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家!

山葵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老家之前,我的祖居之地只是中国版图上位于黄河几字弯内,蒙晋陕交汇处的一个小点;只是以前各种表格里填写的一个籍贯;只是祖上若干辈及父亲曾生活过的一个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来惭愧,我们姐妹对老家的认知,还一直停留在苦寒、贫穷、寸草不生和沙窝窝……这些刻板的印象里。曾经信封上那个——准格尔旗十里长滩的地址,更是与父亲唏嘘的悲叹和苦涩的沉默紧紧联系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所以老家的存在,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意味。尤其是爷爷的存在,完全就是空白的一个人形。从没见过爷爷奶奶一张合影,他们的形象分别定格在两张残破的黑白照片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家人”中,唯有奶奶的样貌,能透过父亲母亲述说的往事勾勒出个大概。1939年冬,奶奶带着父亲和小姑,回娘家山西河曲小住,年底,老家长滩成为敌占区,奶奶和爷爷失去联系。娘舅家待得一久,奶奶忍受不了舅母的脸色,就在村里帮人浆洗衣物艰难度日。翌年二月,八路军打到本县,奶奶便让父亲报名当了兵。父亲走后不到一年,九岁的小姑就因一顿酸腐的剩饭不幸夭折。不料,屋漏偏遇连阴雨,奶奶伤心过度又患上伤寒,结果一病不起。无奈,迫不得已嫁给邻村的郞中做了续弦。1941年底,奶奶终于盼到爷爷的书信,得知黄河封锁这两年,一家六口(大爸12岁早逝)彻底跑散,流落三地。爷爷带着二爸到了布尔陶亥,只有三爸一人兜兜转转回到了老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虽听母亲说过,解放后,郎中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县里任职,对奶奶也算过得去,可父亲心疼自己的母亲,可怜她老人家二十年孤苦无依,盼着和她的四儿团聚,几乎哭瞎了眼睛。得到奶奶户口迁至陕西的第一时间,父亲一刻都不敢耽搁,心急火燎,日夜兼程,于1961年春,总算把奶奶接到了凤县武装部。可谁知安顿下刚刚十天,奶奶就因心脏衰竭客死他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的不幸离世,成了父亲一辈子绕不开的伤痛。他无法饶恕自己的粗心大意,多多少少对爷爷不主动接纳奶奶的举动产生些怨气。此后,父亲依旧会给爷爷寄赡养费,但极少再提及老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所以回老家的心愿我们迟迟不敢提上日程,知道父亲生前不明确反对,但也绝不会支持。老父在上,假如有灵魂存在的话,希望您老人家能理解我们姐妹此生想要达成的这份夙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啰嗦这么多,老家在我们姐妹的心里,始终是神秘而遥远的存在。即使大姐、二姐(大姐当时还不满三岁,二姐仅仅四个月大)1958年随父母探亲,一路颠沛,历时五天,乘着火车、汽车和生产队一站又一站接力的牛车、驴车,最后抵达的也仅仅是奶奶后嫁的郎中家。因交通实在不便,那年的中秋节,只有父亲一人两脚磨出血泡,赶早从河曲过黄河再行60里地天擦黑正好到长滩,才回到了阔别十八载的老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陈芝麻烂谷子绕了这么久,所以那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直到我生命即将跨进花甲之年的这个夏末才第一次见到它。在米脂休整一夜,2024年8月4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车子驶过榆林北,高速路上看到第一块内蒙界牌的那刻,我们三姐妹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几乎同时哽咽了起来,四姐噗咚噗咚心跳急速,竟然吃上了丹参滴丸!六行热泪止也止不住的啊……千百种情绪跌宕起伏,五味杂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57, 181, 74);">布尔陶亥苏木和十里长滩都隶属薛家湾管辖。这是布尔陶亥苏木(苏木是蒙语乡的意思)政府办公大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家乡的至亲只剩父亲的俩个侄儿。(为表述方便,暂且称二爸家的是二哥,三爸家的三哥)8月5日,跟随二哥的大女婿,我们从薛家湾先去了布尔陶亥。这里不是牧区,但因150年前,是蒙古王爷府所在地,所以准格尔旗下辖的七镇两乡,只有布尔陶亥是唯一一个叫苏木的乡镇。父亲从没告诉过我们,早在解放初,二爸开始在布尔陶亥做生意,三爸老实木讷不愿出来,从一家人逃难分开,就一直留守在老家。上世纪90年代,二哥一家搬迁至苏木的移民新区,通过自己的勤劳肯干,不断地开荒削山,将原来30多亩的土地,拓展至现在的百亩田产。如今,可以说,家住洋房,周围有矿,田可外租可自种,现在二哥二嫂除了每月政府发放的养老金,年终村里还有分红。二哥的日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殷实红火。(目前二哥的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在乡务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二哥带我们去了长滩。当村口耸立着的仿古牌楼上的“长滩”二字映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心里长叹一声,从西安——准格尔旗——薛家湾——长滩村,854公里9小时26分的路途,我在听了延续六十年的故事后,才终于见到了它。看着两边刻有 “回溯古道花开花落,静瞻长川雲卷雲舒。”的一副对联,我在想,父亲苦难的童年里,可曾有那么一刻,静静地立在古镇的西口,像我一样,看过这头顶的流云?跟着三哥的脚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知道方圆4000多平方米的一片杂树林的上方,有一块不足1000平米的慢坡下就是父亲曾居住过的老屋。此刻,禁不住我又长叹一声,我们来得实在太晚了。两年前,老宅已被长滩煤矿征用。我们围着那块锦泰集团树立的白底红字的“沉降观测点”标牌,一寸一寸丈量着家乡的土地,连一块残垣断壁都找寻不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屋不在,片瓦不存,所有所有父亲曾生活的痕迹,唯一可确认的,只有这片刚刚葱郁的小树林,该是掩藏着父亲年少的足音?该是父亲在这儿放过牛?在这儿打过柴?不断回望慢坡下几颗寂寥的枣树枝,竟看不见一只鸟雀在那落脚。