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畔的秋月春风】· 下篇

Hux

[续接上篇]血染的铁鞋匈牙利议会大厦前的多瑙河畔，有一组非常独特的纪念群雕。这是一处二战时期犹太人受迫害的大屠杀纪念地。河岸边的石坎上放置着一排金属铸造的雕塑：数十双大小不同，新旧各异的男女铁鞋。鞋中或燃放着蜡烛，或插着鲜花，或扎着黄丝带，寄托着人们对亡灵的哀思。大屠杀发生在1944年。德军于该年4月占领匈牙利。从4月16日开始实施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计划。同年10月15日，奉行极端匈牙利民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 “箭十字党“ 在布达佩斯发动政变，全面攫取了匈牙利政权。政变当晚，法西斯党徒将数千犹太人掳掠到多瑙河边，位于塞切尼链桥和玛格丽特大桥之间的一处空地集体枪杀。死者的尸体被抛进河中，他们的鞋则被遗留在河岸上。夜幕下，昏暗的水面上漂浮着死者滚烫的热血，而多瑙河却只能默默呜咽，缓缓逝去。蓝色多瑙河用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来为死者洗滌鲜血并为生者抚平哀伤。2001年，匈牙利政府将4月16日定为该国的 “大屠杀纪念日”。为纪念当年被屠杀的犹太人和反法西斯战士，匈牙利雕塑家鲍乌埃尔· 久洛设计并浇筑制作了六十双大小不同的男女铁鞋，将其置放在当年大屠杀发生地。 2005年4月16日这一天，这组纪念雕塑作品正式揭幕，与布达佩斯市民们见面。群雕旁的地面上还舖有三块铸铁标牌，上面分别用英语、匈牙利和希伯来语写着，“纪念1944-1945年间被箭十字党武装分子屠杀并抛入多瑙河的死难者。”　 图1. 大屠杀纪念地的铁鞋 图2. 市民们献上的鲜花和黄丝带 阴郁的星期天参观这处纪念地，让我回想起若干年前看过的一部匈牙利电影，《Gloomy Sunday 阴郁的星期天》。影片描写的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时期，在布达佩斯发生的一位青年钢琴家和他的两位好友的凄美故事。他们之间的恋情和友谊，在纳粹德国入侵后，惨遭幻灭。但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剧中女主角的复仇在多年后终获成功。影片中有一首插曲，由女主角演唱，男主角钢琴伴奏。歌曲名称即为《Gloomy Sunday》。这部电影的配乐主旋律，也是以这首歌曲为主题的。此曲非比寻常。它是一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横扫欧美大陆的著名歌曲。其著名之处，Well，就在于它居然能引得无数不同国籍、不同年纪、不同性别的欧美人士，接连不断地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此曲也因此而获得一个绰号：自杀之歌。究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在二战爆发前世界经济大萧条期间，有些人觉得个人和国家的前途实在无望，生命已失去原有意义，不再值得留恋。于是，一曲悲歌，在无数厌世人胸中引起了黯然离世的共鸣。“Sunday is gloomyMy hours are slumberlessDearest the shadows I live with are numberless ……” 阴沉沉的星期天我的时光无休无眠至亲的阴影围绕我身不绝绵延……有兴趣的朋友们不妨找这部影片来看看，或在网上寻这首歌来听听。如果方便的话，可用以下链接 https://youtu.be/BOkUd4IZHE0?si=kZRg-4I9sFYMp6he 时过境迁。今天听这首歌曲应该不再会有人产生 “自尽” 的共鸣了。 图3. 电影广告《Gloomy Sunday》 图4. 美国黑人女歌手Billie Holiday 灌制的《Gloomy Sunday》歌曲唱片 十月纪念馆楼前楼后，无独有偶。议会大厦楼后方的广场上还有另外一座纪念碑及位于地下的纪念馆。简洁的纪念碑由一块黑色的石板以及两块布满大小弹洞的黑色金属板组成。