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06）

大秦

（纪实）

父 亲

（06）

文/大秦

中 篇

十二

1959年农历八月二十左右，父亲作为主管农业生产的大队干部，是全队留守在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强壮劳动力之一。为了集体的事情，父亲从来不顾个人安危，不考虑个人得失，所有的重活脏活累活危险活都离不开他。他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约定和底下窑伙我的一位五十多岁的族伯，第二天天不明去王家沟驮糜子。

晚饭是在集体食堂吃的。我们一家老少六口人，按当时的定量标准，母亲从食堂打来了五六个煮熟的拳头大小的热洋芋和半瓦盆能照见人影的番麦面糊糊。吃完饭回家后，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倒头便睡着了。

父母亲住的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简易的土坯茅草房，坐西向东。当月亮刚升起来，皎洁的月光从简易门板上指头宽的缝隙中照进小屋时，父亲突然被惊醒了。

父亲是个急性子人。他睁眼看到炕头上的月光，以为天亮了，便急急忙忙起身，顺路喊醒那位族伯，就自己一个人赶到牲口大站（当时生产队的牲畜全部集中在一起由专人统一饲养），给一头毛驴、一匹骟马、三头骡子匹好鞍杖，独自驱赶着去五里外的王家沟驮糜子。

被父亲叫醒的那位族伯，披衣出门看了看刚升起来的月亮，结合农历日期，估计还没到停半夜。当时农村没有钟表，不知道具体时间是几点几分。不到停半夜，就是指还不到午夜零点。族伯觉得太早，以为父亲一个人是不敢单独去王家沟的，便又回到屋里睡觉去了。

父亲一个人吆喝着五头牲口赶到王家沟时，还不见族伯踪影，以为人老走得慢，过一会就赶来了。他没有歇气，将牲口辏子（笼咀）抹掉，襻胸松开，堵到地埂边缘上让其啃吃青草。自己解开绳索开始勒驮。五驮糜子，父亲一个人既要提件件，又要压驮子，还要扽绳勒紧，这些工序要全部完成最少要两个多小时。

父亲将五驮糜子勒好后，仍不见那位族伯的影子，意识到㗏肯定是不来了。他背靠在驮子上坐下来吃了一锅旱烟，抬头一看天空，有大块大块的乌云在天边涌动。天气开始由晴转阴，恐怕要下暴雨了。他立即将牲口辏子戴好，襻胸上紧，按照驮子大小，把不同体力的牲口分别拴在相应的驮子上。自己一个人无法抬起驮子，只能采用“顶”的方法来给牲口搭驮子了。

父亲先把最小的驮子扽开掌起，并把毛驴的缰绳踩在脚下，吆喝其站端站顺。然后背靠在驮子上，双手举过头顶抓住驮绳，吸一口气，鼓足全身力量把驮子背起来，低着头慢慢挪动脚步，将驮子上端架在牲口背上，再一点一点地向上抖动，才能把一驮糜子搭在驴背上。

驮子搭在驴背上后，还要将前后左右四股绳子用手摸索着掣出来全部放在鞍桥子外面，驮子才能平衡稳妥。否则，上下坡时会前后滑动而跌下来的。山路太陡时，上坡时还要将前后绳全部掣放在前后鞍桥子的前边。下坡时则相反，应全部掣放在鞍桥子后边。这都要根据实际情况随时随地采用相应的措施及时处置。

干这种农活既要有力量，又要有技巧，还要牲口乖顺，三者缺一不可。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暑假驮麦，队长派工，每人定额驱赶两头牲口。也就是说赶驮子时，每人只能照看两驮，再多就赶不住了。并且地里还有专门勒驮的人。特别是搭驮子时，通常需要四个人配合才算是全班子，其中一人拉牲口，两人抬驮子，一人“搭垴”。

父亲一个人赶着五头牲口，还要自己勒驮。最困难的是要一个人把五驮糜子分别顶到牲口背上，其繁重程度可想而知。但父亲凭借年轻力壮，咬着牙硬是把五驮糜子逐个顶搭上去了。

父亲搭完最后一头骡子的驮子，掣出前后绳，还细心地抓着驮子上下轻轻甩了甩，目的是为了摆正摇稳使驮子平衡而不会轻易跌下来。然后他站在原地稍微顺了顺气，就去驱赶前面已经搭好驮子的牲口准备回家时，发现有一头骡子的驮子不知什么原因已经跌下来斜躺在地埂边缘上。那头骡子也跑到另一块地里吃草去了。父亲追过去把骡子牵回来，依照前法再次顶搭。

这时，大块的乌云布满天空，将月亮全部遮挡住了，天地一片漆黑。在不远处的沟那边，突然发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凄厉刺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

父亲顿感精疲力竭，浑身冷汗淋漓，一种巨大无比的恐惧感侵袭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颤。黑暗中，他摸索着将这头骡子的缰绳盘绕起来挽紧绑在笼头加咀子上，然后挣扎着使出全身力气“呔！呔！呔！”的大声吆喝。

这样做的目的其实不是在吆喝牲口。真正用意一是为自己壮胆，二是威慑沟对面的狼群。

这突如其来的狼嚎声，牲口也受到惊吓。驮着糜子的两头骡子和一匹骟马，相互冲撞挤搡，将父亲辛辛苦苦顶上去的驮子全部撞翻跌落到地上了。

父亲这时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去做，只顾尽快逃走，远离狼群。他顺手在地埂边上拔了一棵茎秆粗壮的野棉花当马鞭使用，狠命地在牲口屁股上乱抽乱打。也顾不上清点他赶来的五头牲口是否够数，只是拼命地一边抽打牲口，一边大声吆喝，单想着尽快离开这块可恶的糜子地找到回家的小路后快速回家。

