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告别的话</p><p class="ql-block"> ——写给三水华侨中学2024届高三(9)、高三(18)班的同学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欧玉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棵。小叶榄仁。窗外,鸟一声声叫,树一点点绿,多么美好。</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竹椅上,五月的阳台,有风吹过。当风吹过时,我给你们写的告别信,会留下风的味道吗?</p><p class="ql-block"> 回过头,读过去写给学生的信,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虚空感。从二零零八年开始,这些信,就像是一扇扇门,对着生命打开。时间不寒而栗,语言也有自己的宿命。那些被语言遗忘的时光,我们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是不是早已化整为零?是不是都藏匿在时间的背面?</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今天,小满。“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小满是什么?是那种将满未满的满足。是枇杷黄后杨梅紫;是杏子生仁楝谢花;是夜莺啼绿杨,皓月醒长空;是顾城笔下“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的静寂;是木心笔下“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的从容;是周作人笔下“我们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的惬意,是沈从文笔下“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的深情。在这个当下,我闭上眼睛,眼前闪过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字句。文学的美好,大概就在于它能让我们明心见性罢。</p><p class="ql-block"> 风停了。树丛中,小鸟从树梢飞向树梢,从屋顶飞向屋顶,从天空飞向天空。夜幕降临,鸟雀归巢,树丛静寂。对面的楼房,渐渐亮起橘黄的灯光。我回到了屋内,坐在书桌前,继续打开这封未完成的信。</p><p class="ql-block"> 我一下子回到我的中年。想起木心说的:“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快餐式的生活遮蔽了我的内心,我常常感叹,世界那么大,却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而这也是这封信迟迟没有完成的缘故。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书房,是我和自己相处的世界。可是,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谈何容易!你得穿上坚硬的壳,在世俗的泥淖里跋涉而过。</p><p class="ql-block"> 我是在你们读高二的时候走进你们的世界的。那时候,我还不愿意让你们过早地落入应试的藩篱。于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浪漫”的语文生活。我们讲诗歌发展史、小说发展史,我们读诗、写诗、写小说,我们看电影。俱往矣,俱远矣,今天早已覆盖了昨天,但此刻,我依然没有忘记当初读你们作业时的那份“乍见之惊喜”。</p><p class="ql-block"> 写诗,纯青这样写:“眼波流转,/嫣唇微启,/诉尽世间多少薄凉,/执子手,渡长天,破这红尘千万遍。”王岚这样写:“你要写雪,就不能只写雪。/要写晶莹,要写纯洁。/要写天地茫茫无边界,/要写红梅傲然绽寒夜。/写一夜春风,梨花开遍,/写断桥冷雨打青砖,夕阳西落映残雪。/再写佳人惊鸿一瞥,孑然独立,白衣蹁跹。/直至最后,才陡然折笔,/把你写进诗的下半阙,/却独独不道离别。”舒闻这样写:“秋光叠叠复重重/夏雨淅淅又沥沥。”兆铭这样写:“若你困于无风之地/我将为你奏响高天之歌。”金盈这样写:“有风乍起/终于在早春三月吹来暖暖的风/雪花被勒令禁止出席。”晓仪这样写:“群星/生在荒原之上/夜莺也厌倦了时日的无穷/是时候摘下蔷薇的冠冕/洗去俗世的尘土,用葡萄的酒浆。”祺琳这样写:“时间耗到了凛冬日/大雪覆了满地/我成了那孤树下唯一的散文诗。”……</p><p class="ql-block"> 写联,静欣这样写:“春色染,叶初黄,花影斑驳描素墙。描素墙,絮飘扬,风摇花动影荡漾。”祁瑞这样写:“芳草萋萋,天籁飘摇,路远千里孤鸿雁,梦雨潇潇,醉里聆听,情深一曲《凤求凰》。”欣华这样写:“塞北烟草,枕边孤梦,望尽百里三月圆。南关红楼,西窗烛锦,寒夜相思冷月残。”……</p><p class="ql-block"> 写小说,美思《谁家的》里的诙谐幽默,纯青《平山林鸟》里的高阔辽远,弘磊《争霸》里的机警妙思,美怡《祭奠》里的壮怀激荡,敏思《常青树》里的悱恻缠绵,志永《神之眼》里的神秘莫测……都能激荡人心。此时,耳畔仿佛还能听见我在朗读这些文字时,同学们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声。那些抖落在字里行间的,是一颗缤纷、澄澈、柔软的文心,是一份难得的翰墨精神。</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我们一起读诗的时光吗?