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游戏》

天晴了

读这本书《玻璃珠游戏》，犹如换了一回人间。

这本书，我是在已经完全喜爱黑塞并且热切地渴望他的文字的前提下开始读的。我知道这是黑塞人生的后期（准确说是66岁），耗费了十多年完成的一本小说，也是迄今我读过的黑塞作品里篇幅最长的一部小说。不同于之前的《悉达多》、《荒原狼》、《纳尔奇思与歌尔德蒙》，这本小说不是以人名命名的，而是一种游戏名称：玻璃珠游戏。我预想了一下：会不会类似于我们现在熟知的跳棋游戏？如果是，那也太简单了，有什么可写的呢？那又是什么游戏呢？应该没那么好懂吧？

即便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当我读到这本书的第一部分“《玻璃珠游戏：向圈外人士简介它的历史发展》”之时，还是感觉非常困难。

在这第一部分，作者用了将近四十页（这是2013年的版本）篇幅做了“简短通俗的导言”，目的就是“好让没有准备的读者亦可略知玻璃珠戏的意义与历史”，而对于“有关玻璃珠游戏的完整历史和学理”，这本书并不打算深究或者提供。实际原因是“想要学习此种游戏中的游戏规则，唯一的办法是接受一般规定的课程，那得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行；内行之中谁也不可能有兴趣要将这些规则弄到简单易学的程度”。所以，不要说书中提到的哲学、意念、音乐、数学知识与原理我是一头雾水，就连《吕氏春秋》我也不敢说认识了，虽然在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的文字里，多次提到中国的古老文化并深懂其玄妙的魅力。

这一部分，不是小说，类似于学术性的综述，涵盖的内容不仅广博而且专业，语言也是精炼且不带情感的。对于预想着读一个故事的头脑来说，的确是有点措手不及。如若不是已经领略过黑塞文字的魅力并对此深信不疑，我是很难坚持下去的。因为直到读完了这一部分旨在为普通读者普及知识的文字，我还是想像不出这种“起初为数学家专享，其后又为语言学家和音乐学家所酷爱，逐渐施展到所有一切真正知识分子身上”的游戏到底是个什么游戏。我只能够依照文字的介绍照猫画虎——

“这种语言系由符号和公式组成，数学和音乐在它里面都扮演着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故而亦可结合文学和音乐上的公式 ，以使数学和音乐化为一种公分母——似乎如此。”

其实，我摘录和写下这一些，一来是为了表明这个玻璃珠游戏实在不简单，二来也是有点不甘心，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读此书，说不定就此一回了，万一回想起来，以免实在无凭可依。因为，这本书，真正的精彩是在第二部分《珠戏导师约瑟-克尼克》，也就是约瑟-克尼克的一生。

读完这一部分，我深深地叹服赫尔曼-黑塞塑造人物的能力。不知道其他人读完之后有什么感想，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约瑟-克尼克这个人了，就好像悉达多、荒原狼、纳尔奇思与歌尔德蒙一样，这几个人的形象，就好像用一种神奇的雕刻方法，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了。黑塞用文字将人的思想转变：困惑、痛苦、觉察、苏醒、开悟以及升华与发散一笔一划地、不紧不慢地、精雕细琢地展示出来，饱含无限的深情，人性的悲悯与宽厚，智者的通达与远见，都随着约瑟-克尼克的命运，透过文字散发出来，在读书的人与书中的人物之间环绕，形成一个独立自在的小世界，沉浸于此，就好像跟着真正的智者进行了一场冥想与修行，当一切结束，恍然隔世之感顿生。

约瑟-克尼克早年丧亲，由教育委员会加以照顾，在十二三岁时，因为天赋异禀和表现卓越得到音乐导师的考核与接纳，这位卓越的音乐导师是克尼克一生的贵人，一如伯乐之于千里马。他不仅仅在克尼克年少的时候引导，在克尼克成长的关键时期，以及克尼克最终成为卡斯达里珠戏学院的导师之后，仍然以其超凡入圣的光辉照耀着这位得意门生。每次读到这位音乐导师对克尼克所说的话，都有一种开悟的感觉。

他给克尼克讲解玻璃珠戏的性质：我们的任务在于看清矛盾的本来状态：先视矛盾为矛盾，而后视其为对立的统一。玻璃珠戏因为其危险而被热爱，因为只有弱者才被打发去走没有风险的小径。每个人都应该力求完美，而不是渴求一种绝对完美无缺的学说。

