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下边正篇是“命题作文”,为文联工作的友人所约。想是申请到了社科经费,广请作者,撰述选题为《古诗词中看太原》一类的书。因学识谫陋,我极少写这种文字,但朋友力邀,又有“润笔”诱使,就恭敬不如从命。这首唐太宗李世民所作的《谒并州大兴国寺》,十多年前,亦师亦友的太原史专家王继祖先生,编《龙城三章·咏并诗词百首》一书,辑入其中。我得一函,由是得阅。因是帝王所写,又通篇散发着浓郁的禅佛意味,于是,不甚上心,只是泛泛读过。而此次是写“赏析”文字,这就不能不认真对待,打不成马虎眼。初以为,书上查查,网上搜搜,“析”个八九不离十,也非为难事。不承想,费去两三日工夫,竟找不到“权威性”的注释与译文。原因大概是,此诗题材属“迷信”类,又无什么能量为“正”的宏旨大义,专家学者们懒去“普及”。而网络空间于此诗虽不冷落,但多是裸陈和不求甚解、望文生义的臆造解析。无奈,只得埋下头来查阅李世民年谱,和他的存世另作来触类旁通,并从正解的禅诗佛语中找寻应证。总之,力求“赏”言“析”语,出之有据并离去不致太远。如此,总算敷衍完成。但,可以肯定的是,未必就正确和不存错谬。也只能这样付之厚颜了。</p> 超然离俗尘 <p class="ql-block">——《谒并州大兴国寺》诗赏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到古代帝王,知名度、美誉度最高的,大约非唐太宗李世民(599——649年)莫属。有史论不吝评价,称他为“千古一帝”。李世民是唐朝第二代皇帝,626至649年在位,为唐高祖李渊次子。《旧唐书·太宗本纪》上说:“其听断而不惑,从善如流者,可称千载一人耳。”在一个朝代里,大凡尊为太宗的帝王,多为有成之君,李世民可谓深孚此望。他即位后,以其“雄才大略而从谏如流,位极人君而兼听纳下”的作风,审时度势,治世升平,无论于内政、于外交,都显示出贤明勇武的胸襟与气魄,超出先前历代。唐太宗李世民年号“贞观”,在其治下,经济繁荣,军事强盛,文化勃兴,后人誉为“贞观之治”,是众所公认的史上罕见的盛世。李世民做为一代英主,其功业建树非凡,厚积丰载,当时与后世,传诸口碑与留诸史册。亦使人津津乐道的是,做为帝王,他能诗善书,也带动和促进了唐代的人文风华、思想驰游,诗心涌动各具魅力,诗情迸发呈现繁荣,交相辉映如星汉灿烂。</p><p class="ql-block">太原,古称并州,是李渊、李世民父子兴兵起义,结束隋朝、建立唐朝的所在,有称“龙兴之地”。这首《谒并州大兴国寺》诗,是李世民于贞观十九年所写。唐是汉下两晋后,诗歌发展达至史上高峰的全盛时期,唐太宗濡染其中,为政之余,也多有吟咏。这首诗是他的即兴而作,为“游记”性质,又题材局限于一时一地,在唐诗俊彩星驰的洋洋大观中,并不太引人注意和不大为人知晓。但于太原,它就意义非同寻常,不仅生动侧证了唐太宗的一桩游并史实,更折射了李世民向佛礼佛的情怀。全诗不饰雕琢,通篇晓畅如述,由衷而发的情感跃然字里行间,读来如睹其心、如临其境。全诗录下。</p><p class="ql-block">回銮游福地,极目玩芳晨。</p><p class="ql-block">梵钟交二响,法日转双轮。</p><p class="ql-block">宝刹遥承露,天花近足春。</p><p class="ql-block">未佩兰犹小,无丝柳尚新。</p><p class="ql-block">圆光低月殿,碎影乱风筠。</p><p class="ql-block">对此留余想,超然离俗尘。</p><p class="ql-block">这是一首五言排律,写景抒情,出于自然,语言清新,对仗精巧。首联所写,从相关史料看,“回銮”应为纪实。贞观十八年七月,李世民带兵征伐高句丽,初战连克十城,但后为不继,加之天气至寒,粮草穷竭,只能于昱年被迫撤回。途中,李世民特意取道定州,过太行山来到太原。在这里可以摹想到的是,征战之苦并征战不利,使他的身心极为劳累疲惫;所谓“游福地”,是他遥想当年起兵并州、创立勋业的地域感念,以期精神上的寻找依托和求得放松。“极目玩芳晨”,是前往寺院路上的写景抒怀:春日的早晨芳草萋萋,放眼而观,心境为之一开。唐代诗人杜牧有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𠄘延而下,唐代崇佛。李世民遵从佛教,入悟弥深。诗的次联与三联,所写都是佛语佛解。“梵钟交二响,法日转双轮”,“梵钟”即佛钟,“交二响”可以理解为钟声起落,但本意应是佛谛中的“开启心智”与“破除烦恼”,由钟声交替鸣响;“法日”,为时序“立春”,是节气之首,有万物自此而始的吉祥之喻,故别称“法日”;转双轮”,是指佛教中的智慧之轮与禅定之轮,双双转动。