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明万历二十一年之前,汤显祖其实并没有多少当官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命运似乎一直在和汤显祖开玩笑。这个当世公认的八股文举业家,却在八股文考试的道路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直到第五次会试才勉强得中,赐“同进士出身”。干出辉煌业绩的惟一主政地,竟然是被贬谪后,“量移”过去的。一心想通过科举报效朝廷,最后却以传奇惊艳了世界。</p><p class="ql-block">他的一生,似乎都应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语: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p><p class="ql-block">作为一个出生于书香世家,从小由徐良傅、罗汝芳等名家教导,二十一岁中举,年少时即名满天下的才子,汤显祖的仕途本应该一帆风顺。</p><p class="ql-block">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p><p class="ql-block">所以前两次的会试失利,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而当万历五年,他兴冲冲第三次奔赴会试考场之前,现实就给了他当头一棒。</p><p class="ql-block">这一年,当朝首辅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与他同科参加会试。作为一个父亲,张居正的软肋同样是孩子。他的长子张敬修在上一次科考中失利,因此这科他早早做好准备,百般设法笼络天下才子,以便在张嗣修高中时掩人耳目。经过多方了解,汤显祖和同学沈懋学二人进入了首辅大人视线。</p><p class="ql-block">在熏天的权势和平步的青云面前,汤显祖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p><p class="ql-block">坚持操守的代价是名落孙山。</p><p class="ql-block">万历八年,历史接近重演,不同的是这次参加考试的是张居正的第三个儿子。再次拒绝首辅的汤显祖选择了弃考。</p><p class="ql-block">张居正去世两年后,明万历十一年,汤显祖总算跻身三甲榜单。虽然名次靠后,但饱读了圣贤书,终于“货与帝王家”,他对未来充满期待。</p><p class="ql-block">可是,他只是被分配到留都南京当了一个管礼乐祭祀的闲官。几年之后,他的品秩提升到正六品,却依然是一个闲官。工作之余,他有大把的时间用于行赏冶游,吟诗作赋,六朝古都的绮靡景象也确实为他日后的传奇创作埋下了很多伏笔,然而此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能使自己的才华经世致用。</p><p class="ql-block">万历十九年,天空划过彗星。在古代人看来,“星变”是不祥之兆,按照惯例,皇帝需要反省检讨,甚至下“罪已诏”求老天爷宽恕。万历皇帝要求群臣上书谏言。汤显祖认为时机来了。他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愤而写成著名的《论辅臣科臣疏》,全文洋洋洒洒二千多字,指名道姓痛骂朝中几位重臣,同时为两位因直言获罪的御史鸣不平。奏折在朝野中引起极大的震动,涉事官员辞职的辞职,请假的请假。下不了台的万历皇帝以“假借国事攻讦元辅”的罪名,直接将他贬到了广东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当了一个没有品阶的典史。二年后,“量移”浙江遂昌知县。</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在遂昌,汤显祖的职业生涯才算开了挂。</p><p class="ql-block">四百多年前的遂昌,山水清丽,民风淳厚,用今天的话来说,一切都绝对的原生态。境内群山环绕,水汽氤氲,他所到之处经常云遮雾绕,加之清静安逸,百姓无事不上公庭,他这个县令当得颇为悠闲。他称遂昌为“仙县”,自诩为“仙令”。平日里游山玩水,与当地的读书人讲学问字,五日才处理一次政务。表面看来,他是清闲自在的。</p><p class="ql-block">而在他的同僚们看来,从繁华热闹的故都南京,来到偏远闭塞的遂昌,作为一名官员,汤显祖的仕进之途,似乎越走越窄。</p><p class="ql-block">——然而毕竟是有才情有抱负的汤显祖。</p><p class="ql-block">后来的事实证明,在遂昌,汤显祖不仅没有消沉,反而为遂昌扎扎实实地干了几件事,并且干出了事业的新高度。</p><p class="ql-block">这几件事,遂昌人几百年后依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p><p class="ql-block">万历年间的遂昌,属于边远小县,人口稀少,各方面都非常落后。汤显祖自嘲自己这个县令像个山鬼,每日与蓝天白云相伴,小动物们也时不时跑到县衙做客。不难想像,屈居于一县之隅的汤显祖,和他那些仕途得意的同年们相比,自然有些壮志难酬的失意惆怅之感。但即便如此,作为他职业生涯中真正主政的地方,汤显祖对遂昌,明显是倾注了极大的心力的。</p><p class="ql-block">汤显祖的出生地江西临川,是一个名士辈出的地方,王安石、晏殊父子、曾巩都是临川人,王羲之、颜真卿、谢灵运等人都曾在临川任职。到过临川并留下文章诗作的大家不计其数,如陆游、黄庭坚、范成大等等。王勃著名的《滕王阁序》中,就有“光照临川之笔”的描述。