十三天,生产队的单据入了账,凡他签字的财务收支都已结清。明天晚上社员大会上进行第一次“下楼”。</p><p class="ql-block"> 下楼,过来人说在当时的解释是,村干部问题澄不清叫上楼。如果在群众大会上说清楚,得到群众谅解或理解,叫下楼。下楼后,回归人民群众队伍。如果过不了关的,仍搁在楼上交待问题。李家堡第一个下楼的是实物保管谭存久,他的问题是拿了一把扫帚和一只筐子自家用,并且积极按价退赔现金两元八角八分。在群众大会上顺利通过,下了楼,但保管撤职了。去喂牛当饲养员。饲养员单身汉魏二毛升任了实物保管。这实物保管,主要保管农具,随季节,购置修理农具,以备适时使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工分,轻闲,是个不受风吹日晒的好差事。</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向老婆说明天要下楼,金叶先是欢喜,接着又忧郁起来:“你从六一年到今几年的队长,就这么容易下了楼?”刘润后脱了衣服,钻进金叶的被窝:“我这就上你个楼吧。”金叶笑了。二十几天了,金叶从没见过润后有这种情趣。</p><p class="ql-block"> 文喜还在隔壁油灯下做作业,老宽没有听收音机,又在一旁翻看《三国演义》,用什么妙计让儿子顺利下楼呢?</p><p class="ql-block"> 社员大会,是在晚上召开,除了五类分子不得参加外,凡能参加的一定都到了,三间大房,挤得密密的,一盏汽油灯发出刺目的白光,但不稳定,忽明忽暗,据说是石棉灯泡的原故,谁管它呢?大家目光集中在房间中生得彤红的火炉前,站着的灰眉搭拉的前队长刘润后。</p><p class="ql-block"> 会前,刘老宽金叶和润后一起从家里来堡内开会的,老宽叮嘱儿子:“你这楼今晚上肯定下不了,没做亏心事,不要心慌。但话要谦和,低调。就像刘皇叔当初见曹丞相。”金叶拽了拽男人后襟:“记住爹的话。”这时文喜也从后面追上来,十一岁的文喜早知道父亲今日要过一个大关。</p><p class="ql-block"> 刘家三代人亮相这会场时,引来各种目光,刘润后站着门边,老宽和儿媳孙子往最后边走去,最后面是五类分子的家属成员。右派白玉林的小媳妇招呼刘老宽他们坐下。</p><p class="ql-block"> 彭海队长气宇轩昂,说话铿锵有力,形势如何,运动如何,高度赞扬了全体贫下中农觉悟之高,又十分严峻地说了李家堡问题的复杂化严重化。而后才说到让刘润后交待相关问题,账目问题。</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站到场中的火炉边,这火炉彤红,灼得人空出了一个圆圈。刘润后孤独地与火炉共同成为圆心部分。环顾一下,这圆圈四周是党团员和积极分子们。把个主席台反倒甩成了后座或看台。</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嗓子有点干哑:“我就先向大家交待一下生产队账目问题。咱们村的收支比别的队杂乱,大致分为农业收入,蔬菜收入,还有牧业收入,副业收入……”有人叫道:“这些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你就说你贪污了多少?”老宽一看,此人是新队长狄存娃。</p><p class="ql-block">刘润后稍停了一下,又说:“经过二十几天的核查,属于我的问题有三个,第一个我违犯财务规定,私下借给小南卜子村现款八百元,是他们村今年春季买农具缺钱。第二个问题是我带的工程队结束工程时,大家到饭店吃了一顿,共花了五十八钱,这是不合理开支,我自己退赔。第三个问题,老爷庙黑老道去世,咱们生产队木工坊给他做了一口棺材,这个钱,也应该退赔。其余账目问题大伙儿谁有疑问,我一定如实解答!”而后,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p><p class="ql-block">狄存娃的老婆叫尤二英,也有一张利口,毫无情面地:“咱们队里那么多作坊,每天过手多少钱,你就能这么干干净净的?”别轻视这女人的几句话,句句点在要害上,全场社员的眼睛全朝向工作队所有成员,你们怎么查的账目呀?包括工作队队员,这刘润后在如麻的账目中就这么利利索索的脱了身子?</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又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这火炉也太灼人了。这时,门口一个老汉挤到场中,嘴里咕哝着:“这天气也太冷了,我烤烤。”说着把刘润后往后推。角落里刘老宽笑了。