他给克尼克讲述静坐冥想的体验：我们要求自己愈多，或者，在某种时间之内，事情要求我们愈多，我们愈要借助静坐，作为一种养精蓄锐的源泉，作为一种不断更新心智与灵魂的和弦。世界史上的真正伟人，若非熟知打坐的妙诀，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摸到打坐的窍门。克尼克在以后的一生中，从静坐冥想中受益匪浅。

在这位音乐导师生命最后的时光，约瑟-克尼克从这位已达完美境界的圣人的慈光里，得到了最为殊胜而又美妙的体验：从喧哗转向静默，从语言转向音乐，从杂念转向专一。那种被佛光笼罩的清静与安宁，是一个人一生多么难得的境遇。有这样的导师，克尼克是非常幸运的。

约瑟-克尼克的幸运还不止于此。在约瑟-克尼克的成长直至独立担当，成为卡斯达里的导师过程之中，还有好几位高僧与智者的出现与加持。这些人似乎就是命运为了与克尼克在历史上相遇而特意安排的。“他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大部分生平，就给人一种万事如意，福自天降的印象。”

一位竹林精舍的道长，最爱的书籍就是有关《易经》的注释和庄子的哲学著作。克尼克在和这位隐士道长学习的几个月时间开启了他的“觉醒”：他认识了他自己，明白了他在卡斯达里与一般人世组织中的地位。他将接过担子，他不再逃避。

约可伯斯神父，一个因为贤明机警而使举止儒雅的人，一个因为对人性的谬误有深切的认识而使举措温和的人，他的名望、经验，对人对事的了解，加上完整的人格与利他的精神，使他成为一个拥有重大权力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他与约瑟-克尼克在玛丽费尔斯修道院相遇、相知，并相助了。克尼克不仅从神父身上学到了卡斯达里无法学到的东西，而且历史研究的方法让他获得了高瞻远瞩的能力，进而为他听从内心的召唤提供了确实可靠的依据。

还有很多同学、师友，后来的同事，都让约瑟-克尼克有很深的觉察和顿悟。这不能仅仅说他幸运，其实，是因为他人格的魅力。他的性格不仅仅影响和吸引比他年幼的人，对地位高的人以及年长的人，都会产生影响。他的纯真、圆融、慈悲，在他的专注与无私之下，让他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在明白自己珠戏导师的使命之后，克尼克立即承担起了这个责任，并全力以赴地让这项工作焕发了新的光彩。他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戴，在他辞去导师之职的时候，教育委员会的董事亚历山大明白：教育委员会要找一个像克尼克一样有才干的人选，将非易事；真正的导师与真正的人品，真如凤毛麟角；找到这样一个人选，完全是一种幸运之事；可说是一种纯然的天赐良缘，纵使是在卡斯达里，在这个英才荟萃的教学区域，亦不例外。

然而，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残酷：它不会因为克尼克人格的高尚就刻意铺平道路，免除周遭的危险。当克尼克终于跳出那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卡斯达里，开始进入世俗的生活，给曾经的好友戴山诺利的儿子铁陀担任家庭教师的第一天，就溺水身亡了。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好像一曲高昂的乐章突然终止，或者是任何满怀希望的事情正在激情澎湃的高潮时刻突然中断了，就这么结束了，或者说，无以为继了。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紧：一次毫无征兆地袭击。前面黑塞用了一二十万字讲述约瑟-克尼克高尚的人格，极其艰难的觉醒和选择，终于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听从命运的召唤，开启一生最伟大的事业了。然后，作者用不到一二百字，让一切归于空想，真是残忍又幻灭。

每一个开端里面皆含一种魔术的力量……我不知道黑塞写作这本书，塑造约瑟-克尼克这个人是否有原型可依。若有，我只能够叹息一声，人的命运真如魔术安排；若没有，他要说明什么呢？人生只在过程吗？自我的觉醒与追求，什么时候悟到，皆是圆满？生命的长度无关紧要吗？……

这本书的第三部分，是很有意思的三个中篇故事，独立的，有约瑟-克尼克的名字包含其中，但人却不是那个人了。或许，是为了缓解那骤然而逝的星星一样的灵魂的失落与难过吧。

回过头来，我想，读这本书，最好选取一个安静独处的时候，让自己深深地沉浸在约瑟-克尼克的思考与境遇里，哪怕能够得到一点点领悟，也是一次难得修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