这一联所吟,是眼前实景引动下的意绪流淌,既为佛象的描摹,也为佛心的领悟。“宝刹遥承露,天花近足春”句,是走临佛寺近前的情致叙写,宝刹顶如同佛器,遥遥承接着来自天界的纯净露水;“天花”,为佛语中开在西方极乐中的仙界之花。著名的应县木塔(本称佛宫寺释迦塔)有“花宫仙梵”匾额,同此一“花”,摘来可与应证。李世民在这里,拈花一笑,触景悟禅,赞颂近在眼前的法相,足与春天媲美。四联与五联,是早春景致的描写,“未佩兰犹小,无丝柳尚新”,唐太宗观察细致入微,对偶至巧,写出春初的两种物象:一小一新,兰花刚吐嫩芽,柳树未及垂丝;“圆光低月殿,碎影乱风筠”,这是进入佛寺后进一步的观感,捉为佳对。“圆光”在佛语中是指佛、菩萨及诸神头顶上的光环,此处代指整个寺庙;“月殿”即月亮,亦称“月宫”。如南朝梁简文帝《玄圃园讲颂序》中:“风生月殿,日照槐烟。”又如《笠翁对韵》中句:“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诗中这上下两句,俱为修辞倒装,译为今语是,清晨西垂的月亮还半挂在寺庙上空,风中之竹摇碎了一地乱影。这是写景极为细腻、最为传神的一联:圆与碎,光与影,低与乱,月与风,构成一幅静中寓动的图画,笔无滞涩,氤氲迷离,情境交融,佛心如仪,令人读之感同身受。尾联“对此留余想,超然离俗尘”,是谒佛寺后的心境总结。李世民征战困顿,拂去纷乱,游寺而悟。在一派清净的世界里,他沉潜其中,余想驻心,佛境的自在宁静,自然的生机轮回,让其于此放空一切,超然尘俗之外。</p><p class="ql-block">据有关记载,唐太宗李世民存世诗作88首,《全唐诗》中收录69首,做为帝王,也为罕见。元代辛文房在其《唐才子传》序中写:“唐几三百年,鼎钟挟雅道,中间大体三变。故章句有焦心之人,声律至穿杨之妙,于法而能备,于言无所假。及其逸度标高,余波遗韵,临高能赋,闲暇微吟,旧格新体、古风乐府之类,芳沃当代,响起陈人……(见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唐才子传全译》)”。译成白话是:唐代天下近三百年,显赫的功业使诗道昌隆。其间诗风,大的方面有三次嬗变。因此,雕章琢句有殚精竭虑之人,音韵格律如百步穿杨之妙。手法上多样完备,语言上自出胸臆。其成就则超越高峰,余波留有悠长韵味。诗人登高望远,能出口成章,闲暇之余,常低声吟咏。无论近体律诗、古风乐府,芳香熏陶当代士子,警醒老朽迟钝之人……</p><p class="ql-block">《唐才子传》不仅是一部详记唐代诗人逸闻趣事的精彩传记,还是一部杰出的论唐诗风格流变并评价诗人艺术成就的专著。本书开篇,即作传《六帝》(唐,太宗、玄宗、宪宗、德宗、文宗、僖宗),称颂他们“俱以万机之暇,特驻吟情”。其尤认为唐太宗为“天纵”,即在诗才上秉赋极高。虽然,作者视天子为贵,引为篇首,但也以此说明唐代诗歌的兴盛,不能不是“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者矣”(《孟子·滕文公》语)的必然;而李世民被列“才子”之“首”,也并非仅仅是对一个帝王“业余爱好”的褒赏过誉,而是折射这一时代中,所体现的自上而下文心一脉的精神禀赋。</p><p class="ql-block">《谒并州大兴国寺》诗,是随写,也是晚年唐太宗的心迹自然流露。他垂老之岁,迟暮中向佛而语,摒除俗念,将心放归平淡。诗作三年后,一代君主走完他的帝王之路。而之后,历一千三百七十五年迄今,诗中所谒“并州大兴国寺”,花草幽径,风雨尘烟,早已无存。据学者们考证,原址应在晋祠以东,现北大寺、南大寺村之间。寺不在,诗还在,并仍会一直延存下来,于我们的捧读吟诵间,回味曾经,传为久远。</p> <p class="ql-block">(说点题外话。中国是诗的国度,这种文化传统,使历代帝王中好诗者也多,但能达到诗(词)人之称的也就三五。唐太宗是一个;之前有魏武帝曹操和其子文帝曹丕,之后有南唐后主李煜及宋徽宗赵佶。应该说,他们的诗(词)名都超过李世民。清中兴后,乾隆一跃成为写诗发烧友。据说,一生作诗四万首,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但这位自负的主,历史与后人并不买他的账,认为他是“萝卜快了不洗泥”,或是“拣到篮子里便是菜”,其诗,一是架子“端”得厉害,二是面孔一同毫无生气。可见,帝王职业与诗并不完全并行,龙椅上虽“威加海内”,但诗总归是性灵之物,无论高亢与低回,无论喜悦与哀伤,都要出之“我”并我的真性情。唐太宗这首诗,是他“困境”中的逃离现实之吟,今天讲算是“消极”,但不藏不掖,于诗反真。)</p> <p class="ql-block">(配图为作者所摄晋祠风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