余光中的《乡愁》、郑愁予的《错误》、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的《断章》、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北岛的《回答》、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顾城的《一代人》、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日本的俳句……不会忘记,我们一起走进李娟阿勒泰的旷野、走进汪曾祺的五味人生;我们一起感受鲁迅小说里“反抗绝望”的精神;一起品味沈从文《边城》里“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一般的诗化语言。不会忘记,舒闻慷慨地分享电影《芭比》里的女性主义思想,那里有女性觉醒的音量;美思带我们重温余华《活着》的悲惨世界,那里有大时代下中国社会变革的缩影;昶善为我们打开《银河帝国》的奥秘,那里依然蕴藏着无穷的未解的潘多拉之谜……那个春天,疫情,如同头顶上的乌云笼罩着我们。那个春天,读诗,是我们从黑海里捞起的一片月光;写诗,是我们从生命的皱褶里透出的一丝明亮。当你们写诗时,那些被知识遮蔽的诗性的力量,凸显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 是的,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时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人生。有一段时间,我沉溺于自然主义者的作品中,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读苇岸《大地上的事情》、读戈登·汉普顿《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我仿佛随他们遁入丛林,徜徉在天与地之间。诗人里克尔说过:“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净洁的晴空里的一口钟。一个幸福的诗人,他述说他的窗口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他们沉思地照耀着可爱的、寂寞的旷远。”好的文学,是有回声的。在这个内卷的年代,浮躁如瘟疫一般蔓延,谈论诗歌是奢侈的,甚至可以说,谈论文学都是奢侈的。文学创作,对于每天在题海中浮沉的你们而言,更是遥不可及。但在你们有限的创作中,我读到了活泼泼的精神。那份表达,纯净、天真、自由而明亮。在你们的笔下,一片树叶,都带着季节的消息;一阵风,都带着水草的味道;一汪水洼,都有着海洋的消息;一粒石子,都有着沙漠的痕迹。那些微小的幸福,一旦被语言触碰,就会让你们的内心亮堂一些。它们或许并不耀眼,但散发着宁静又平和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此时,窗外,绿荫如盖,蝉鸣不断。丢却人间事,重获清澈的骨骼。今天,我读完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合上书,我的心里是大片的寂寞。</p><p class="ql-block"> 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阵裹挟着尘沙的狂风渐渐平息,溪流边,水草枯萎,山坡上,驯鹿消瘦,那片辽阔和苍茫的草原,消逝在一片猩红色的落日中。营地里,破败的希楞柱外,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讲述古老的故事:“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最后,大部分鄂温克人都已经搬迁到山下了,老人的故事讲完了,她守着一团行将寂灭的火。故事里的人,一个个凋零。那只不愿上卡车的灰白驯鹿回来了,隐隐约约的鹿铃声离营地越来越近。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浇灭我心中的荒寒感。故事结束了,火种熄灭了,半个月亮之下,是微凉的大地。人类文明摧毁的,何止是一个民族的希楞柱,还有属于他们的河流、草原和天空,甚至还有属于他们的语言。鄂温克人成了被文明遗弃的“遗民”。</p><p class="ql-block"> 迟子建这样结尾:“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是迟子建还是要“反抗绝望”,在隧道的尽头我们还能触摸到一点微妙的光。但对一个因时代裹挟而日渐衰弱的民族而言,这一点光却不足以照亮前方的路。当游牧民族回望自己曾经拥有的家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我不得不说,所谓的“时代的发展”、所谓的“文明”,对他们而言,就只能是一种灾难式的摧毁。</p><p class="ql-block"> 北岛说:“阅读经验如一路灯光,照亮人生黑暗,黑暗尽头是一豆烛火,即读书的起点。”对我而言,抵抗生活的苟且和庸常的方式,是读书,其次是看电影。我曾经分享过我多年的阅读体验,读书并不全给我带来欢愉,有时候,反而是让我对痛苦更加敏感,虽然如此,但会让人对存在多一份领悟。多年前,读迟子建的《群山之巅》,读麦家的《人生海海》,读齐邦媛的《巨流河》,读徐晓的《半生为人》,读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的内心总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但哪怕如此,作品中总有幽暗之火在燃烧,那是人性之光,是希望之光。至暗时刻的光,会格外耀眼。