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那个村庄

御风采菊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没想这样早的回到黄沙梁,应该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黄沙梁埋着太多的往事,我不想过早的触动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踏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的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后排左起:焦俊清 赵洪斌 冦金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前排左起:兰阳 吕忠志 马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这会儿正飘荡在云里雾里,水气是从下面的观音阁水库那一片汪洋中升腾起来的。我像在空中划船,下面的景象一片模糊。我努力想要沉下去,最好能一直沉到水底深处,那里有一个我曾经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沿着进村的路走过村口的大榆树,绕过马良家门口的大碾盘,看到了那个五十年前我经常走过的泉水池。水还是那么清澈、寒凉,汩汩的涌出,只是没了昔日那欢快的声响。我在泉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影子根本就不是我,那分明是一个孩子。于是我撒腿就跑,这一跑就是50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竟一直跑到队部。门上的牌子虽已风吹日晒得退了颜色,斑驳的字迹仍依稀可辨:泉水公社腰堡大队第八生产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将队部门口那颗歪脖树的影子收缩到树根下的阴凉里去了。我自己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躲到我脚底下去了,好像生怕被村人发现似的。是的,打从我离开腰堡,我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在这个世上活着,如同这卑微的影子一样,生怕被别人看见。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影子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宁愿被我踩在脚下,却始终一言不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当年在田里劳动的剪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夕阳格外的炫目,照得天边五彩斑斓像我们儿时玩的三棱镜。送我下乡的大人们吃饱喝足了,口中喷着酒气,打着饱嗝儿,陆续上了大巴车。除了周飞(我的发小)和我的父母,其他人好像并不是来送我的,他们只是来吃酒喝羊汤的。望着一溜烟开上村口大道的大巴车,村民们礼节性的挥手向大巴车告别,脸上挂着呆呆的笑,肚子里还在心疼着队里的那两只肥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然,人群中有人发现了我,于是大喊:这是谁家的孩子落在这儿了?快让车停下!于是村民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我身上,让本来埋在人群中的我再也无处躲藏。那年我17岁,个子尚未长高,看上去像是个孩子。但俺不是孩子,俺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那是1974年8月20日,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因为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喝过羊汤,而且总是像正午的影子一样躲闪着这世间所有的一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珍藏的知青证明</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队部,我躲进了一片苞米地,苞米叶子依旧宽而绿,锯在脖子上火燎燎的。这正是我当年亲手种下的,都长了50年了,怎么居然还没有结棒子呢?我一棵一棵、一垄一垄的看过去,看到我穿着黄胶鞋踩下的17岁的脚印儿胡乱地印满了垄沟垄台,脸上那些个18岁的汗珠也正从苞米叶尖滴落到黄土地上,打了个滚就钻到土里去了。甚至还看到了当年我屙的那坨屎,正在被一群绿豆苍蝇围剿,可就是没有找到一棒苞米!50年了,我想,再过20年,你就是我这个岁数了,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难道你们也打算像我一样,这辈子都一事无成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地里又闷又热,是个将要行雨的天儿。远处的天空压着又黑又厚带雨的云,将我追赶到又熟悉又亲切的青年点。我们青年点儿建在村子的正中央,是一栋石头砌的平房,中间是灶房,东西各一间。七一、七二届的老青年很快就都陆续回城了,点里只剩下我们七四届的六个青年,三对男女。男生这边是兰阳、赵洪斌和我,西边是韩凤芝、金剑斯和王玉茹。三个女生轮流给我们做饭。兰阳有主意,有胆略,又勤快,大家就选他做点儿长。他也很称职:断粮了,他就带着我们去队部仓库里偷,馋了就想办法弄一只老乡的鸡给大家改善伙食。有一次他竟然用电雷管加馒头,炸翻了二犇家的那只花狗!