那老汉是贫农王六小,说话间又挤过一个人是干部家属侯牛牛,他冷咝咝的样子,挡在刘润后前面。刘润后从两人肩间望见小儿刘文喜,文喜眼里有了泪花。刘文喜忘不了这一幕,乡里乡亲的,为什么有人一夜与他家成仇,有人则想法设法卫护自己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连工作队都产生了怀疑,这全公社分红最高的生产队,那么多的经营项目,一个当家人真能只有三个财务问题?再查,再查。彭海当即决定,狄存娃参加清查账目组,连夜复查。</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果如其父预料的,没有下了楼。十月的冬夜是晴朗的,天空深蓝,星星如擦洗过一般,崭新。</p><p class="ql-block"> 夜空下,回家的路上,刘润后对父亲说:“我这才知道,什么是上楼下楼了。这楼可不是大厦高楼的楼。”文喜甩开爷爷的手,抓住父亲的手:“我也知道,是火炉的炉。”老宽哈哈一笑,金叶也笑了。一家人一个月里第一次畅怀笑在一起了。</p> <p class="ql-block">回顾乡村,那时的乡村是热闹的,是故事的。当事人尽管有点苦涩,但多数人不会有寂寞感。猪猫鸡狗,牛鬼蛇神,生末净旦丑……多么丰富多彩难已描述学说的生活舞台啊!</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又在被“清账目”,经历第一次审查,他反倒全面熟悉了生产队财务收支。凡他签字的单据,来龙去脉说得狄存娃哑口无言。而苦了原会计秦玉明和出纳员,他们一笔一笔地兑账,连先前几个参与审核的会计都心生厌烦,郎吉星自己批条,借款二百多元,是他爹患肺结核到省城治病用的,又加上弟弟结婚,虽说问题最大,但他非常积极退款,卖了两头半大猪,东借西凑,还上了。下了一次楼,没下。</p><p class="ql-block">何大姑虽说调任县里,但被召回,澄清南卜子大队的财务问题。但三四天就弄清了。原来这个女书记是当家不管钱的主,她的大咧咧个性决定。自己家买什么弄什么,全扔给丈夫侯牛牛和婆婆。每月工资,留个几块钱,其余往炕上一丢,不管了。至于大队财务,她全扔给主任杨福明。工作组竟找不到一张她签字的单据字条。四清分团团长诧异地问:“你一个正书记,怎么不掌握财权?”何大姑笑了:“七八个小队的扯皮事不断,再加上李家堡作为最县的先进生产队,今日来人参观,明天领导视察,我哪顾得上管大队部买个纸纸笔笔的破事!”</p><p class="ql-block">分团团长话锋一转:“群众检举说你作风有问题?”</p><p class="ql-block">“作风?什么作风?”</p><p class="ql-block">“生活作风!”</p><p class="ql-block">“放屁,老子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噢,那一年,几乎让土匪强了,那个土匪被我……”</p><p class="ql-block">“扯远了,何大姑同志,群众检举说你和李家堡刘老宽关系暧昧!”</p><p class="ql-block">“要说老宽哥,我俩是够暧昧!”</p><p class="ql-block">“在什么地方暧昧过?”</p><p class="ql-block">“麦田里,菜园,磨坊,井台,办公室,他家里,大路旁……”何大姑脸不红不白地说。分团团长刚三十出头,原是一个县的县团委书记,听得反倒脸红了。此时,何大姑站起身:“就这事吧?你去查证吧,先问问我男人,他也知道!”</p><p class="ql-block">这一句,激起了分团团长的好奇心,这个女干部就这么霸道,还不分场地的与情夫做爱。</p><p class="ql-block">他亲自去调查,何大姑的丈夫侯牛牛闻言大笑:“她个贱货倒是想那样去做的,是人家刘老宽不跟她干!”</p><p class="ql-block">分团长见到刘老宽,刘老宽刚把孙秀莲送去参加五类分子会。在办公室,问起这一档事了,老宽坦然一笑:“一定是你问烦了她,她才那么说。头几年,土改互助组合作社时,我也担点事,和她接触多。村里嘛,男女在一起多了,一定会往那上面扯。我已是个做爷爷的了,不会给儿孙丢那份人的!”话很平和,但斩钉截铁的。又轻轻说了一句:“她好歹是一个多年的党员干部,别轻易往她身上抹黑。其实丢的是众人的脸,人民政府的脸!”</p><p class="ql-block"> “丢的是众人的脸,人民政府的脸!”分团团长心头一震……</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一锥解它千千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