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谜

空谷幽兰

<p class="ql-block">  很久不来看田老师画画了。我一边漫无边际地和他说着话,一边看他画牡丹。在他身边的感觉是静的,似乎世间很远,这个艺术的空间里只有他和他的画。这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的空间,自成洞天的空间,也是花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花有一个自己的宇宙。这个宇宙是秘密的。花是一个谜,牡丹是一个谜。田老师画牡丹,是在一步步设置一个迷局。笔墨和技巧都是埋伏的线索,他用匠心和韬略埋设一幅无解的棋局。</p><p class="ql-block"> 他信手画一朵花。这朵花由浅到深,由淡到浓,由隐到显,由抽象到具象,也由他的手到他的心,由他到我。这是一朵从无到有的花,让我看到道的生成。田老师画花的姿态是潇洒的,这时他不是他,他是那朵花,他尽情开放着,在曹州花乡的苑囿中,在堆积无数代的笔墨之中,他用随性的色块涂抹着天问的谜题。</p> <p class="ql-block">  这朵牡丹花为什么开在这里?为什么开?他问着自己,也问着我。这布局合理吗?这构图合适吗?他看着一朵花,陷入沉思。我说的话像春风吹过他,他宁静,而疑惑。他在花里寻找他的心,辨识他的情,沉淀他的意。他在勾勒一种情思,也在质询一种哲理。每一朵花都让他走入,让他迷路,也让他试图突围。他的每一笔都在寻根草本的情思,在探索至上的天道。所以,他的花在孤独的美艳中有着沉静的表情,有着向生向死的决绝。花中有不留余地的追问。</p><p class="ql-block"> 它是谁?我是谁?你是谁?</p><p class="ql-block"> 田立的花自成一种对峙,他画着,质疑着,拆解着,成就着。花在画上,成为不可解的谜。文学的大境被迁移至此。曹雪芹的红楼,步步都是象征,最后升腾出世间的真境。田立也读红楼,他粗犷的外表下是细腻幽微的内心,他在一朵花上布局自己,假设自己,问询自己。他的花也是象征。我看他画花,忽然看到所有,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所有的悲,所有的爱与怜惜。看到过去,也看到未来。他画出一朵让我喜悦,也让我流泪的花。因为这朵花是混沌的,不可解的,深邃而幽远的。这是大写意的笔墨。田立在一朵花中追寻着大写意的极致。追寻着心的极致。大写意就是把极致的自我淋漓地倾泻在画中,倾泻在古今,倾泻在你我,倾泻在花的内在与尘世之中。</p><p class="ql-block"> 因为混沌与边界的模糊,因为抒情的随性与自我,所以他的花是一个永远的谜。大写意不拒绝写实,而是在写实的基础上放飞,在框架里狂野,在章法里腾跃,所以他下苦功,他的一朵花后面有无数朵花开,那些花都在衬托烘托一个迷局,能解开的,也许,只有心。</p> <p class="ql-block">  他的心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所以他的花对我来说也一直是个谜。我看他画了无数朵花,我看过他的悲悲喜喜,可是,我只能无限接近,却依然看不懂他。但我想,这是最好的距离。 曹州花来自这座城的地域风情与本土文化,大气之中有着个性的醇厚,它们无边无际,波翻浪涌,田立于其中采集花气,把岁月风云都集于一朵花,所以他的花是厚的,深的,浓郁的。我无法抵达那厚,那深,那浓郁,所以那花境永远是一种召唤和吸引,对我。无解的谜才是世间。才是艺术和情感的真境。</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依然想解读。</p><p class="ql-block"> 他自己也想解读。他一边设置,一边解读。一边自我围困,一边突围挣脱。我目睹他的征战与破局,这是一种幸运,因为我的文字只有深陷于他的战场,才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至。我必须和他一起在一朵花中困顿与突围,我的文字才能无限接近他的花的寓言。</p><p class="ql-block"> 四年前开始为田老师写文字,写他的雪,他的人物,他的花,我的文字也生生死死,起起伏伏。我的文字无法真正捕捉他花的幽境,但正是如此,我才如此执着。我想破解。这是巨大的诱惑。他的花的宇宙是大维的,曾让我迷失其中,我也在他的花中突围,几度光明与黑暗。生命与生命的交锋与和解,再次的交锋与和解。在他的花中,也在我的文字中。</p><p class="ql-block"> 田老师为我斟一杯茶。他的茶有一种莫名的浓香。我没问他那是什么茶。我不懂茶。可是我留住那香。我看他画花,画牡丹,我没有多少绘画的知识,可是我把他每一笔看到心里去,困惑越多,我越通透。