就连旱烟叶子也是后半夜去三官阁大队共享了几绳子回来,足够我们仨一年的口粮。</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后排左起:王玉茹 李莉莉 金剑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前排左起:詹丽 赵静 康淑兰</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冬天特别的冷,雪下的也很大。快过元旦了,灶台的铁锅里除了冷透了的玉米糊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兰阳突发奇想,问我们想不想吃猪肉?那还用说?于是他就吼:“杀猪吃肉!”我们仨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连夜就把点儿里唯一的一头猪给杀了!气得队长马良站在青年点的院子里跺脚大骂:“就怕你们养不活,特地为你们抓了一头40斤的崽子,这他妈的才60斤还不到你们就敢杀,一群败家子儿!”骂归骂,毕竟我们欢天喜地的吃了那顿“终生难忘”的杀猪大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泉水火车站到我们腰堡大队有十里地,步行得走上一个小时。当时有一个部队的化肥厂就在腰堡,厂里有铁路运输专线,接站时有一辆小火车,只拽着一个小车厢,老乡叫“摩托嗄”,专用于接送化肥厂的职工。兰阳就带着我们扒车,并跟开火车的司机大打出手,甚至还约了架。他怀揣着匕首,身背着大刀,单枪匹马跑到化肥厂职工俱乐部门前去单挑。不知怎么的,这火车司机后来与兰阳竟然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打那以后,我们进城返乡都不用再受徒步之苦了!化肥厂周末电影我们也可以大摇大摆的去免费共享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才两年我的个子窜了一头</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为知青,如果过了下地干活这一关,其他的一切还是挺美好的,但这一关实在是难过。让我们知青最不能忘记的是队长马良的大嗓门儿。早晨天刚亮,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大马良把他的老长脸紧贴在窗户玻璃上,一声吼:“上工了,快起床!”让我们恨得咬牙切齿!背地里都叫他周扒皮。村民一个劳力一天可以挣18个工分,到年底结算时10个工分能勾1.2元,这在十里八村都是数一数二的。听桓仁县的知青说,他们那里10分工才勾8分钱,只够买一张邮票!可由于老青年打下的底儿,我们一个知青出一天工只给记8个工分!凭啥啊!兰阳就去找马良理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学大寨修梯田,我们去参加引水工程,往山上扛输水的铁管子,一根铸铁管子足有200多斤。一开始打头的方强让四个人一根管子,用扁担绳子向山上运。马良看到后破口大骂:“这么点儿逼玩意儿,还用四个人抬?扯xx淡!”他长得人高马大,力大如牛,一个人扛了一根管子,直接上山去了。队长打了样,没办法,但一个人一根管子是万万扛不动的,村民们就只好扔了扁担,两个人一根管子一前一后扛着上山。这时候兰阳找到马良说,我们知青为什么与社员同工却不能同酬?马良说,只要你们也能两人一根管子上得山去,今天我就让你们同工同酬!一言为定!于是兰阳招呼我过去,咱们俩扛了根管子摇摇晃晃地就上山去了。那一天扛了五趟,我的腰没折、腿没断、牙没咬崩、人没散架,真他妈的得谢他个八辈儿祖宗!不过但从那以后,我们知青与社员就开始了同工同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后排左起:鄯文丰 鄯文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前排左起:吕忠志 银信封 周茂勤</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为一场车祸,我的腿让拖拉机压断了,就一个人回城疗伤,把兰阳和赵洪斌丢在了那个村庄。虽然他们俩陆续也抽工回了城,但他们俩的脚步却没有能够跟紧我,走着走着就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的在这尘世间穿行。冥冥中,也许我们都被命运裹挟着,无法逃避。他俩不幸都在英年早逝,而且同是没于脑溢血。如今我虽苟活于世,浑浑噩噩中似乎大脑里也早已是殷红的一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末,国家修建观音阁水库,蓄水后将太子河上游岸边的村庄悉数淹没。腰堡也没能幸免于难,整个村庄连同我的青年点一起,无声无息的就沉浸到水底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本来我早就想回村里看看,看看那熟悉的村庄,那些熟悉的人,那村口的大榆树,大马良和他家门前的老碾盘,我们割下的稻谷,修过的梯田,引水灌溉的工程,还有我们骑过的驴、放过的牛,亲手杀了的猪、烹了的狗、炖了的鸡……那个我曾经的村庄,连同我们曾经的那些个故事,如今都被岁月的风吹散,被历史的河浸润,永远的淹没于水底了,只在我大脑里的那片殷红中,还留下些许模糊的记忆,常让我刺痛、感怀和叹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知青战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纪念上山下乡五十周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二〇二四年八月二十日</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