一南一北，石板上镌刻着 “悼念1956.10.25”，而黑色的金属板上却只有四个镂空数字，1956。这座碑和展馆建于1991年，是为了纪念在1956年10月25日要求独立自由，参加和平示威而牺牲的布达佩斯大学生。地下展室中陈列有许多当年事件发生时的实物，幻灯机则滚动放映着当年布达佩斯的大学生和其他市民们拍摄的照片。秋风萧瑟。那是1956年十月最后的一周。布达佩斯的大学生们为争取民主和言论自由，走上街头和平集会游行。但此举为匈国当局所不容。为了驱散广场上集会请愿的大学生，在无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当局指使秘密警察开枪镇压。学生们死伤惨重。此事激起了极大的民愤。失控的当局于是要求苏联出兵。一时间，城内枪声四起，坦克轰鸣；烈火熊熊，尸横遍地。面对苏军的坦克、大炮和机枪，大学生和市民们挥舞着撕去国徽的匈牙利国旗，拿起武器，竭尽全力反抗残暴的侵略军。展厅内有一座大理石棺。棺盖上刻写着 “牢记1956年10月25日被炮火杀害的人们”。一道道猩红色的灯光投射在陈列室的地面上，像黑夜中沾满血迹的脚印，引导着参观者走向远方…… 图5. 议会大厦东侧。十月纪念馆即位于广场边的人行道上。 图6. 十月纪念馆标记牌 图7. 布满弹洞的 “1956” 纪念墙 图8. 弹洞、弹洞、弹洞 图9. 地下展厅陈列着当年入侵苏军坦克兵和步兵的军装、冲锋枪及机枪等实物。 图10. 布达佩斯民众与支持他们的匈牙利部队坦克 图11. 匈牙利民众强烈要求 “俄国人滚回家去!” 图12. “鲜血” 染红的脚印 图13. 纪念石棺上刻着 “牢记1956年10月25日被炮火杀害的人们”。 多事之秋匈国当局的这一血腥镇压引爆了1956年的 “十月事件”，包括随之而来的苏军介入以及布达佩斯民众的武装起义。此事非同小可！最终导致了苏联军队大规模武装入侵，占领布达佩斯和匈牙利全境。起义遭到坦克大炮的血腥镇压，大学生和其他市民们的伤亡极为惨重。在当时铁幕内外东西方意识形态和武装力量严重对峙的社会环境下，匈牙利大学生们原本是和平的正义呼声，被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以及匈国某些当权者认为是大逆不道，是 “反革命” 行动。他们深恐在东欧苏联集团内部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因此力主严厉镇压。而在彼时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里 (如当时的南斯拉夫总统铁托)，甚至在苏共最高领导层内部 (如阿列克谢·柯西金) ，也有过不同意见，反对武装镇压学生。这使得已经进入布达佩斯的苏军坦克，在与民众对峙数天后，于该年10月底撤出。与此同时，苏联大使馆内工作人员的家属们，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陆续登上多瑙河边的轮船，准备撤回苏联。河岸上围观的布达佩斯民众欢呼雀跃，以为苏联的武装干涉就此结束。和平民主，独立自由的新匈牙利指日可待。但风云突变！强硬派最终又占得上风。仅仅几天之后，原先已经撤出，但仍然集结在城外的大批苏军开始发动全面进攻。11月2日，数百辆苏军坦克再次攻入布达佩斯。11月4日，占领布达佩斯。11月8日，占领匈牙利全境。匈牙利国家军队没有实行有组织的抵抗。但仍然不乏挺身而出，支持大学生们反抗入侵苏军的匈国军官和士兵。以纳吉·伊姆雷为总理的匈牙利政府被解散，政府首脑全部被苏军抓捕。其中若干人最后被匈牙利法庭判处 “叛国罪” 而遭到处决。 图14. 苏联总理尼基塔· 赫鲁晓夫 图15. 苏军坦克纵队杀进布达佩斯 图16. 被布达佩斯民众烧毁的苏军坦克 图17. 被迫起义的学生。他们的武器是由支持改革、反对镇压的匈牙利警察和军人提供的。 图18. 被撕去国徽的匈牙利国旗 秋夜月光寒匈牙利大学生们要求民主改革的十月革命，最终在苏联政府和军队的全力镇压下失败。民众死伤惨重，另有二十多万人被迫逃离该国。这一轰动全球的1956年布达佩斯十月事件，被苏联等国称之为 “匈牙利反革命事件”，当时的匈国政府亦将其定性为 “反革命暴乱”。大批学生和民众因而遭受牢狱之灾，被迫含冤三十五载。银河浩瀚，斗转星移。