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桥一梦

跑者老胡

　　七月的荷花粉勺香瓣飘落的时候，夏天在牛郎织女轻罗小扇的夜晚上悄然过去；八月的五彩喇叭花开满绿色的山野，竹桥在一个清晨一阵微凉的风里走进了身前。

　　村口三品井，八卦青石栏围住，青苔布满井水微澜。仿佛看见村妇们浣衣浆洗，乡音俚语家长里短，说话间逗乐了又一个清晨。村口三口水井分别修于康熙、乾隆、道光年间，并呈品字排列。井周饰有多边形石栏杆，外圆内方，形似铜钱，寓意是金钱如流水，没有钱不行，但千金散尽还复来，唯有人品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丢。环顾村子，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塘（共八方）与门楼相依相伴。其中一方是中门楼对面的月塘，另七方呈北斗七星状分布。所以“七星伴月塘”就此得名。村边七星塘七星捧村，村子被捧托的越发灵心秀气。

　　这时走来一群人，牵牛拉驴引猪赶羊，独轮车上锅碗瓢盆农具箱柜，男女老少垢面蓬头风尘仆仆。领头的长者作揖而问:“请问这位小兄弟，此处是何地，可有落脚乎？”我还揖道:“这位大叔，我云游到此，也不知道此地何地。”稍作停留，但望向四周郁郁葱葱竹林翠翠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后面有人大声说道:“文隆公，休息了这么久，我们该赶路了。”文隆公捋了捋杂乱的长须道:“不走了，山迢水远路无止尽，我们就在这里生根发芽安家落户了。”大家欢呼雀跃，千里跋涉奔波数月餐风露宿，终于可以重新开始有个家！文隆作揖再道:“我看小兄弟温文尔雅，可否为这地方取个雅名？”我盛情难却沉思了一会道:“就叫竹桥，何如？”元末乱世，余文隆率领族人避祸于此，开创千秋大业。

　　山环水抱画图中，拓地开基论祖功。百亩桑麻千亩稻，万家烟火一家风。这一家风，风淳厚朴。须知守旧存忠厚，亦可维新说异同。世代衣冠风俗朴，云天极目仰文隆。文隆昌盛，继世理长。

　　走进村子，祠堂老屋松柏古樟黛瓦青砖青石巷弄。黛色的屋瓦，宛若积淀多年的刻录，逢着雨天，檐下总会垂落一帘子的往事。三尺宽的窄窄小巷里，青石板上隐约滴滴答答，鹅卵石圆圆润润，绿色的苔藓容易生出一阵惆怅，那一声叹息，随着跫音扣响了铜绿绣的门环，老木门似乎“咿呀”应答，洞开了故乡人家烟火气息。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屋主人面不知何处去，只有这燕子代代遵守着前世约定，并剪开春雨，一鸣醒稻田，春耕而来秋收而去，来时桃花红，去时梧桐黄。屋前屋后总有很多棵树，或是柚树枣树，又或是桔树石榴树，再或者桃树李树，亦或者桑树榆树。春天树下拾花，夏日荫下乘凉，秋云架起竿子打果，冬雪与树天地同藏。恰是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月塘影满，白云和祠堂老屋共充盈。宛若看见新科进士游村，红花白马鲜服锦年，满面红光扈从如云，伞盖旌旗举牌执板，唢呐高鸣锣钹响彻。乡亲们对我拱手笑道:“来者是客，共贺登科。”老胡被簇拥着进了祠堂，享受恩荣宴，被安排上座，斟酒夹菜极尽热情。

　　下桌出堂，在万历十五年间，我有点飘飘然。不经不觉踱步到小巷子里，只见一雕花木窗垂下一根绳索，柔荑玉手正攀缘而下。下到地面，望面目青春小家碧玉，看着娇嫩可人显得聪明伶俐，她曼颊皓齿地对我说:“这位大哥，我父母把我许配给王员外家傻儿子，我才不嫁呢。今天趁父母外出吃席去了，我要和梦梅哥私奔了。我看大哥人善德高，不会去相告我父母吧？”我摇头微笑，不小心踩到瓦砾，小姑娘受惊吓右手食指放在唇前:“嘘。”我也回应了一个“嘘。”

　　这绣花楼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庭院深深深几许，帘幕重重重几层。外面的姹紫嫣红春光明媚，只能望窗而叹。转身刺绣女红待字闺中，难道出嫁了就有一番新天地吗？华夏文明大地上，一座座贞节牌坊雕龙刻凤，这是荣耀还是凄美？！

　　醺醺然来到了谏草传芳门楼，只见余昌言行色匆匆目光坚毅向我一拜道:“这位仁兄，吾余昌言要进京谏言，要像海瑞海清天抬棺上书，为民请愿维护朝纲。哪怕粉身碎骨，清白传芳。”谏是向皇帝进谏，草是黎民百姓。“谏草传芳”是为了纪念言官余昌言的。值得一看的是门楼前的四道柱子称之为石磉。按建筑学规矩一般的石磉都是连接地面，然而这里的石磉离地却有十多厘米，就是希望大家可以踊跃谏言。

　　信马由缰来到了八家弄十家弄，弄主钟祥公最近有点烦，从学徒店员掌柜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虽然算不上巨贾大商，勤勤恳恳辛苦积攒也有万贯家财。现在朝廷内忧外患，太平军賊已占领江南，江西岌岌可危。道光年救灾赈粮以解民患，现在咸丰年我要捐万两以纾国难。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去通知族中长者，发动大家踊跃捐款，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我随着钟祥公折回到了中门楼——人本楼。