而汤显祖的原生家庭,更是一个读书世家。他家自高祖起,曾、祖、父四代都是读书人,有藏书四万余册,家中还有家塾。所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家庭出来的人,无疑在基因中就是自带书卷气的。也因此,教育始终是汤显祖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p><p class="ql-block">早在徐闻时,因当地人对生命不够重视,常常有人轻生,汤显祖以一个极其微薄的典史身份,主持修建了“贵生书院”,意在劝诫珍惜生命,读书明理。到了遂昌以后,他发现没有书院,立即自己带头捐资,并在眠牛山主持修了书院和射场,在他的影响和推动下,一个月射场建成,三个月书院建成。他给书院命名为相圃书院,是希望能培养出将相之才的意思。寻常日子里,他亲自带领遂昌子民读书、练习骑射。当年的遂昌,老百姓以日昝计时,日子过得慵懒散漫,他为此又造了启明楼,每天早早就去敲钟叫醒百姓起来读书骑射。</p><p class="ql-block">传统农业社会中,耕读总是并行的。汤显祖这个县令也一样,一手抓教育,另一手就抓农耕。早在周代,立春日就有迎春习俗,这一天,皇帝要率领文武百官到城的东郊去迎春,并且要颁布春令,督促百姓开始耕作。到了地方上,则由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带上春鞭和米酒,到田间地头劝导百姓春耕。班春是带着强烈的仪式感的,要祭天,鞭春,开春、犁春,给老百姓分发农作物种子等等,还要用米酒和鸡蛋喂牛,犒劳它一年的辛苦,激发它新春的斗志。从汤显祖的诗里可以看出,他是承袭了这一传统的。并且他在《牡丹亭》剧作中,活灵活现地重现了这一场景。除了劝导百姓及时耕作外,汤显祖还教会了当地老百姓演奏昆曲十番。昆曲发源于江苏昆山,昆曲十番更是被称为“昆曲的活化石”,演奏的乐器繁多,曲调艰涩难懂,在道路阻隔的年代,得以在几百里开外的遂昌流传,这或许缘起于他的传奇创作,或许是他在小山城无聊而无趣的生活之中寻求的一点点精神慰籍,又或许是本着他对治下子民精神上的教化引导,反正,他教会了遂昌的百姓们演奏原汁原味的昆曲十番。几百年后,班春劝农和昆曲十番分别被列入世界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也算是他的插柳之作吧。</p><p class="ql-block">遂昌位于浙西南山区,山高林密,当时经常有老虎出没,伤及人畜。百姓虽苦之已久,却很迷信也很愚昧,认为老虎是“神物”,不能伤害他们。汤显祖发布了打虎征集令,但没人响应,只好自己亲率乡民到城隍庙去,情真意切地向城隍爷说明要打虎的理由:“吾与神共典斯土,人之食人者吾能定之,而不能止于虎。民曰有神。夫虎亦天生,贵不如人。神无纵虎,吾将杀之。”并亲自带队上山打虎。百姓见县令如此,也消除了顾虑,群情高涨,一举消灭了十七只老虎,从此遂昌虎患平息。民间更有口口相传的汤显祖用巧计除了当地的恶霸,两件事被乡人合称为“打虎除害”。</p><p class="ql-block">百姓安居乐业了,汤显祖将目光转向了特殊群体,那是阳光照不到的高墙里面。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在遂昌任上过年,除夕夜去监狱视察,看到犯人思念家人,渴望回家的情形,忽然想到著名的“贞观纵囚”,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将死刑犯放回家与亲人道别,之后所有犯人回京赴刑,没有一个借机逃脱。他起了效仿李世民的心思,于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元宵节,汤显祖组织犯人统一去河桥观看花灯。是夜,璀灿的花灯同囚犯眼里的光交织,坚定了他感化犯人的信心。万历二十三年除夕夜,经过周密的部署,汤显祖将犯人放回家过年,约定正月初三回来服刑。到了日子,所有犯人全部归狱。可以说,在社会最边缘的阴暗角落,他让囚犯们感受到了温暖和信任。这样的尝试,需要极大的胆识和勇气,作为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县令,相比起他同时代的人们,汤显祖以人为本的思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似乎总来得更早一些。</p><p class="ql-block">汤显祖在任的五年中,遂昌政治清明,赋少讼稀,一切都蓬勃发展,小县城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概。他本人也“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遂昌子民们在他带领下,民智开化,社会安定,他开怀地写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的诗作。他力邀好友屠隆来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做客,与遂昌、松阳等地的文友们诗词酬唱,山水清音相和。大和尚真可为了他,翻山越岭走到遂昌,并送他外号“汤遂昌”。而在案牍劳形之外,他的传奇剧作,后来的世界文化名著《牡丹亭》也开始创作。在这样的氛围下,汤显祖甚至觉得,遂昌就是他梦中的乌托邦,在这里他推行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虽然地方偏远闭塞,却挥洒了他报效国家的一片赤子之心。此时的汤显祖,虽未能全酬平生之志,却也是欣慰自得的。</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汤显祖不知道,对一个县令良知的考验在后面。他很快就体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遂昌虽然边远,却是名副其实地坐拥金山。