有一本书叫《偷书贼》,后来改编成电影。这是一个关于文字如何喂养人类灵魂的故事。正如毛姆所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主人公莉赛尔当时处在法西斯专政时期,残酷冰冷的世界让她看不到希望,但是读书,让她通往了精神的自由之门。</p><p class="ql-block"> 我们曾经有过深刻的阅读体验。高二是我们阅读的黄金时间。我记得,有些同学,就在那个时候,通读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梁晓声的《人世间》等长篇小说。当时静欣曾跟我分享她读《人世间》的感受,她眼睛里透出的光我还记得,仿佛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我们要把这种阅读习惯贯穿到整个大学生活,甚至整个人生。就如我曾经说过的:你读过的书,你看过的电影,你走过的路,终将会成为你自己。</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这是一个“丧的时代”、“卷的时代”。生活一地鸡毛,有时会让我们艰于呼吸,但是别忘了,“生活再颠簸,也要闪亮地过”。</p><p class="ql-block"> 我们每一个人,也许都能从西西弗斯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们在课堂里讲过西西弗斯的故事。法国作家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阐明了人类处境的“荒诞”。在古希腊的神话中,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他被处罚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特写镜头: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镜头拉近,我们看见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硬的胳膊,以及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镜头推远,我们看见,当巨石被推到山顶之后,巨石又滚下去,而他,又必须重新把巨石推向山顶……如此循环往返,没有终时。而加缪的“荒诞哲学”就在于此:我们看来一成不变的、毫无意义的孤独而绝望的劳作,在西西弗斯看来是幸福的。西西弗斯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定诸神而搬掉石头——幸福往往从荒谬中诞生。正如加缪所言:“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生活的智慧在于,承认生活的荒谬,但依然热爱生活。 </p><p class="ql-block"> 在时间的洪荒中,每一个人,都是微微。小人物的命运,也是一个时代的命运。“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人充满劳绩,疫情期间,我们感受到生活的无常,每个人都困在一个牢笼里,人间被碾成千万碎片。但是,依然有无数的人们,燃灯前行,在至暗时刻奋力发光,以抵抗生活的无常与绝望。</p><p class="ql-block"> 毋庸置疑,经历过高考的人,实际上是经历了一次生命的腾跃,所以,我为你们感到高兴。前路依然荆棘丛生,但不管如何,大学时期,你们会拥有更多自主的时间,你们一定会活得比过往更像你们自己。人生海海,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做确定的自己,认真去寻找属于你们的人生旷野吧。每个人都是在承受苦难和创造幸福中不断切换,你们要学习在坚硬的现实中,掌控生活,不要牺牲日常,不要把幸福寄托在不确定的未来。活在当下,守着平凡的喜悦,少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一点对美好生活的践行。生活起伏不定,我们无法保证每一天都快乐地度过,但至少你要保证你的精神曲线是向上的、昂扬的,而不是下沉的,这一点很重要。同时,我要把易卜生的话送给你们:“你的最大责任就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大学时期是“自我塑造”的重要阶段,同学们,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已经是一种极致的幸福。人类要获取真正的幸福,也许都要经过漫长的跋涉,在行走的过程中,不要惧怕脚下的泥泞,不要忘记抬头看看沿途的风景。俄狄浦斯的荒谬的胜利法则是:“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是的,在生活中,我们都会经历西西弗斯般的境遇。但请相信,过尽千帆,生活会馈赠我们。我们不妨把西西弗斯的故事再延展一下,设想另外一个画面:当西西弗斯推动石头到山顶时,他停了下来,俯瞰眼下的山河,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此时的西西弗斯,他虽然还在承受生存的苦难,但他还能看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壮阔。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站在黄山之巅,站在华山之巅的那份喜悦、激动,以及内心的辽阔感。站在群山之巅,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安石说:“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爬山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隐喻。