上路走了一大段，父亲才发现最先搭上驮子的那头毛驴，驮着糜子自己上路已快到山顶了。它背负重物，慢腾腾地在前边走动，挡住了其他牲口的去路。

父亲绕过四头大牲口，快步赶到那头小毛驴跟前，用力掀翻他独自顶上去的并摆弄得四平八稳的糜驮子。再用那根已经撅掉前半截的野棉花茎秆将刚卸掉负荷的毛驴抽打了几下，让其快速奔跑，不要把后边的骡马押住。

哪凄厉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仍然一阵紧似一阵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着！

十三

父亲将牲口赶回饲养站时，天仍然未明，乌云遮住月亮，漆黑一团。他喊醒熟睡的饲养员，让其厩囿牲口。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缓慢地向家里走去。

回家后，父亲慢慢摸进他和母亲住的西厢小屋，挣扎着爬上炕去，头朝里，脚朝外，半侧半趴，头枕在一只胳膊上，浑身发抖。虽然怕惊动熟睡的母亲，强忍着剧烈的浑身疼痛，但还是时不时无法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父亲身为大队干部，为了集体的事情，经常没黑没明，早出晚归。母亲习以为常，已适应了这种生活。她搂着我三岁的小妹妹睡的正香，突然被父亲的呻吟声惊醒，起身摸索着用手推了推倒趴在炕上的父亲，关切的询问：“你咋来啥？”

父亲呻吟着用含混不清的语句回答了一句啥话，母亲根本没听清。她去拉父亲的胳膊，想让他坐起来头朝前脚朝后睡好睡顺，突然发现父亲整个身子颤抖得厉害，拉了几次都没拉动。母亲觉得父亲好像有些不对劲，便赶忙穿上衣服去后头院叫二伯母，同时也叫醒了住在北屋的祖母。

这时天才慢慢开始放亮了。

等二伯母和祖母先后来到西厢小屋时，天完全明了。母亲向二伯母简要叙述了一下父亲晚上离家去王家沟驮糜子和回家后的大概情况。二伯母估计是夜间出门招惹上“冲气”了，需要“叫筷子擦给下”就好了。

母亲舀来半碗净水，拿了三支筷子。二伯母将筷子两端蘸上清水，口里念念有词，在父亲身体上空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小心地将筷子竖立在水碗中。

按这种“擦冲气”活动的程序，当筷子竖立在水碗中间时，还应当先抓一小撮白面，再点燃几张冥票，分别在病人身体上空左右各转三圈，然后将白面和纸灰投入水碗中。稍等一会，又拿起筷子，依照前法，旋转、竖立、撒面、烧纸。需要这样反复进行三次后，再叫人把碗里的水、白面、纸灰端到大门外边十字路口倒掉，把空碗和筷子倒扣在院内水汊眼门，才算整个活动结束。但当时是集体食堂，家里没有一撮面，没有一张冥票，程序只能从简。

大概是给“冲气”没白面吃没零钱花，它进一步作恶使坏。当二伯母“擦冲气”的程序进行到第三次将筷子小心地竖立在水碗中时，父亲突然双腿一蹬，四肢挺直，半侧半躺，浑身僵硬，双拳紧攥，牙关紧咬，眼睛半睁半闭，黑眼珠上翻，全身非常剧烈地抽搐起来了。

祖母见状，哭喊着扑在父亲的身上边摇晃边叫着父亲的小名急切地呼唤。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坏了，呆呆地站在炕沿边不知所措。二伯母爬上炕去用右手大拇指紧紧掐住父亲的人中穴位，发现父亲停止了呼吸，重度休克了。她一边掐压穴位，一边大声呼叫，同时喝令母亲设法将父亲紧攥的拳头中指扳开。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父亲青紫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从喉咙眼里发出了一声带着拖腔的痛苦的呻吟声。随着呻吟声的发出，胸部开始起伏活动，恢复了呼吸。

二伯母叫母亲快去舀半碗浆水来给父亲灌上。母亲用半截残破的汤匙勺给父亲灌喂了几勺浆水。头几勺没有下咽，部分噙在嘴里，部分流到口外。当父亲无意识地咽下第一口浆水时，眼皮也煽动了几下，僵硬挺直的躯干四肢开始慢慢恢复变软，剧烈地抽搐也明显减弱了。

二伯母还在继续掐压父亲的人中穴位，她和祖母的呼叫也一直没有停歇。又过了几分钟，父亲似乎恢复了知觉，在痛苦的不间断的呻吟声中夹杂着对身边亲人呼叫的回应。

等父亲的抽搐颤抖停止，僵硬的失去知觉的身体恢复正常，完全清醒过来后，看到祖母在哭泣，二伯母和母亲神情紧张，同时也在掉眼泪，他茫然不知所以。父亲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记忆，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知所措，只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头痛脑胀，浑身疼痛，疲乏无力。紧接着他在亲人的眼泪陪伴下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父亲睡熟后，母亲轻轻的把父亲的头搂起，拿一只枕头给枕上，再把家里唯一的一条小棉被盖在父亲身上。父亲露在被子外边炕沿边上的双脚，只好用他平时穿用的一件麻布衫苫住。

父亲的确太累了，应该美美地睡一觉！

父亲为了集体，害苦了自己。伴随他后半生五十年之久的癫痫病就是这样得上的。在后来的“反右倾”、“四清”等运动中，父亲挨打挨斗的同时，癫痫病三天两头发作，有好几次从高处跌落下来，差点断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