父亲从没进过小学的课堂,在十六岁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还不曾会写“老家”,还不曾会写“长滩”,还不曾想象过自己的生命,注定会坎坷不平,注定会经受那么多战争的磨难和生死的考验……奶奶领着他和小姑最后一次离开老家时,也从未料到,走出这个村口,她老人家会永世漂泊。这时,三哥告诉我们,祖上的坟茔就在我们背后的山峁,也很快都要被征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二哥家的移民小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老家的特色早餐羊肉烧麦、蒸饺配奶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二哥二嫂在移民新区会馆请我们吃午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老家奶茶是要配奶豆腐馓子牛肉炒米和奶酪一块喝才地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57, 181, 74);">蒙汉深度交融,感受家乡亲人最高规格的待客礼仪文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家乡变化日新月异。十里长滩现已撤乡改村,整个村子即将被长滩煤矿征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村口仿古牌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老家是从库布其沙漠南沿冒出一股清泉,顺势向南,在鄂尔多斯高原准格尔丘陵地带开出的一条河道叫长川。是紧贴在长川河西,夹在两列山丘根底就那么窄窄一条的长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那么长滩又是清初为防范蒙古部落南侵,在这里设了一条宽50里长约2000里的缓冲带的一段,俗称“黑界地”。到了康熙帝年间,河曲汉人向蒙古王爷买地,划定界线后,河曲汉人连夜偷偷将界地向北又运行了十里。故称“十里长探”,后慢慢演化为“十里长滩”。可以断定,老家长滩,是从明到清一批又一批汉人向蒙地大迁徙的过程中,“走西口”中的重要驿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被拆的老屋就在慢坡下面新栽的那片松树林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六十岁的这个夏末,我这就算见证过老家的存在了吗?一个没有房屋,没有院墙,没有轮廓,没有烟火,只剩空旷草木落寞的存在?若干年后,倘我的晚辈问起老家,我该怎样回答?是裹挟着历史背景下,曾经从晋北河曲向北边的蒙汉疆界偷偷探了十里的一处“黑界地”的偶然?还是裹挟在时代洪流中长滩煤矿某区域中的一处所在的必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村口,看到三哥领着我们一行人,还未搬迁的那些村中老者都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三句逮不住一句的乡音,比父亲的浓重,但并不觉得陌生。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沉,一辆接一辆煤矿的车来来往往,扬起的尘土满天飘过“百里长川,西口古镇”标牌的上空。热心的乡亲,劝我们多呆两天,三哥的临时安置房不方便,可以住到她们家。可二哥的小儿子和二闺女,已专程从呼市和达拉特旗赶到了薛家湾。我们不得不和三哥告别了,特别吃惊,他还清楚的记得,1974年6月他只身一人扒着火车来的西安。50年后再见时,他一一叫得还是我们的乳名,竟然一口报出我当年十岁。忘不了,当年他的名字就刻在我家门前的树上,忘不了,80年代初搬离时,他的名字已随那棵长高的杨树越来越大。后来,旧居拆迁,那棵刻有他名字的杨树也不知遗落何处?时光无情,三哥已成了一位76岁的孤寡老人。拜托过村里的支书和乡亲,看着三哥不舍的眼神,我们三姐妹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握着他黑黑的手,回望老屋的方向,和我们生命的开端,和我们血肉相连的根脉郑重说一声再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喝过了家乡的奶茶,吹过了草原的风,滑过响沙湾的沙和游历了鬼城康巴什后,我不再纠结自己到底是内蒙人还是山西人了。在布尔陶亥、十里长滩和薛家湾短短逗留的几日,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具体的,亲人富足美满的生活是真实的,血肉之情的厚重是天然温暖的,带着感慨、感动、不舍,和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的热泪,踏上归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鄂尔多斯康巴什区路宽人少绿化好,不愧为塞北花园城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返程路上刻意选择在榆林逗留一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父亲戎马二十六载,参加过最惨烈的三场战役都在榆林——沙家店战役,一打榆林和二打榆林。其中二打榆林解放军缺少辎重武器,加上刚刚经历过沙家店和清涧战役三个月的连续苦战,部队得不到休整,粮食又不能及时补给,最艰苦时,指战员五天五夜吃不上一口饭,年龄小的战士饿得偷偷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1947年10月底,二打榆林期间,就在城西北约三十公里的元大滩,父亲为保证指挥所线路的畅通,被团长举着枪顶着脑袋,立下了军令状,硬是在三天三夜没吃一口粮食的情况下,带着十几个娃娃兵,冒着飞机大炮的轰炸和机枪的扫射,完成了任务。据父亲描述,当时销烟迷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榆林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榆林城南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寻根之旅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千回百转难已落笔,从来没有这样千言万语也道不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家……老家!那个曾经虚虚幻幻的老家,那个千百次在梦里描画的老家,终于迎来富足兴旺的好日子了!在我记忆慢慢扩展的深处,老家再也不是贫穷的标签,荒野的所在,它是有实实在在的气象,实实在在的声音,和实实在在蓬蓬勃勃地气息的存在。最后,感恩我生命之路还有一份千里之外的亲情可以牵绊,感念老父许我这一份命运的安排!</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4年8月18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