苦难在某种意义上会转化成财富,经历了,你的心量就会越大,你承受生活压力的能力就会越大,而支撑你继续好好生活的能量就会越大。那之后,你大概就能读懂王维“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的心境了。当然,如果你实在没有力气爬上山顶,也不重要,你不妨换一个角度去看山。苏轼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管是在“山顶”还是在“山外”,我们都可以有属于自己对生命的思考。</p><p class="ql-block"> 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恰如西西弗斯推动石头一般。“人间何处不巉岩”,极度内卷的时代把我们内心的秩序完全打乱,把我们内心的悖论推到极致。还记得我们在课堂里听过的瓦依那、任素汐合唱的《大梦》吗?“我已经六岁,走在田野里,一个不小心,扑倒在水里,该怎么办;我已二十三,大学就要毕业,看身边的人渐渐地远去,该怎么办;我已三十八,孩子很听话,想给她多陪伴,但必须加班,该怎么办;我已七十八,突然间倒下,躺在病床上,时间变很漫长,该怎么办……”现在的你们,对这首歌的歌词未能完全感受,但是,在那个夏天的夜里,我独自一人听这首歌时,禁不住泪流满面。活着,是一个不断受挫的过程;无常,才是生活的日常。如果我们无法摆脱命运的裹挟,就让自己用一颗乐观笃定的心去迎接生活的风雨吧,并且,学习如何在繁复的人间过得透彻、清明。</p><p class="ql-block"> 但是,一个人内在的能量毕竟是有限的。也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充满能量的人,每天精神充沛,意气风发。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我,常常会有一种“能量不足”的感觉。这样的时候,我会焦虑、彷徨,甚至无助。那么,我是如何让自己走出这种状态呢?简单一点的,我会取悦自己,比如买鲜花、会朋友、吃大餐、听音乐、看电影,或者,一个人走进大自然中。是的,我们要自己买花自己戴,要学习切换心境,把精神调到自己喜欢的频率。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安抚我们的,永远只能是自己。如果你的问题无法解决,那就学着去消解问题。许多问题是无解的,那就让它随风飘散吧。当然,更多时候,我会从书籍里寻找开启生活智慧的钥匙,学习让自己站在更高的维度俯瞰人生。我常跟你们说,生活不如意时,就去读庄子吧,去读苏轼吧。古人的智慧,受持一两语,便可终身受用。</p><p class="ql-block"> 《诗经》云“河上乎逍遥”、“于焉逍遥”,《离骚》云“聊浮游以逍遥”。千载之下,“逍遥”,也是我们普通人心甚向往却无法企及的境界。那么,什么是“逍遥”?庄子《逍遥游》给了我们答案:无所待。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无所待”呢?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忘掉了小我,神人化解了功利,圣人不求名声,他们能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六气,遨游无穷之境,他们可以做到真逍遥。我们只是凡人,做不到真逍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大鹏鸟要腾跃而飞,也要“有所待”。它要等风来。我们不妨把大鹏鸟作为一种隐喻,学习像它一般,飞到一个更高更远的视野,将自己融入到天地大道之中。这样,我们就不会如蜩与学鸠一般,小知不及大知;就不会如朝菌和蟪蛄一般,小年不及大年。当你看见世界的浩瀚与博大,你就会发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其实微不足道。</p><p class="ql-block"> 去年暑假,我和几位老朋友徒步反穿香港麦理浩径一二段,我曾经跟你们分享过这次难忘的经历。一路上,真挚的微风,蔚蓝的天空,净白的沙滩,辽阔的大海,泥泞的山路,陡峭的阶梯……阳光一粒粒地落在我的手心。什么是自由?自由,是用脚步来丈量的。站在沙岸上,我们大声呼喊:“大海,我们来了。”同行的小伙伴给我们每人拍了一组拥抱大海的视频,我们伸出的双手仿佛可以触及头顶上的一片蔚蓝。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随着痛苦而来的日子得到解答”。大海的开阔和气魄把我们从芜杂的日常里拖拽出来,面朝大海,我们展开了更为辽阔的生命。是的,当你身临自然之境,饱览天地大美,你就会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自由,而那些曾经缠绕着你的痛苦的日子根本不值一提。那天晚上,走到终点万宜水库时,我们已经筋疲力竭。我们把背包当枕头,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同行的小乐子放起了自由奔放的音乐。我们静静地躺着,眼前,苍穹深邃、群星寂静。那一天,我们的心变成了不凋的花朵,我们仿佛对生命又多了一些超然的顿悟。那真是生命中美好的一天。我跟朋友说:这一天,对于我们的人生而言,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p> <p class="ql-block"> 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写过:“人不是活一辈子,也不是活几年几月几日,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生活摇荡,日历一页一页翻过,而真正值得怀念的瞬间又有多少?