匈牙利人民终于等到了冬去春来。1991年苏联自行解体，东欧集团散伙，匈牙利才真正获得独立。受害民众才得到彻底的昭雪平反，强加于人的 “反革命暴乱” 罪名被撤消。他们当年争取民主自由的抗暴行为，也被该国新政府重新定义为一次民众反抗暴政的起义。山不转水转。滔滔奔流的多瑙河，终于为匈牙利的志士仁人们洗清了专制恶人们强加于他们头上的无端罪名。 纳吉纪念碑从《大屠杀纪念雕塑群》向北漫步，约十来分钟就到了市区内多瑙河上游的玛格丽特大桥。桥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站在此桥上可遥望多瑙河下游的链桥，以及两岸的议会大厦和布达皇宫。水天一色，景色极佳。在玛格丽特桥头东边的路旁，有一个小小的公园。1989年，获得平反昭雪后的布达佩斯民众在英雄广场为冤死的前总理纳吉先生举行了隆重的下葬仪式，还为他建立了一座青铜纪念碑。碑由一座小桥、桥上一尊纳吉的立像、以及一块黑色的花岗岩组成。岩石上镌刻着他的名字和生死年份：纳吉·伊姆雷，(Nagy Imre) 1896-1958。桥上的纳吉双手扶着一侧护栏，凭栏遥望多瑙河，思绪万千……加句题外话。匈牙利人的命名习惯有异于大多数西方国家，但与咱中国人类似。即姓氏在前，名字在后。Family name first, first name second. 所以，纳吉是姓，伊姆雷乃是名。 图19. 从多瑙河上的玛格丽特大桥远眺布达佩斯 图20. 纳吉· 伊姆雷 图21. 多瑙河畔的纳吉纪念塑像 图22. 黑色花岗岩上镌刻着 “纳吉· 伊姆雷 1896-1958” 纳吉其人纳吉何许人也？为何而冤死？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或更早一些的人们或许还有些印象。纳吉本是匈牙利体制内的执政党高级官员。二战后的1940年代，他曾经分别担任过政府的农业部长、内政部长和外交部长。1953年至1955年，他还短期出任过匈牙利共和国总理。1956年10月事件初起时，他因为政治立场相对缓和，受到大学生们的拥戴，从而再度出任总理。当局希望利用此举来缓解政府与要求民主改革的大学生之间的紧张关系。纳吉复出后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试图平复布达佩斯学生和民众日益高涨的愤怒情绪。1956年10月底上任伊始，他便出现在议会大厦面向广场一侧的阳台上向示威学生和民众发表演讲。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同志们”…… 话音未落，就获得学生们的一片嘘声，“我们不是你的同志”！情急之下，纳吉赶快换词，改称呼为 “年轻的朋友们“。他劝说学生和民众要保持冷静，尽量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纳吉理解匈牙利人民要求独立自由的强烈愿望。于是，他试图推行体制改革，实行新闻自由、让匈牙利成为中立国、并宣布退出 “华沙条约组织“ ，即苏联掌控的军事组织 “华约“。这下可不得了！是要抠掉恶龙身上的逆鳞啊！纳吉意欲推行的这些改革举措，尤其是退出华约这一条，深深地杵到了苏联集团的痛处。这使得最初对于是否应该全力镇压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苏联最高领导人尼基塔· 赫鲁晓夫，下了最后的狠心。这就让调派大批苏军强行进入布达佩斯 “平定叛乱” 成了定局。当然，赫鲁晓夫的这个最后决定少不了莫罗托夫和伏罗希洛夫等苏联高层强硬人士，以及其他某些国家的摇旗呐喊，推波助澜。纳吉在呼吁苏军撤军无效之后，转向联合国及西方国家呼救，希望他们介入并帮助匈牙利缓解局势。布达佩斯的民众也一度谣传，“Americans are coming”！但联合国与西方世界却是一片沉寂，自始自终无人回应。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在二战结束前，苏联和以美苏为首的西方国家早已在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雅尔塔达成协议，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属于东欧的匈牙利是在苏方霸权范围内，西方国家自然就无处置喙了。