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祭

子溪

<p class="ql-block">六叔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叔于2024年农历七月十一日中午仙逝,高龄93岁,他是我父辈中寿命最长,唯一健在,让我们晚辈感觉还是个孩子的人,昨夜赶回老家,我跪倒在灵堂前叩过头之后,终于确信自己不再是孩子的年岁了,是为人之父,为人之祖,也是一个即将在黄昏之路上步履匆匆,享受人间烟火,为社会,为家庭发挥余热之人了,可是,我有余热吗?《荀子·劝学》里说“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想我一介凡夫,假以时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唯愿足矣!</p><p class="ql-block">言归正传。我的父辈弟兄一共八个,小时候听村里老人夸赞为八只虎,可惜两位叔叔英年早逝,祖父为此遭受打击,病魔缠身,也过早撒手人寰,听父亲说,祖父去世于解放前,具体哪一年?他没说清楚,我也没记清楚,不过屈指一算,我亲爱的祖国今年已近建国75周年了,那么,那时我的最小的六叔也就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在我们乡下,父母把最小的孩子称为老孙胎,天下老子最疼小,一个家庭,你若有幸为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以想象,当年的六叔,被祖父祖母何其宠爱了。今天,他又是我们晚辈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唯一尊敬的长者。他的仙逝,无疑是我们家族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远在城里的我,堂兄们第一时间把电话打来,年迈的老姐第一时间把电话打来……我知道,他们把我视为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人,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也撑不起天,我只能为他老人家写点纪念文字罢了。</p><p class="ql-block">话题只能从父辈们的往事中展开,从家族中点点滴滴的琐碎记忆中展开,从我经历的大起大落艰苦磨难中展开。事实上,我的父辈们也不是什么八只虎,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当过长工,做过粮食贩子,被抓过壮丁,我三叔就是从旧军阀部队里逃回来的。除了五叔念过几天小学,他们都目不识丁,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上马定乾坤。我唯一崇拜的是我的大伯父,父亲说他在一个叫扇子会的组织里当个营长,武功不俗,单枪匹马从死人堆里捡命回家的。成年后我才知道扇子会是我党的一个地下秘密组织,队伍壮大时三百多人,他们的据点就在我们村的山背后,名叫天台山。小时候我们在山梁上挖野菜时,就能远远的望见它,想起我的大伯父曾经在那里闹过革命。我就想去天台山看看,可是这个愿望至今未能实现。父亲说,扇子会解散后,大伯父就带着弟兄们做粮食贩子,他们起早从家中赶着骡马出发,从西汉水流域一个叫盐官的集市上购买上粮食,然后马不停蹄赶往秦州城粜出去,来回只用一天的时间,可见他们那时脚力多么好,一路艰辛难以想象。父亲说,有一次在路过箭杆岭梁上时,遭遇过一伙土匪的打劫,土匪头子用笤帚把子缠块红布当手枪,是大伯父发现有诈,一个健步冲上去,如捏小鸡似的就制服了他们。父亲给我讲述大伯父精彩的故事时,满面自豪和得意。为此我知道了大伯父在他们弟兄们眼中的地位和爱戴。父亲称大伯父为大掌柜的。那么,包括六叔一众弟兄自然就是大伯父的一兵一卒了。就这样,经过父辈们的辛苦经营,我们家还置换了许多田产,家道殷实,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了。</p><p class="ql-block">解放后,父辈们放下旧营生,都成了规规矩矩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同的是,父亲和六叔给生产队放羊,所以我打小就跟着羊屁股打转转。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他们才放下羊鞭,长年累月劳作在庄稼地里。相比于六叔,我觉得父亲更累更苦,我们弟兄多,娶妻建房,辛苦赚钱,爱好也多,养鸟,喝茶,抽旱烟,逢年过节,还能小酌几杯白酒。