当我把这个问题抛向你们的时候,大部分同学提到的都是宏大事件。事实上,构成生活大部分内容的都是平凡小事。同学们,如果我们对无边无际的世界无法把握,那么,请让我们对世间那些细小的美好的事物心存感念。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把握住钢琴里的八十八个琴键。琴键是有限的,音乐是无限的,我们是无限的,在琴键上,我们可以奏出无限的音乐。我们经常在朋友圈收集生活中的“瞬间”,不管是“小确幸”抑或是“小确丧”,都是值得纪念的“瞬间”。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此刻》:“小鸟的声音纷纷落到屋顶上/闪烁、明亮,纷纷扬扬/那片片向上的叶子,让我感到羞愧/我爱这些叶子,一片一片地爱/此刻,人间若有若无//暂时忘却平日里灾难式的奔波/此刻,把一小时化作六十分钟/把一分钟化作六十秒/第一秒爱树、第二秒爱轻柔的歌/第三秒爱清香的茶//穷困潦倒的人啊/此时,她的所有幸福在于/能够一个人坐在老旧的竹椅上/不须计较与安排。哪怕只是短暂地停留/暂时忘却下午五点下米傍晚六点上班”。这里提到的树,说的便是我窗外的五棵小叶榄仁。我不止一次在文章里提到它们,我是真的爱极了这五棵树。它们长得很好看,看见它们,我就觉得人间值得。诗人说:“我不想成为一棵树,而想成为它的意义。”一棵树,它的脚下有泥土,它的头顶有蓝天。它孤独、坚韧、自由,它隐秘的欢喜在群鸟的鸣啾中,在碧绿的枝条上,在芳香的果实中,在自由的风中。十九年了,我和五棵小叶榄仁,相看两不厌。</p><p class="ql-block"> 时代是个大熔炉,守住本心,守住寂寞,知道自己“此时在哪里”、“将要往哪里去”。庄子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时时凝神静听自己的声音,在“本我”里,你不人云亦云,你不随波逐流,你无需取悦他人。你没有别人的回音,你不含别人的投影,你是你自己的。而对于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放弃“我执”,学会放下。《庄子》里蕴藏着很多人生的智慧。“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放下,不是消极的妥协,而是一种生存智慧。</p><p class="ql-block"> 除了庄子能够启发我,苏轼也是。我们看动画片《长安三万里》,欣赏李白精神上的腾跃飞扬,也许淡化了他在现实中的潦倒不堪。叶嘉莹以为,中国诗歌史上有两位“仙才”,一为“诗仙”李白,乃“仙而人者”;一为“坡仙”苏轼,乃“人而仙者”。李白原是“手把芙蓉朝玉京”的仙人,是豪迈不羁的绝世天才,他自诩为大鹏鸟,但活在鄙俗的人世,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吟诵“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他的一生注定是悲剧的。而相比李白而言,苏轼更“接地气”,他的“人”的烦恼和痛苦,可凭藉几分飘忽的“仙”气得以解脱。苏东坡的一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因乌台诗案入狱一百多天的苏轼,出狱后随即被贬黄州。劫后余生的苏轼,如惊弓之鸟,惶惑、孤独伴随着他。黄州乃苦寒之地,“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忧患之词便写于这一时期。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覆,在他人生最荒寒的时候,他是如何做到超脱于现实的困境的?答案是:无待于外。这一点和庄子的精神内核是契合的。在苏轼的身上如何体现出“无待于外”的精神品格呢?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他一生虽然屡遭贬谪,但他并没有因此消极、沉沦,而依然保持一种酣畅淋漓的生命状态;并且,在政治上饱受磨难的他,在朋党之争激烈之时,也依然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精神操守。“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正是他精神上那一股“浩然之气”,让苏轼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人。这是苏轼留给后人多么重要的精神财富。当我们找不到精神榜样的时候,我们就去读苏轼。</p><p class="ql-block"> 苏轼给自己写下一生的注脚:“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得益于《庄子》齐物论的智慧。《庄子·齐物论》云:“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庄子·列御寇》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被认为是一个人修行的最高境界。心斋,坐忘,放下分辨心,不去计较与安排,这时,你就活出生命的境界了。儋州是苏轼人生的最后的一个贬谪地,他在海南渡海时,写下了著名的诗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明。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这时候的苏轼,目光清澈明净,心境恬淡虚无,更能感受月光的皎洁,大海的澄澈。试问,一个欲念横生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呢?