1956年11月22日深夜，纳吉在已被切断电源的匈牙利国家电台向世人发出最后的呼喊。在手电光的照明下，在窗外传来的枪声伴随中，他宣读了自己作为总理任期内的最后一篇文稿，“…… 苏军非法入侵了匈牙利。匈牙利军队仍在抵抗，政府还在继续工作……” 电波消逝在黑暗的夜空中。匈牙利国家电台随之陷入一片沉寂。此时，苏军坦克的钢铁洪流正隆隆地滚向匈牙利的城市和乡村，无情地碾压着马札尔民族赖以生存的土地。夜半钟声鸣响。1956年的寒冬悄然降临。 图23. 纳吉在匈牙利国家电台发出最后呼声 纳吉在当晚前往南斯拉夫大使馆避难。但苏联当局用 “允许出国” 的虚假承诺将他骗出。克格勃随即将他逮捕，秘密押送到罗马尼亚境内某地软禁达两年时间。纳吉的家人也同时被软禁。从1956年10月24日复出至11月22日被捕，第二次担任匈牙利总理的纳吉，在位仅仅三十天。在纳吉被软禁期间，苏联扶持上台的匈牙利政府曾经数次派出说客，想让他自行认罪。但均被纳吉拒绝。1958年，纳吉被押解回匈牙利接受秘密审判。纳吉至死也拒绝承认自己犯有 “反革命” 和 “叛国” 罪。他在秘密法庭上侃侃陈词，据理力争，尽力驳斥控方强加给他的各项罪名。但这无济于事。秘密审判的过场走完之后，纳吉依然背负着早已预定的 “叛国“ 罪名，被匈牙利当局用黑布蒙头处以绞刑。 图24. 纳吉在秘密法庭上 图25. 纳吉被处以绞刑 纳吉死后被装在几片薄木板钉成的棺材中，面部朝下，草草掩埋。下葬之处更是被苏联和匈牙利当局列为机密。一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匈牙利民主化之后，他的遗骸才获得重新安葬。1991年12月26日苏联解体前夕，在匈牙利与苏联签署的“双边关系条约” 前言中，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分别代表苏联和俄罗斯正式为苏联1956年在匈牙利的武装镇压行为道歉。此后两位领导人又多次在不同场合以口头形式反复向匈牙利表示歉意。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尽管世人对纳吉在1956年秋十月革命中的表现褒贬各异，但他最终得到了应有的评价。匈牙利国家和人民视他为尽力争取独立自由的先驱，并且为他树立了纪念铜像。该铜像最初是竖立在议会大厦广场一侧。不过，由于人们对他仍然有不同看法和评价，该铜像又被转移到上面提到过的小公园里。纳吉的功罪也留与后人们去继续评说。 和平众生像六月初的布达佩斯，春光明媚，天高水长。这次的布达佩斯之旅让人感觉非常愉快。市民们都相当友善，社会秩序良好，并无在巴黎和巴塞罗纳随处可见的扒手小偷，让人感觉很安全。有位好友甚至说是可以夜不闭户。不过，我倒是未敢尝试。呵呵。度假时终日闲逛，尤喜 people-watching。镜头指处，留下帧帧匈牙利民众和平生活的影像，以供回忆，不虚此行。 图26. 河上遊轮 图27. 博物馆里的小观众 图28. 摩登青年 图29. 多瑙河畔酒吧里的邻座客人 图30. 国会大厦广场前的年轻伴侣 图31. 塞切尼温泉浴场大厅 图32. 温泉共浴 图33. 对弈 图34. 匈人飞车党 图35. 布达佩斯著名的 “纽约咖啡“ 图36. 纽约咖啡厅内的音樂家 图37. 演奏匈牙利乐曲 图38. 高朋满座 图39. 来自芝加哥的食客 图40. 在Stex 餐馆用晚餐时，恰逢隔壁的欢乐大家庭聚会 图41. Stex 饭店的侍者 图42. 摩托车手的自拍 图43. 蓝色多瑙河畔的情侣 图44. 晚安，布达佩斯 雨过天晴。今天的多瑙河上，春风拂面，波平浪静。二十一世纪的匈牙利人民过着和平的新生活。但是他们从未忘记自己的过去：曾几何时，争取独立和民主自由的民众被屠戮、他们的领袖被绞杀……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最终得到了匈牙利全民族的尊重和深切怀念。长话短说。祝匈牙利民众的和平生活世代绵延。 再见，布达佩斯。Ciao，蓝色的多瑙河。 全文结束。谢谢阅读观看。 8/20/2024 后记于芝加哥北郊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