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金溪山人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娘,是老家对父亲姊妹的称呼。宁海人杰地灵,方言丰富,东南西北各乡镇腔调又大不一样,对父亲姊妹的称呼可谓五花八门:有的地方叫嗯娘,有的地方叫姑或姑姑,有的地方叫姑母或姑妈、有的地方叫孃或孃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父亲姐弟三人,阿娘为长,父亲最小。阿娘生于1913年,出生时虽已推翻了大清皇朝,但重男轻女之风仍在延续。阿娘小时候饱尝过裹足之苦。长大后,爷爷又遵循“田要近种,囡要远送”的乡风,把她远嫁到30多里路外的加爵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30多里路,在今天村村通公路,家家有小车的年代,算是近在咫尺了。但那时用双脚丈量路程,对裹过足的女人来说,翻山越岭、涉水过滩,行程30多里路,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再说仇家在梅林街道的西部山区,加爵科在宁海东北部的象山港边。这二个点在县域内都属偏僻的,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二个村都没有像样的公路,走亲访友仍然靠步行,老家方言称它为“倒死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仇家村到梅林街10里路,卵石小道弯弯曲曲,我10多岁时就挑柴去卖,很熟悉。从梅林到涨家溪10里路,要经过仕西村,仕西村东面是法昌寺。法昌寺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梅林公社“五七”高中所在地。这条古道虽算不上通衢大道,但人来人往并不让路人感到寂寞。从涨家溪到加爵科也叫10里路,就显得特别长了,可能是过去的人定里程没有丈量,以逢五逢十叫起来方便之故。这十里路是沿着海滩走,行人不多。遇到大潮汛,还要脱鞋涉水。过了潘家岙村,道路更加崎岖,到加爵科5里多路,要翻越4条岭,这在全县都是少见的。就算你有自行车,走这条路也是有时你骑车,有时车骑你(用肩膀扛自行车)。单薄的塘岸路,还时常被汹涌的海浪冲毁,路人只能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海滩上行走。从仇家到加爵科,另一条路是经薛岙,过上蒲村后再翻山越岭,全程约45里,多了三分之一的路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娘出嫁时,听说是坐轿到加爵科的。坐在轿里开始只感觉路途遥远,后来听见阵阵海浪撞击岩石的轰鸣声,让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一路寂寞,一路颠波,一路劳累,下轿后的阿娘早已辩不清东西南北,婚礼只是听从他人安排,自己就像个牵线木偶。因路途遥远,一双解放脚行走不便,阿娘婚后很少回娘家。后来表哥、表姐相继出世,阿娘拖儿带女,回娘家更是难上加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丈出生在加爵科,从小在海边长大,和阿娘结婚时已是船老大。他个子高高的,鼻梁挺挺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看物总是眯朦着,这可能是长期看风使舵形成的习惯。他本来不算黑的皮肤,因成年累月被太阳晒、海风吹的黑里透红,有着标准的船老大特征。姑丈渔汛期出海捕鱼,不捕鱼时在海上搞运输,闯过三关六码头,见过大世面,讲起话来大魄魄。公社化时,加爵科村叫红卫渔业大队,被县里评为先进渔业大队,经济收入高于一般农村。姑丈到我家作客,夏天穿着香云纱衫,见大人散发上海产飞马牌香烟,还给小孩带来上海产小白兔纸包糖,那派头让我仰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娘远嫁他乡,姑丈又经常不在家,她思念娘家之心更切。后来姑丈想了个办法,用竹排或舢板船,把阿娘和儿女送到凫溪或陈家村,这样就可以少走一半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父力气大又勤劳,家境还算殷实,吃饭不成问题。阿娘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村里有人跟爷爷开玩笑说:你把女儿远嫁加爵科,本想为家里省点口粮。现在可好,她带着儿女长住在娘家,反尔让你多贴粮食了吧!祖父含笑回答:贴就贴吧,总是自家的亲骨肉。1945年祖父病故,二年后祖居又被一场大火化为灰尘。伯父和尚未成家的父亲,都在杏树村租屋居住,阿娘就很少来娘家了。解放后在土改中,伯父和父亲都在仇家村分到了房屋,阿娘这才再回娘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第一次去加爵科那年才4岁,刚满20岁的大表哥要结婚了。父亲用做生意的鲜篮,一只鲜篮装着随行物品,一只鲜篮里坐着我,挑着去阿娘家。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到海边。这次去阿娘家因年纪小,印象已麻糊。长大后听父亲说,那时你两只小眼睛东看看西望望,显得特别好奇和兴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表哥婚后,生了几个女儿,阿娘在家里更忙,回娘家的次数也少了。