</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今天,夏至。“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消夏,古人比今人浪漫多了。“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凉雨一帘飞过,睡起空阶闲坐”,“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薰风”……多么浪漫而美好——古典诗词里有中国人的生命美学。</p><p class="ql-block"> 如果能有一种“桃花源”式的生活设计,我多么向往能过上松花煮酒、雪水煎茶、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的日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是一种乌托邦的存在,文末,陶渊明写道:“太守即遣人随其往,……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欣然规往。未果,……后遂无问津者。”一曰“不复得路”,一曰“未果”,也许已经在暗示“桃花源”之不可得。我们所向往的生活,永远在别处。我们知道,陶渊明解绶归田,要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毅然放弃了“公务员”的待遇,从此,和“贫困”打交道。归隐后的陶渊明,生活困窘,但他担心的不是温饱,而是自己会因贫穷改变气节,正如他诗里说的“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他的诗文“豪华落尽见真淳”,在精神上他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最后达到任真自得的境界。但不管如何,开荒南野,守拙田园,是陶渊明遵循内心的选择。“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从这种人生选择上看,陶渊明是崇尚“老庄哲学”的。正如《桃花源记》一样,每个人,人生来都有乌托邦的渴望,人的价值在于不断地憧憬。同学们,认真打捞生活中的美好,你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桃花源”。</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们那么喜欢陶渊明,更多是因为他用朴素的文字歌咏生活,歌咏自然,歌咏人生。他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是他独立不惧、任真率性的品质。正如苏轼所言:“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一个人,要保持天真多么难。这种天真,也许会在你们成年之后消失殆尽。但是,同学们,丢却了“天真”,在某种意义上是丢却了“自我”。</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我还在敲打键盘。我现在是一部零件坏掉的机器,放假之后,我在努力进行精神的修复。这段日子,我的精神生活在隐遁,时常有一种“田园荒芜”的感受,我的灵魂和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我得重建我的世界。说得通俗一点,我得“哄自己玩儿”,找回消磨掉的生活的耐心和勇气。这段时间,我重读了汪曾祺的一些书籍。无论如何,汪曾祺的书总能给我带来安静的力量。现在,我给你们写信,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的修复?庄子说:“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莫向外求。善于自省和修复是我的美德。</p><p class="ql-block"> 那么,你们一定会问,如何自省?如何修复?我的答案是:放下手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手机,会让你淹没在巨大的信息流里,当你放下手机,才有更大的自由。易卜生说:“有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我并不是一个反文明的人,手机是生活的辅助工具,一旦你被它奴役了,你的作为“人”的“生活”就开始缺席。事实上,哪怕你的手机一天在各种不同的网页上切换,你也极少从手机里得到太多有价值的信息。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提到关于人的自由:“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我们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于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减法比加法更能使灵魂成长,过度地摄入信息会让我们变得不安、浮躁,活在手机里,我们对生活便缺少主动权。</p><p class="ql-block"> 对我而言,生活中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浩如烟海的新闻,不是那些刷不到尽头的小视频,而是如梭罗所说的那种“永不衰老的事件”。比如走街串巷,寻找美食;比如漫步林中,虚度时光;比如赏花喝茶,独坐黄昏。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说:“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能够自由地享受阳光、森林、山峦、草地、河流,在于平平常常的满足。