他画得越混沌,我越清晰。</p> <p class="ql-block">  很多人把田老师和我的友谊看作流水高山。可是我们之间更多的是分歧与争论。就像他花中的对峙之局。也许那是一种平衡。他画几朵花,那些花聚在一起,他觉得太密集,他要去破。他不停地加深谜题,在他快要破解自己之前,他就深化他的谜题。他千转百回地画花,也千转百回地构建他自己。我在他旁边,看千转百回的我自己。什么才是谜底?</p><p class="ql-block"> 走近?还是疏离?也许永远没有答案。答案就在永远的丹青深处。在花的深处。花的内心。田老师画牡丹,许多人说不俗气,也许他画的是永远在思考的花,在超越的花,在挣脱春天的花。这样的花有力量,有骨气,有深情。这是写意。只有努力挣脱一朵花的实体的花,才是灵动的,高标的,大象的。田老师运动手腕,将花的随意与灵动,写在画上。无限的可能,无限的思绪,都在那朵花上。</p><p class="ql-block"> 他的花,是一个谜。</p><p class="ql-block"> 来自自然,又回归自然的谜。</p><p class="ql-block"> 我无数次看他的花,看到欢欣,看到落泪。我试图看到他,看到我自己,看到尘世。花绝艳而孤独,自我环抱成独立的宇宙。谁都无法进入。谁都可以叩问。</p> <p class="ql-block">  田老师画一幅花,先画石头。花自成谜,谜外还有谜。那是画境。他用书法笔线画石头,线条狂野不羁,墨气纵横,云烟四溅。石头被他画得若黑夜,有奇异的神秘。古怪的线条与奇崛的造型,也在破解着牡丹的浓艳与明丽。画在牡丹丛中欲飞,被这冷峻的石头压住了。深刻,冷峻,孤傲,奇异,他任性地画着这样的石头。我看到田老师的眼神,那是一抹奇崛与倔强。他用他的石头看着我,看着尘世。我忽然有些惊骇,那石头睁着眼睛。睁着黑色的冷酷的眼睛。它把花的温情消解掉,它冷硬地卧在画的一隅,沉默而孤独。它想告诉我什么?</p><p class="ql-block"> 是过去?是未来?是现在?</p><p class="ql-block"> 是风花雪月?还是风雨冰霜?</p><p class="ql-block"> 田老师说,那朵花看着这石头。</p><p class="ql-block"> 我懂这句话。</p><p class="ql-block"> 相持与相峙之中,有相惜与相谐。石头和花一起构建着圆浑的画境。黑夜与白天,太阳与月亮,天与地,都在一幅画中。花与石的象征,无限寥廓。石为画带来宇宙之外的宇宙,意境之外的洞天。一幅画可以多么辽远宏大,艺术的空间可以多么深沉厚实,笔墨的诉说可以多么含蓄蕴藉,我知道,花外有花,画外有画。</p><p class="ql-block"> 心外,有心。</p><p class="ql-block"> 形外,有意。</p><p class="ql-block"> 他用石头解开一个谜了吗?</p><p class="ql-block"> 却好像谜题更深远了。</p><p class="ql-block"> 他一层层画着,画向纵深。画向无穷。许多日子没来他画室,我看见一个更深沉的田老师,他的笔线伸向画外,伸向更大的时空。他的画捕捉着我,也捕捉着浩然的世界。他的画中有一种气,大写意的气,磅礴的气。这气笼罩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这是神秘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谜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艺术一定要具有谜的质感,才能称为艺术。</p><p class="ql-block"> 石头把我们带向古远,牡丹把我们带向未来。画的时空感破纸而出。</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一种错觉,我化作一个小小的仕女,在那石头与花间游走,就像多年前去九寨,看到小朵的白云飘逸在身旁的石头边,飘逸在野兰花丛中。那是一种野意,一种山野之意。野意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放达。无限的自然与旷野都在其中,无限的情与理也都在其中。田立画出了这种野意。野意也是大写意的至高之意。它未被规范,未被同化,它保持着天性,和原初的情态,这是大写意的根。田立本身也有这种野意,我看到他少年时代的照片,狂野的表情,不羁的眼神,傲然一切的神态,他还保留着这些,保留着他最本真的东西。所以他的画和别人不一样,有纵狂放歌的洒脱与高迈于世的豪气。就像这石头,姿态放纵,气象古幽,神气骀荡,骨脉清奇。这也是他。石头是厚重的,让花更薄艳空灵,石头中包含着故事。田立有太多故事,有的他讲给我听,有的他埋藏在自己心里。他就用画上的这高深的石头来暗示。</p><p class="ql-block"> 石头是谜。