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讨论·走进宋词】宁折不弯陈师道

刘博温

1.

王安石变法，在大宋历史上是一件大事。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却不是谁都知道，王安石在科考上也做过重大改革。其重点就是把从大唐传下来的以诗赋取士以及名目繁多的各种科举形式全部废黜，变成以经义策论取士。经义策论，简单说，就是从四书五经中寻出带有观点的句子，叫考生阐述其深刻含义并且将其应用到当今的治国理政中，提出自己的观点。这一项改革，实际上是把选拔人才引导到了一条正确的路径之上。虽然后来又有反复，但是这条路一只延续到清朝灭亡，科举被废。

然而，当时的王安石，却为经义策论划了一个框框，他自己主持编撰了一套《三经新义》，其中包括了王安石亲自撰写的《周官新义》以及王雱、吕惠卿撰《毛诗义》、《尚书义》。是王安石变法的核心理论依据。这一套《三经新义》就成了当时新科考的官方教材，所有考生的策论文章都必须依据这套书里的解释与观点展开。

对于天下考生来说，科举无非就是一场考试，一条通过官场的独木桥，他考什么就学什么，天经地义。

然而，偏偏就有这么一位，因为不赞成王安石变法的理念，置自己的大好前程于不顾，大袖一甩，不玩儿了。

这个人，名叫陈师道。

2.

陈师道放弃科举，是因为他学问不够吗？当然不是。

陈师道自幼读书，聪慧而且用功，十六岁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文章去拜访文章大师曾巩。对，就是名列“唐宋八大家”的那位。那时的曾巩，已经是名满天下。在他看到陈师道文章的时候，心中十分惊奇，想起自己年轻时献《时务策》给前辈大师欧阳修，得其赏识，成为门下弟子的往事，毫不犹豫地就把陈师道留下，做了自己的学生。

曾巩了解自己的学生，没有勉强陈师道再去科举，又觉得这样的人才不用实为可惜，于是就在朝廷认命自己做修史官的时候推荐陈师道做自己的副手，朝廷说，陈师道一个白丁，没有资格。

章惇欣赏陈师道的文才，就想把他收在自己门下。此时的章惇应是在参知政事（副宰相）的位子上，权倾朝野，然而陈师道丝毫不为所动，坚定地为老师曾巩铺纸研墨。

苏轼苏东坡见过陈师道之后，大爱其才，也想把他纳与门下。陈师道不肯背离师门，写了两首《妾薄命》诗。

其一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

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其二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

向来歌舞处，夜雨鸣寒蛩。

这两首诗明面上是写一个女子感叹自己红颜薄命，不舍旧主去享受荣华富贵。实际上是说他既做了曾巩门徒，就永远不会背弃。这种文学手法，在唐宋诗人中并不罕见。

他还有两句诗写得明白：

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曾南丰就是曾巩。

3.

曾巩死后，陈师道没了依靠，又不肯屈身于人，生活上就没了着落。靠着给人家教书的微薄收入，根本养不起一家五口。无奈之下，陈师道把妻子和三个孩子送到四川，交给在那里做官的岳父，自己留在家里照顾老母和妹妹。骨肉离别，陈师道痛彻心扉，写下《别三子》：

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

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

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

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

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

唤耶我欲去，此语那可思。

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

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

苏东坡没有忘记陈师道，在陈师道三十五岁那年，苏东坡推荐他做了徐州教授。

宋朝官办学校从颍州开始，后来因为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推动，各州郡均可办学。州学教授类似于现在的教育局主管教学业务的常务副局长，是个七品芝麻官儿。收入虽然微薄，但足以让陈师道一家团圆。

两年后，陈师道被任命为太常博士，虽然仍是七品，却可以进京。正在他要去上任的时候，苏东坡出任杭州太守，陈师道感激苏东坡，专程跑到河南商丘为苏轼送行，结果因为“擅离职守”，丢了官职。之后不就，又恢复官职，调任颖洲教授。

五年之后，陈师道被朝廷认定为苏轼一党，削职为民。

大概是因为如此，虽然陈师道从来没有做过苏东坡的弟子，但是在“苏门四学士”之外，还有一个“苏门六君子”，其中就有陈师道。

4.

黄庭坚有句诗：

闭门觅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

无已是陈师道的字。这句诗是在说陈师道和秦观的才思不同之处。

陈师道在诗歌创作上是学习黄庭坚的。他自己说：“于诗初无诗法”，意思是那时候写诗，纯属自娱自乐，毫无章法。后来见了黄庭坚的诗，就决定跟着他学习了。在黄庭坚领衔的江西诗派中，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被称作“三宗”，可见陈师道在诗歌上的成就。

陈师道属于苦吟派，他只要得了句子，就回家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反复吟诵，不许任何人打扰，谓之“吟榻”。他作诗，要“无一字无来历”，这非常符合他的偏执性格。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框框，陈师道的诗就很难出极品。不过，好作品还是有的。譬如这首《除夜对酒赠少章》，少章是秦觏，秦观的弟弟：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

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春怀示邻里》：

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著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放歌行》

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

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

陈师道对自己的词作很是自负，号称“不减秦七（秦观）黄九（黄庭坚）”，但是没什么佳作。“苏门四学士”中的晁补之贬官过徐州，与陈师道相遇，晁补之摆酒，令歌姬娉娉献梁洲舞，陈师道做《减字木兰花》词：

娉娉袅袅。芍药枝头红玉小。舞袖迟迟。心到郎边客已知。

当筵举酒。劝我尊前松柏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

晁补之说：“人说唐代宋璟的《梅花赋》明艳得不似人类，这首词胜过《梅花赋》太多了。”这是过誉了。

陈师道对诗歌也有研究，写过一部《后山诗话》。“后山居士”是陈师道的号。

5.

宋徽宗登基之后，原来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元祐党人纷纷恢复了官职，陈师道也重新做了棣州教授，第二年任秘书省正字。依旧是七八品的芝麻官，陈师道一家依旧是吃不饱穿不暖，艰难度日。

那一年，朝廷举行郊外祭祀，照朝廷礼法，陈师道要去做扈从。正是三九寒冬时节，家里硬是找不出一件棉衣。他妻子跑去妹妹家借了一件棉袍，陈师道却是死活不穿。因为这件棉袍的主人，他的妹夫赵挺之曾经数次告苏东坡的黑状，陈师道本就不齿他的为人，如今苏东坡已逝，又怎肯穿他的袍子？

结果陈师道就穿着单薄的衣服去了，郊祀时间很长，陈师道因冻而病，不久便撒手人寰。那一年，陈师道四十九岁。

人家是“宁折不弯”，陈师道是“宁死不弯”。性如陈师道者，也是少见。

陈师道去世，家里连给他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还是朋友们凑了银子，一副薄棺，把他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问：“苏门六君子”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