其他也是无关紧要的。”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低矮的尘世,有许多值得我们驻足流连的地方。我们适当地关掉手机,其实是学习如何和自己相处。事实上,现在有不少的人,是不知道如何独处的。有一次,弘磊跟我讲,他很喜欢跑步、骑行,已经到了热爱的程度。跑步、骑行,其实也是独处的方式。有时候和他聊天,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明朗和刚健的精神。心里想着:你们那么年轻,真的很好。而恰恰,独处时,我们才能更好地自省。</p><p class="ql-block"> 另外,精神修复的另外一种途径是,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我喜欢这样表达:我们要把一天的价值最大化。一天之中,也许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情”,但至少要留一点时间做“我喜欢做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当然,对我而言,最好的修复途径是:旅行。我们大多数人在平静而绝望中生活。为了抵抗生命的荒芜,我常常想到“出走”。佩索尔在《惶然录》里写道:“你是活了一万多天,还是仅仅生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一万多次?”两年前,我重走了一回九寨沟。得山水清音,极天地大观,夏日的九寨沟,彩池如琥珀一般,沉静内敛;树木扶疏,湿翠苍苍;流瀑飞湍,溪水潺潺。我一直走到密林深处,行人渐渐稀少,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幸福的人,我在触及万物的生长。离开九寨沟,途中,宿唐克镇,那天,我们凌晨起来,翻过一个山头,徒步到大路上瞭望星空。那一夜,浩瀚星河,银光流泻。同行者激动万分,繁星之下,觥筹交错,庆祝生命。我还邂逅了最亮的那颗双鱼星,拍下了人生的第一张星空图。同学们,当你困顿时,去看大山大水吧。旅行,是对精神的修补和缝合。“万物与我并生,天地与我为一。”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行走时,我们和万物相互致意,我们是自由的。</p><p class="ql-block"> 一直都是如此,是生活中那些“有意味的形式”鼓励着我要热爱生活。我们常常用“仪式感”这个词表达对生活的某个瞬间的热爱和敬意。《小王子》里有一段经典对话。小王子问:“仪式是什么?”狐狸说:“这是经常被遗忘的事情。它使某个日子区别其他日子,使某一时刻不同于其他时刻。”仪式感,的确可以抵御生活的庸常。很多同学喜欢发朋友圈,其实是对仪式的重视。你的朋友圈,其实就是你的人生哲学。</p><p class="ql-block"> 写到今天,不知不觉,已经“大暑”了。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我的这封信停顿了很多次,今天也应该接近尾声了。白居易《消暑》:“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生活是流动的盛宴,等着你去发现它的意义,如此宁静的夏日,我的手里,有一杯清香白茶,此时,我有足够的理由庆祝生命。</p><p class="ql-block"> 信写到最后,我把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里的《大路之歌》读给你们听:</p><p class="ql-block"> <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轻松愉快走上大路,</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长长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从此我不再希求好运气,我自己就是好运气,</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从此我不再抱怨,不再迟疑,什么也不需要,</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消除了闷在屋里的晦气,放下了书本,摆脱了苛刻的责难,</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强壮满足,迈步走上大路。</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大地,有它就足够了,</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不要星星离我更近,</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知道它们正好各居其所,</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知道它们满足了属于它们的人。</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言有尽,意无穷,很多要说的话,是语言无法承载的。浮云一别,流水数年。愿你们不畏险途,前程似锦。相信,当你们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忘记,在你们的中学时代,曾经有一位语文老师,你们称她为:沙鸥老师。</p><p class="ql-block"> 最后,附上我们这个夏天在校园里拍下的照片。</p>