</p><p class="ql-block"> 它是画中谜。</p><p class="ql-block"> 最好的画是一个谜。</p><p class="ql-block"> 有高山野水,有大千万象,有世上迷局,有空谷深壑,让人一眼就迷失其中,这是画境,也是心境。</p><p class="ql-block"> 我们迷失在生活。我们在一幅画中寻找路径,试图回归。田立以石头来指向,同时以石头来让人沉迷于更深的幽世,他挥洒浓墨,以画石的深邃笔线带我们进入灵魂的更深远处。</p><p class="ql-block"> 像西游记起源于石,像水浒境出于石,像红楼梦生于石,石的文化蕴藏博大深古,东坡画石,怪相横生,石本是崚嶒之物,冷寂之物,与花的暖柔相对相生。田立画牡丹,多画石,也是以刚正之象呼应和柔之体。</p><p class="ql-block"> 仅仅如此吗?</p><p class="ql-block"> 石的古拙世界,花的轻灵空间,和融一体,这也是密语般的象征。他不说破,永远在暗示,在指示,在默示。道无言。佛祖拈花。</p><p class="ql-block"> 我也无法破解他的石头。我用心为他的每一幅画写画评,我离他越近,也就离他越远。我看过他的画越多,他的画就越飘渺。我无法破解一个谜。</p><p class="ql-block"> 所以他的画对是而言我不可逃脱的魅惑。</p><p class="ql-block"> 解画的过程就是解谜的过程。我想解开田立,我把他的画当钥匙,可是我找不到门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这石头,这花,也许都是他的门。还有他曾经画的雪。但这些门里都藏着机密,艺术的机密,人生的机密,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所以他说,有时画画,难得哭。</p><p class="ql-block"> 因为他不停地突围,他不停地逃脱当下的自己。他的花也是。</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追逐着一个动态的谜,让我的文字四处奔波。</p> <p class="ql-block">  他在画中设置迷宫,让画拥有无限可能。</p><p class="ql-block"> 石的眼睛看着我,看着世界,那眼睛中透露着什么,让我靠近,却惑然。在惑然中,也看见混沌的自己,和混沌的,世间真相。</p><p class="ql-block"> 田立的茶桌上,也有一块石。他说那是朋友从太行山为他运来的石,他用它做了石台。</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对面看他煮茶沏茶。他是寂寞的。我很少坐下来跟他喝茶,其实我怕耽误他的时间,怕打扰他。我看着他寂寞的甚至是冷寂的眼神,我有种恍惚感。四年了,从2020年9月4日在苗老师和申老师的带领下走进他的画室,已是四度春秋。我无数次地来看他画画,画雪,画花,画竹,画紫藤,我和他之间有一种默契,彼此也有一种无法突破的隔膜。这默契是珍贵的,隔膜也是珍贵的,这让田立永远是新的,是我不了解的田立,这是一种神秘,他人生的神秘。</p><p class="ql-block"> 所以,他,也是谜。</p><p class="ql-block"> 他给我说了很多他的家世,他的过往,他的悲喜。可是他依然离我很远。曾经太阳雨文学的主编说:古有伯牙遇子期,今有海燕逢田立。可是我与田立也是对峙的存在。走近一点,就会互相排斥。</p><p class="ql-block"> 他少年起开始画画,从郓城美术馆,从菏泽师专附中,到天津美术学院,他一步步走下来,他的经历和故事一次次被我写成文字。可是他依然很远,离我。</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他的人生背后还有人生,他的画境后面还有画境。他的故事背后有太多隐秘的情感。所以他的画越画越厚,越画越深,越画越野。</p><p class="ql-block"> 他是厚重的。他正直,朴拙,高贵,深沉。这些质地都一点点融入他的画,也融入他所在的世界。我的生命也在沉淀着田立的生命。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从容游走在他画的迷局之中,迷惑却不迷失。</p><p class="ql-block"> 他的一杯茶,沉寂着他所有的话语。茶与画相对,画室的空气,幽宁而深邃。</p><p class="ql-block"> 谜一般的深邃。</p><p class="ql-block"> 生命如花,生命如画,是谜。</p><p class="ql-block"> 相对不言的生命,更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