他身体硬朗,活到老干到老,86岁高龄无疾而终,和大伯父相继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那么六叔,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烟酒不粘,温厚善良,勤俭持家,他生了七个女儿,没有男丁,自然少了说媳妇建房子,从牙缝里挤彩礼钱的艰辛和负担。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他还借了六叔的十元钱,那可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十元钱,顶得上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我不知道父亲后来给六叔还没还,觉得不关我的事,也从没问过。但我后来辍学回来到学校复读,家里没粮食了,父亲又去六叔家借了一个月的口粮,让我顺利地考上了师范。我当了老师后,父亲也没催着我去还六叔家的粮食,可是我那时有了工资,而且一想到六叔给我借粮食,是为了我的学业和前途,我总不能再想着不关我的事吧。何况时隔多年,物价上涨。我也不能再按斤两数给六叔家还粮食吧。于是有一年过年,我给六叔去拜年。顺便把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钱,按当年的物价指数计算,想着给六叔一并还清。可是,当我带着老婆和孩子到他家后,六叔说不用还了,他记不清了,都是一家人,有啥还不还的,我执意要还,六叔执意不要。最后索性说我的父亲已经还了,就再不提及此事了,我从六叔家回来时,他抱着我的儿子亲了又亲,还给他塞了几张皱巴巴的压岁钱。我把还钱的事回来给父亲说了,父亲说他没有还,既然六叔拒绝还粮了,就让我一辈子记住六叔的这一份恩情。</p><p class="ql-block">现在,我唯一的一个父辈,终于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想起他们以前为我们子孙后代经历的磨难,尝遍的心酸,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写出来的,可以想象,众生皆苦,在那偏僻的山沟沟里,他们赶着骡马,吆着牛羊,是如何一步步给了我们一个幸福的家园,一个亲情织就的大网,让我们得以快乐的歌唱,幸福的劳作,延续祖宗的血脉!</p><p class="ql-block">六叔现在居住的村庄名叫李集村,与我家相隔四十里的山路。这源于解放前,我的祖父为了躲避战乱和饥荒,举家搬迁到此生活了几年,祖父去世后,祖母又带着我的父母和五叔返回了故乡,大伯父和其他弟兄就永远生活在这里了,它是我祖母的娘家所在地,后来也就有了邻村我的母亲所在地,只要我踏上这片土地,就掉进了亲戚窝窝里,我的姐姐嫁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弟弟生活在这里。只要我在村前的任何一个地方,高喊一声舅爸,舅舅,表哥,表姐,肯定就会有一声应答从山坡上落下来,在小河里淌过来,在每一片庄稼地里,露水一样闪亮起来。这几年,每次来这里走亲戚拜年,我都要逐门逐户走一趟的,特别是在六叔家门口一现身,他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就一定喊出我的乳名,给我水喝,给我饭吃。还能迈着稳健的步伐送我回程。我最后一次见六叔是2023年的春节,那时疫情刚过,六叔身体不如从前,堂姐和姐夫说有一段时间水米不进,卧床不起,我知道他九十多岁的寿龄了,离开我们是早晚之事,便安慰了他们几句走人。回头再看了一眼六叔,他的面容活脱脱我的父亲再世,忍不住泪水盈眶。今年春节我有事去拜年晚了,路过六叔家门口时,想着六叔早已入睡了,不忍去打扰他,就没下车一路返回,计划着清明或者端午之时再看他,可是这半年来我琐事缠身,一推再推,未遂心愿,殊不知竟成了永诀!</p><p class="ql-block">从六叔家门口出来,我在夜幕下上车之际,仰望头顶黑魆魆的山峰和深邃的天空,觉得这个世界,应该还有一座神秘的殿堂,让我的父辈们,包括刚刚离去的六叔,一定在那里生活的更好。再回头撇一眼灵堂前明亮的烛火,我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父辈们在窑洞里磨面,纺线,喂牲口,讲古今,那一盏清油灯的光亮,照射在他们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幽暗,温情,又不乏生动。</p><p class="ql-block">2024年8月15日匆就,18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