距县城东北二十三公里处有治岭头村,坐落于大山之中。山腹中矿脉绵延纵横,岩石里藏着黄金与白银。在唐代,遂昌金矿被发现并开采,著名的“烧爆法”流传千年。但因为安全等种种原因,至万历年间早已停开。然而彼时国库空虚,万历皇帝打上了遂昌金矿的主意。朝廷派来了监矿使曹金,下了复开遂昌金矿的命令,下达了浩大的工程量,并动用了一百三十五辆水车排除矿硐积水。掠夺性开采必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何况以当时的采矿条件,矿工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汤显祖苦苦阻止这件事情,包括在京城的遂昌人,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也苦苦阻止,但是朝廷求金心切,根本不为所动。汤显祖多次奏请未果,愤然写下“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的诗句,希望朝廷能停止这一行为,然而无用。</p><p class="ql-block">这恐怕是终结汤显祖仕宦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说之前由于《论辅臣科臣疏》得罪了朝中元老派,导致他一次次的述职考评都不理想,令他泄气失意,也令他前进的道路上布满荆棘,那么这次朝廷强令开采金矿,则是终于让他看清了自己身为一介小吏的无力与无奈。</p><p class="ql-block">要有怎样的伤心失望,才能使一个曾经满腹赤诚的人心生去意。这时候的汤显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此时的他已是双鬓斑白,心下苍凉。他终于明白,在晚明腐朽的统治下,他曾经以为只要入仕为官,自己的满腹才华就有了用武之地,就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位晚明最优秀的文学家、戏剧家,可以在他的文学世界里穿越生死挥洒自如,却在现实的逼仄中一筹莫展。</p><p class="ql-block">那就回去吧,去看玉茗堂花开花落,去完成那些未完的传奇,去随心所欲地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p><p class="ql-block">1598年,也就是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赴京参加三年一次的述职后,随即向吏部告归回乡。消息很快传到了遂昌,当地马上派人在扬州钞关等候,请求他重回县衙。在父老们的极力挽留下,汤显祖暂时回了遂昌,但他以已经辞官为由,执意不再回衙署,而是在城边的妙智堂小住,数日后便回到了家乡临川。同年秋天,原创于遂昌的《牡丹亭》正式问世。</p><p class="ql-block">汤显祖辞官的第二年,遂昌金矿发生大规模的矿难,史书有记载:“石崩,毙百余人。寻奉诏报罢”。十一个字,字字血泪。万历皇帝的黄金梦就此终结,可是那鲜活的一百余条矿工的生命,却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汤显祖辞官三年后,朝廷以“浮躁”的罪名给了他一个“闲住”的处分。此时的他早已不问世事,对这个迟来的处分并没有什么感觉,就更谈不上悲喜了。</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一箭风快,半篙波暖。汤显祖辞官归隐的态度是决绝的,但这是对朝廷腐朽的决绝,对遂昌,对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汤显祖是有深厚的感情的。在老家的日子里,虽然大部分时间埋头于自己的传奇世界,但和遂昌百姓之间,依然书信往还,情深意切。</p><p class="ql-block">万历三十六年,遂昌人请画师徐侣云去临川给汤显祖画像,在遂昌为他立了生祠,此时距汤显祖离任刚好十年。清康熙五十一年,遂昌知县缪之弼建“遗爱祠”,奉祀汤显祖。这是遂昌人对汤显祖最朴素的敬爱之情,以那个时代最隆重的方式表达出来。</p><p class="ql-block">从万历十一年到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的职业生涯,不过短短的十五年。在这十五年中,他真正主政的,惟遂昌一地,五年而已。漫漫历史长河,五年仅仅一瞬间,绝大部分人与事湮没无闻,寂然无声。汤显祖却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几百年后,依然令人如瞻其人,如闻其语,如见其心。归结起来,无非一个“情”字。他的一生,以“情”字立身,以传奇济世。《牡丹亭》一书,是世间至情至性之书,为了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它的作者,必定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他最大只当过六品官,在明代庞大的权力机构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的政治理想,却是“有情之天下”。在那个崇尚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年代,他重视个人内心体验,重视普通人的权利,一生都致力于关怀民生,关注弱小,在极端的“理”中努力争取“情”的地位。</p><p class="ql-block">他在遂昌人心目中,永远都是神一般的存在。只要提起他,提起《牡丹亭》,便如有暗香浮动,如闻如醉,令人心驰神往。</p><p class="ql-block">哪怕他在遂昌,只有短短的五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