她来时带着表姐住在伯父家,一般住3--5天就走。如果村里做戏,就会多住几天。阿娘吃饭,伯父家和我家轮流。轮到来我家吃饭,母亲差我去伯父家请阿娘和表姐。阿娘到我家吃饭,我就显得特别开心,还时不时的模仿村里京剧团演员的唱腔、动作,逗得阿娘和表姐大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13岁那年,国家已走出3年自然灾害的困境,基本上能吃饱肚皮了,亲戚间走动也多起来。那年表哥和表姐春节来我家拜岁。回家时,带着我和伯父的儿子(比我大二个月)去阿娘家回岁。那天去加爵科,走到涨家溪就有点累了,当来到海滩边时,新鲜感驱走了疲劳。海滩上有刚爬出洞的红钳蟹、有背着硬壳行走的寄居蟹、有在滩涂上跳跃的弹涂。在海水没有退完的坑洼中,还有鸡蛋般大小的海豚,见到人就鼓起大大的气泡,像青蛙一样鸣叫。最多的还是在海涂上慢慢爬行的海蛳、黄螺。低空中飞翔的海鸟,瞅准时机捕捉喜欢吃的鱼虾,它们总是一击成功。我们俩个山里人,一见这场面就想脱了鞋下海。表哥马上阻止说:你们双脚踩在海涂上不怕冷吗?陷入海涂怎么办?锋利的蛎婆壳还会割破双脚。表姐补充说:我们家就住在海滩边,那里的鱼、虾、蟹、黄螺、海蛳、苔条等更多,到家后我就带你们去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加爵科村背靠大山,坐东朝西与西店街隔海相望。春节期间大小渔船回港,停泊在村口的海滩上,船上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高音喇叭里唱着革命歌曲,在夕阳的余辉下,这个坐落在半岛上的渔村显的更为绚丽。姑丈家在海滩边的高坎头上,是加爵科村有名的大道地。这个道地有两条大阊门,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红石板的沿阶,鹅卵石铺成的道地,是江南典型的三合院。站在第二道阊门口居高临下的望去,海滩、海景、大小船只一览无余。那时,表哥已有4个女儿,姑丈与表哥没有分家,一家11人住在一起。灶头间墙边的大缸里盐着咸带鱼,小缸里盐着咸鳓鱼,草包里包着白鲞、乌贼鲞、黄鱼包等,满屋子充满着鱼腥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丈、阿娘见二个内姪到来,显得特别开兴。当家嫂(表哥的内客)已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一桌下饭,以海产品为主,上午刚刚挑来的鲜蛎黄,更是我的所爱。下午,姑丈、阿娘担心我俩累,让表妹、表弟,还有表哥的大女儿,陪我们在村里转转,到船上看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早上,我们先去看挑蛎黄。村口海边搭着草棚,草棚边堆放着从近海运来的蛎婆,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正在挑蛎黄,表姐也在其中。草棚边有几堆取暖用的柴火堆,表妹、表弟拿来蛎婆放在火堆中烤,烤到蛎婆裂开缝道时,把蛎黄挑出来,蘸点酱油让我俩吃,这种现烤现吃的蛎黄,才是最鲜美的佳品。看过挑蛎黄,吃过烤蛎黄后,我们就去海滩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滩上有很多人,不少是外地来的拜岁客。拜岁客们怕冷,穿着鞋袜在退潮后的海滩上撮黄螺、海蛳,采苔条。本地半大人穿着高统套鞋,在海涂上抲鱼、抲蟹。表妹和表弟虽比我们小,但捕捉到的各种海货可不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表姐出嫁到西店郑家。改革开放后,表弟也到西店办厂。晚年的阿娘基本上住在西店街。阿娘86岁那年突发阑尾炎,表外甥把她送到县人民医院。我和表哥、表弟前后赶到人民医院。医生在动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面对86岁的老人做手术,表哥和表弟都拿不定主意。在我的劝说下,他们才下决心签了字。阿娘的手术很成功,出院后身体依然硬朗,她拜佛念经更虔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娘98岁那年,表兄、表弟在加爵科为老娘举办了隆重的百岁寿宴。我和弟弟们代表娘家人,出席了阿娘的百岁寿宴,按乡规享受到最隆重的礼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3年初冬那天,我刚吃过夜饭,表弟从加爵科打来电话,说母亲病重。我立即联系二个弟弟,驱车去加爵科。见阿娘躺在床上,看不出有多痛苦的表情,只是呼吸不匀称。我们叫她,她已不能回应。陪伴到晚上十点半,表弟劝我们回家,我们依依不舍的离开阿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早晨天刚朦朦亮,表弟来电告知,阿娘半夜12时刚过就仙逝了。在整理遗物时,枕头下发现她的身份证,出生日期与仙逝日期竞是同月同日。后来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们,阿娘生前说过:她这一辈子前苦后甜,解放后生活越过越好,托共产党的福,她要争取活到一百周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娘实现了活到一百周岁的人生目标,无疾而终,这是她对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制度优越的最好见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