　　月塘正对着的是中门楼。门楼前有青石板铺成的“本”字，门楼后有青石板铺成的“人”字。合起来，就是“以人为本”。“本”者，根也。无论在外是读书、做官也好，或者是经商、谋生也罢，“根”都在这里。因此，这个门楼设计得又低又矮，必须要下马下轿才能通过。走出去，你又会发现门楼外成平字了，寓意村民出门平安顺遂。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以品取人、 人品为重、以人为本、以德为本……隽语箴言，流进了村里人的血脉里，更流进了五千年的华夏文明里。门楼前面这几块石碑是旗杆石。古代村里谁家有人要进京赶考，先要在这树立旗杆，如果考中了，这面旗就可就可以继续飘扬；没考中，就要把旗杆倒下来，因为这个旗杆也叫“楣”，故称没中举为“倒楣”。

　　门楼后左手边的“惜字炉”是古时候村民看到地上有印有字的纸张，会捡起来放到炉内烧掉，而不是随意丢弃踩踏。

　　雄赳赳气昂昂，余地山将军打马而来。这位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炮兵科的战士，参加过武昌起义的同盟会员，此刻大声疾呼:“袁世凯卖国求荣，妄图复辟，倒行逆流，加冕称帝，我要同李烈钧兄，率领赣鄱子弟，联合蔡锷将军等天下仁人志士，进京讨袁，不成功便成仁。”我急忙让道，目送余将军的背影在黄沙漫漫中，向北而去，托起那落日黄昏。

　　余氏文隆大祠堂里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响彻云霄，我祝他们顺利昌盛折往它巷，走到了步云公祠。看见一位灰黄色红军装的男子，跪在一位鹑衣百结的大妈身下，哽咽道:“姆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是您的儿子，也是全天下穷苦妈妈的儿子。我要为受苦受难的农民去斗争去流血，儿不孝不能在您膝下尽孝。您多保重，我这就要随军长征了……”话音恸切，难以成句。大妈扶起儿子的肩膀泪流满面道:“我儿，妈知道你为全天下人民谋福利。好男儿当学岳飞文天祥，你去吧，不要挂念家里亲人。祝我儿革命成功，事业有成……”儿再拜了三拜，老母亲颤巍着取来包袱，里面有一双千层底鞋，几个馒头一罐酱萝卜。儿千斤重般接过包袱，破袖子擦了擦鼻涕眼泪，狠心一转身毅然而去。老母亲扑向门口，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如磐，人迹全无。搴帷拜母长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雷雨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位子便是同方志敏一起创立红十军任军长的我党优秀的指战员周建屏同志，后来长征北上抗日复重伤，鞠躬尽瘁病逝于河北。这次别老母后，再无返家。

　　一声叹息，骤雨初歇走到镇川公祠对云书院，朗朗读书声夹着风雷之势而来。祠（院）前青石铺院，两侧分设“植桂”、“培兰”书院，为延师教育子孙之场所。“植桂”、“培兰”意为培养优秀男孩，培育优秀女生。此时，日寇侵华整个华北放不下一张书桌，熙攘的城镇也放不下一张书桌。金溪一中搬来此处，文化的根脉是民族的脊梁骨，绝不能断！同学们，当奋起，担负起民族的兴亡……

　　书音缭绕，最后走到仲和公祠，村里最气派的一栋祠堂，门口左右匾额上分别写着“入孝”、“出弟（ti同悌）”，它出自孔子《论语》。意思就是在家要孝顺父母，在外要善待兄弟朋友。进入祠堂，门上有十根门簪，代表着来头十足之意。中间门一般不开，只有村中长者来了，才会打开。

　　尽兴而来，兴尽而回，回归现代社会。从村后沿外围绕回村前小路，古樟树下锡（赐）福小庙，香烟缭绕木鱼咚咚。村民正在焚香祈福，拜佛求安。求神拜佛的乡土文化，从远古蛮荒一路带来的神秘密码，有时候会走岔但绝不会走失。

　　田地里阡陌间，黧黑的老农迎面走来，沉稳有力。老农的背脊弯成了一根扁担，一辈子没有挑出村庄。皴脚下的泥土黏住了岁月，也黏住了大地殷切的目光。

　　那种久违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就像炊烟一样，忽然弥漫开来，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时间一下子变成了时光，心中浊气终于可以宣泄而出，精神也清爽了不少。不知什么时候，中年的颓态也变成了少年的神态，那种久违的雀跃不知不觉灌入全身的细胞里，仿佛不在田野中奔跑、呐喊，就对不起那种“放下包袱”的感觉。

　　山长水远，云水相合，远望是炊烟袅袅与青青稻田，近处是瓦屋垂檐，桑田鱼塘……

　　那青石板上垂落的细雨，那泛黄的江西旧日风烟。天井中一点点朦胧的黄昏，都是梦中我们远去的童年，和那似是而非的故乡。

　　淡淡的安静、淡淡的欢喜、浓浓的岁月、浓浓的乡愁……

　　一头老黄牛踽踽独行，它的每一步都踏在生活的真实之上，慢慢咀嚼着时光。老牛的眼神浑浊，但凝聚了智慧充满了悲悯，皮肤在霁光下显得黝黑发亮，那是岁月和努力的印记。

　　竹桥一梦七百年，看这天地眉目传情暗送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